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真相面前, 整个世界都陷入绝望。
无数先前为拯救世界而奔波牺牲,殚精竭虑的仁人志士丧失了信念,迷茫颓丧。
也有极端冷静和理性的人,选择了扼杀内心柔软的慈悲, 化身森狱阎魔, 开始屠杀以救世。既然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这份罪业, 那么, 就由我来一肩担负吧——可悲的是, 在此情此景之下, 这反而是最高尚的觉悟。
而执掌世界、经历过无数磨难, 遍尝了世情人性的长老们, 对此唯有默然旁观。
因为他们也没有旁的办法。
唯有一人激烈的奔走和反对。
他告诉长老们和颓丧的战友们, 此刻还不到绝望认命的时候。他拼力阻止那些擅杀的战友, 说服他们定然还有别的办法——纵然他们自认为擅杀是为救世,然而这般所作所为和妖魔又有什么不同?
失去了恋人, 又和昔日好友决裂之后,这青年已认清了自己该坚持的底线——若杀死了道义和希望, 世界纵然短暂得以延续, 也必将步入衰颓的末世。行尸走肉也是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们的初心,莫非是哪怕杀死世上一半的人,也要让世界延续下去吗?
他们的初心,明明应该是斩妖除魔,还世道以太平。
在杀死第一名少女,用最轻松的方式换取最廉价的和平时,他们便已偏离了初衷。
事已至此,他们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他短暂的拦住了迷失的战友们, 却不能不直面这样的困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青年回答,“有的。我们既生活在世外人的法宝中,那么法宝之外,必定还有比我们所在的世界更宽广亿万倍的世界。”
——只要迁往那个世界,那么所有人都能获救。
但这只是异想天开罢了。他们生活在一幅画中,他们的认知注定无法超出这一幅画的限定。外间纵然有大千世界,可若他们连知晓这大千世界究竟在何处都不能,谈何“迁往”?
“可以的。”青年回答,“可还记得我们修炼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飞升。然而飞升之后去往何处,却从来没人说得清。既然如此,‘飞升’的念头又是从何而起?”他说,“恐怕,最初提出飞升、成功飞升的人,已然意识到了世界的真相。”
所有人都被这说法撼动了,可是,“已数万年无人飞升了。现在再提飞升,如何来得及?”
“飞升虽来不及,可,我们当真不曾和域外人接触过吗?”青年问,“若我们生活在法宝中,那守护这世界的阵法和五色石,对于这法宝和法宝的持有人又有什么助益?”
众人不能回答。于是青年告诉他们,“没有任何作用,这五色石本是灵力的结晶,唯一的用处便是补充此处灵力,延缓世间生灵的覆灭。只不过——直到五色石中灵力耗尽,我们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后他们便开始用杀人取灵的法子,修补五色石。
“你是说……”
青年回答,“这五色石非是域内之物。设置它的必是域外之人,他或许已然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可以通过他,来寻找域外世界的。”
既留下了物品,便必然留下痕迹。
人们便顺着青年知名的道路,万众一心的展开了寻找。
他们沿着不甚清晰的脉络渐渐还原出了掩埋在尘埃之下的历史轨迹,将域外人在此留下的痕迹一一披露。虽因时光湮灭线索一次次中断,始终未能寻到设置五色石之人,却最终找到了最近一名域外人所留下的痕迹。
这发现,是从偏远之地一则事关“天魔”的预言开始的。
那预言虽一度摧毁了一名贞静少女的人生,使得她被当地人看做“魔母”受迫害和疏远,却始终未曾广泛流传得到世人的普遍重视。直到机缘巧合之下,有知情人突然发现,那预言中“魔母”所生下的孩子,真的成了祸乱世界的魔头。
是的,便是那则在故事之初便提起的预言。
预言中的魔母,便是生下了魔王的女子。
而告诉魔母“我的孩子是天生星辰所化,必救世间于水火”,于是欣然娶了那个绝望的女人的男人,便是人们寻找的“域外人”。
他是天神于梦中分出的化身——天神在入梦前恰观赏了《山河社稷图》,洞晓了图中世界的末日,于是梦中一点慈悲心化作一个凡人降下,为图中人间送去了一线转机。
仿佛正是为对应祸乱世界的“天魔”和拯救世界的星辰之子一般,他们一共留下两个孩子。
其中之一,已如预言所说,成为了祸乱世界的魔王。
而另一个,则早已被人们以大义的名义,急功近利的逼死了。
人们不甘心燃起的希望被再度掐灭,怀抱着侥幸自我安慰,“死去的少女并非天神的亲生女儿,她身上未必背负着预言!”
