苏迷卢山。
天魔已然拆解, 天魔留下的灵魂该归何处也终于有了定论。
天魔的灵魂被送入轮回盘那日,乐韶歌前往送行。
众神知晓她同天魔的因缘,时辰到来时,特地令她近前诉别。
乐韶歌捧着那虚无缥缈的一团, 心中千言万语, 却一句也无法诉说——说出来又如何?莫非它能听得懂、记得住吗?
然而待他能听见, 能感知, 能懂得时, 她却未必还有机会告诉他, 她内心对他种种情思。
最终她捧着它来到乐神跟前, 向她询问, “我吟唱的歌, 可曾打动了你?”
乐神迟疑片刻, 点了点头。
乐韶歌便微笑道,“那么, 请依照我们的约定,向他赐下乐神的祝福吧。”
乐神并未继续纠结, 她向那灵魂赐福道, “你将得到我的赐福与青睐——只要你寻找的也在寻找你,你终将与之相遇。”乐韶歌微微动容,乐神于是看着她,继续说道,“只要你爱的也爱着你,你终将如愿以偿。”
当天神们最终答应了乐韶歌的请求,保留天魔的灵魂,将它送入轮回时,他们曾提出条件——令乐韶歌留在苏迷卢山上为人质。不过, 待将天魔的灵魂送入轮回盘后,天神们似乎就将天魔在人间轮回一事抛之脑后了。
——确实也没什么可在意的。毕竟只要其余五处封印不被破解,那灵魂就只是一介凡人。纵然他在人间为祸,也不过是红尘中自生的劫难罢了。和这处流放之地早已无甚关联。
而留在苏迷卢山的“人质”乐韶歌,与其说是一个人质,更像是一个专门为天神们吟唱“凡人歌”的乐工。
——大战之后,苏迷卢山上幸存的天神们,似乎被空虚和寂寥席卷了,纷纷开始思考起生存的意义。
凡人皆知,“生存的意义”这个命题,无论怎么思索都不会得到理性的答案。
天神和人类不同,生来便拥有与他们神格相匹配的智慧。他们没有忧愁,自在的生活在天地之间。有怨仇便作战,享乐时便饮酒,从未感到过空虚,自然更不会自寻烦恼去思索什么“生存的意义”。若有人非要询问,他们也必然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雷神便司掌雷电,战神便司掌兵戎,乐神便司掌乐舞……所谓生存的意义,难道不就是顺应大道至理,使天时合于天时,地利合于地利,人情合于人情吗?
然而此刻,他们却已很难再如此轻松的给出答案。
神界自我放逐之后,“神性”已被从人类的正史中剥离。他们的大道至理已不再和正史宇宙产生关联,就只和这处流放之地有关。在天魔也被拆解的此刻,他们的存在对于宇宙已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被放逐者”。
纵使没有乐韶歌的出现,纵使他们不曾听过凡人歌,他们也迟早会开始主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乐韶歌的出现,则将人类在这个命题中长久挣扎的姿态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开始明白空虚为何物,开始思索“注定消亡之物,它的存在究竟有什么价值”,并意识到,凡人能给出、并已经给出了远比他们更丰富更积极的解答。
他们不由自主的开始对凡人这个种族产生期待和共鸣。
而从凡间来的乐韶歌,便也成了他们倾听凡间故事的唯一途径。
乐韶歌于是开始整理自己学过、听过的乐曲,以人的一生为脉络,编为十章,逐次为天神们吟唱。
青羽对此相当不满。
乐韶歌登上苏迷卢山同天神们辩论,是否该将天魔的灵魂送入轮回时,青羽尚还不知前因。故而没有听得乐韶歌示意,便也不急于跳出来理论。此刻它已知晓前因后果,对于天神们居然真把它家崽子扣留在这百无聊赖的“流放之地”一事,便感到忍无可忍了。
于是,当乐韶歌开始为天神们演奏《凡人歌》时,青羽便以鸟王令召集灵界百鸟。准备同天神们谈判了。
苏迷卢山上时间不同人间,虽也是以日出日落为周期,却很难觉出时光的流逝。
天神们肉身成圣,也并不会如凡人般感到疲倦。
他们聚集在天神殿听《凡人歌》,兴致所致,足足听了十个日出依旧不肯散去。
当第十个日出到来时,妙音鸟也终于迫近了苏迷卢山巅。振去遍身俗尘,神界瑞鸟昂首清啼,吉祥之声随着羲和普照之光传遍四海八荒。终于在某一个节点上,和自渺远时空中传出的鸟王令相衔接了。
妙音鸟于是破开虚空,循声登上了苏迷卢山巅。
天神殿上祥云缭绕,百鸟翔集。
青鸾以鸟王令传音,使得灵界众灵鸟皆能听闻乐韶歌所奏《凡人歌》。被那乐声打动者虽多,能破开虚空登上苏迷卢山者却少。十个日出之后,能来的大都已来到。
妙音鸟现身时,乐韶歌的《凡人歌》也正奏至爱之章——她以《凤求凰》为章首小序,正在为天神们讲述凡间情爱。
那歌声稍告一段落,青鸾终于不再等待。一身华羽化作霓裳,以人形现身在天神殿上。
人尚未落地,美而有威仪的声音已先自半空传来,“如此听琴,能听出几分意味?”
众鸟于是纷纷知晓——她这是准备要摊牌和天神“谈判”了,便也纷纷化去鸟形,现出人身相随。一时间天神殿上霓裳如云。
自神界自我流放之后,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访客。
众神当然知晓——灵界生灵是天地清气所化,虽多是花鸟鱼兽之形,实则并无形骸之累,是能自由穿行在各界的——当然也可抵达苏迷卢山。
然而这些灵物秉性天真,往往只被纯粹之心所吸引,爱的是烟火红尘中那些心无旁骛一心去登峰造极的人。神界这些生来就已尽善尽美的神技和神人,反而不受他们的青睐——早在神界自我流放前,便曾有神想驯服灵物为宠物,虽将之扣留了下来,那灵物却日渐衰弱濒死,那人向天帝请求救治之方,天帝给出的答案却是“趣味”,那人询问何处何人有“趣味”一物,得到的回答却是——整个神界,一切天神,对灵界生灵而言,都是乏味无趣的。
此乃神界少有的奇耻大辱。
众神还真不知,这些嫌弃他们“无趣”的禽鸟,今日聚集前来是何用意。
“如此听琴,有何不妥?!”便有天神不悦的质问。
青羽已化作人身,一如既往的明艳夺人,我行我素。
她从容上前,对座上天帝,座下众神行礼致意。而后才噙着笑询问,“你们若想令一个从未饮过酒的人,知晓美酒过喉的滋味,会怎么做?”
“自然是给他一杯好酒,让他喝下去!”天神们不假思索的回答。
青羽抿唇一笑,“为何不让他听曲子呢?曲中有无数歌咏美酒的佳作——就找一个尝过美酒滋味的乐师,为他演奏个十日十夜,不信不听得他酩酊大醉。”
天神们即刻便听出了她的本意,一时静默下来。就只有寥寥数人还在嘴硬,“……荒唐!要知晓酒滋味,自然就要饮酒!听曲子是什么道理?”
“曲中有他人饮酒的体悟啊——不但能听到身份不同的人对酒滋味各有什么感受,还能听到同一个人在不同心境下饮酒各有什么感受。”
“听再多也是别人的!到头来自己还是不知酒滋味!”
“……那奏曲之人才饮过美酒,她的指尖,她的弦上不定还飘着酒香。听她奏曲虽比不上饮酒,但和食用酒糟也相去不远嘛。多少能品些余味啊。”
终于有天神忍无可忍了,“酒糟都能吃,为何就不能让他亲口去饮一杯美酒?!”
“是啊,”青羽收了懒洋洋的笑意,一双凤目含了挑衅看向天帝,“你们要知晓人间百味,为何就不能亲自去凡间游历渡劫?偏偏要聚在这儿,听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唱凡人歌?她《凡人歌》唱得再好,于品尝真正的红尘滋味而言,也不过是些酒余糟粕罢了。有什么意味可言?”
“……下凡历劫?”众神也短暂的被打动了,目光纷纷看向了天帝。
天帝已将神界自人间剥离,流放到化外之地。如今的人世在恒常的天道之下运行,已不再有神力涉足的空间。他们若想下凡,便必须舍弃“神”的一切,化身成可被天道容纳的凡人。途径有二——
其一,如天魔的灵魂那般,通过轮回盘进入轮回。但进入轮回,不但意味着舍弃了“神”的一切,也将舍弃记忆和自我,再世为人。想要重回神界就希望渺茫了。当然他们有无数作弊的手段——譬如送一个化身下凡,阅历够了再设法收回。但若天帝不默许,必定弄巧成拙。
其二,依旧如天魔那般,通过六欲顶进入瀚海——瀚海为混沌之地,鸿蒙未分。因此既与此地相接,也同凡间相接。只要能踏出瀚海,他们便可能保留记忆进入人间。只要封印好神力,别被天道修正,便能如常在人间行走。但也同样的,若无天帝默许,一旦被神界追缉,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惩罚。
……虽自嘲为被流放,可要他们舍弃神灵之身,他们却也不是那么甘愿。
毕竟,仔细想想,当一个神,其实也还挺不错的。
乐韶歌也已停了弦声,静静的看着座上天帝。
而天帝端居云上,一言不发。无人知晓他是默许了,还是无动于衷。
乐韶歌毕竟不是此地天神,她知晓若她不去争取,也许当真一辈子都无法离开此地了。
她于是最先开口,“我会将《凡人歌》悉数吟唱了,但确如青羽所说——我所吟唱者,不过是他人的阅历体悟罢了。若真对听者有所启迪,也不过在‘于我心有戚戚焉’。未真正经历红尘,是不可能知晓红尘百味的,自然也很难明白曲中种种婉转难言之处。”
这时有人反驳,“你这人这鸟也是可笑——就为了听懂你几首曲子,便要诸神下凡历劫?”
“不敢。”乐韶歌道,“诸神听我奏凡人歌,是为了听凡人如何思想。而想知晓凡人如何思想,则是因此事与天魔有关。就此说来,下凡历劫比听我唱凡人歌,着实要可靠得多。”
众神再次看向天帝,而天帝回答,“可。”
“可若众神都下凡去了,天魔若再来袭,谁可抵御?”又有人问。
青羽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些天神好生爱替万物操心——他再来时,自有将来之人抵御。若无人抵御他时,那自然就是万物都认可宇宙该当灭亡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