然而原本最乐观的青年戳破了他们的自欺,他告诉他们,“他曾对我说过,他当年志向不过是——令他唯一仅剩的亲人生活在太平的世道,获得安稳的幸福……她身上确实不背负任何预言,却背负着他心上那份救世的慈悲善念。杀死了她,便也将他心口救世的慈悲杀死了。同杀死星辰之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一定还有办法,”人们挣扎着,“我们找一个和他妹妹长得一样的人……”
“住手吧,”青年说,“不要再次弄巧成拙。守住扶危救困者的尊严,做我们当做之事吧。”
然而青年自己也很清楚,魔王恐怕当真是拯救世界的关键。放弃这条捷径之后,短时间内他们也很难再寻到别的出路了。
而让打动魔王的关键,也确实在死去的那名少女身上。
找一名相貌相似的少女去欺骗他,一旦被拆穿,势必更激发他的报复心。
可若是相似的灵魂呢?
通过他人对他的记忆和他遗留下的物品,去追溯和再现一个人曾经的爱恨情思、体悟感受,正是青年的专长。
于是为了还原那少女的内心和灵魂,青年开始走访她曾踏过的每一片土地,询问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去寻找她遗留的每一丝痕迹。
而尽管他的战友们尽力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界的局势还是越来越快的恶化起来。
魔王也未曾停下自己祸乱世界的脚步。
他鼓动和怂恿人内心的恶念,以看他们丑态毕露为愉悦。他恶毒的嘲弄着这个世界,报复着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们,拆穿他们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
可是,他曾经的朋友说的不错——他的痛苦和愤怒并未得到疏解,他在嘲弄和报复中一次次想起他死去的妹妹。死去的人越多,他便越感到虚无和痛苦。
终于有一日,在亲眼见到一场令人不齿的暴行时,他出手杀死了作恶的暴徒。
当他厌恶的转身离去时,他的袍角被一只小小的手捉住了。
他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孩,衣衫破烂,面容脏污,正用一双饱尝惊恐、饥饿的黑眼睛,不安的看着他。
就在他冷漠的回身准备离开时,听到了一句木讷的、不甚娴熟的,“……谢谢。”
往事如潮不可阻挡的涌入他业已死寂的内心。
停顿了不知多久之后,他无声的俯下身,抱起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带她离开了这荒凉的待死之地。
妹妹的死,杀死了他心口救世的慈悲。
可那温柔慈悲又是怎样种入心田?是和一身血肉一样,在每一次呼喊和应答,每一次微笑和对视,每一次嬉闹和争执……在甚至不会被记住的那点点滴滴呵护与爱、相处与陪伴中,不被察觉的渐渐形成和长大,最终如血脉和记忆般根植在□□和灵魂之中。那温柔与慈悲可以被压抑和掩埋,却永远也无法斩杀的。一旦有过,便将永远存于本能。
总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被唤醒过来。
这剧中剧便也由此走向了结局。
一系列艰难的波折之后,魔王最终回心转意。那个和他的妹妹一样笨拙却赤诚的女孩儿,唤醒了他内心深处被仇恨掩埋的记忆,唤回了他的初心。
而星辰之子并非隐喻——他确实就是天上星辰意志的化身,因为他的存在,法宝中的生灵们终于和域外产生了关联。在成功带领世界从法宝中脱出之后,也正是这颗星辰接纳了他们,成为他们全新的故乡。
剧中剧虽已结束,故事却仍未完结。
在故事里,那些听故事的天神们,终于明白了少女究竟想告诉他们什么。
——她是在用这个故事向他们请求,请将天魔的灵魂放入轮回吧,请不要杀死这无辜的赤子。世界的命运有无数种可能,谁能穷举其变数?谁敢说灭世的灾厄背后就没有隐藏着新生的希望?不要轻易抹杀任何一个灵魂,人间的因果环环相扣,层层交织之后,蝴蝶扇动的翅膀下,亦可能潜藏着无穷的风暴。
天神们最终默许了她的请求,可他们想要将可预见的变数握在手中。
——既然这少女能对天魔产生影响,他们便要求,放天魔入轮回之后,她需依旧留在苏迷路山上为人质。
少女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然而天神们对人性仍有无数不解之处,他们要求她既续讲述。
于是少女再次拨动了琴弦,再次开始了她的吟唱。她说,“虚构故事已讲完了。这一次,就让我为你们讲述真实的《凡人歌》吧。”
石碑上的故事,也就这么结束了。
这结局让舞霓感到非常、非常不满——这剧中剧分明就是个引子,是个开头。故事里吟唱的少女才刚刚达到目的,劝服天神们将天魔的灵魂投入人间,她的后续都还没交代呢!
她正要向瞿昙子抱怨,衣上妙音鸟却突然打断了她。
“青鸾传音,召集百鸟。”
舞霓猛的清醒过来,“青鸾传音——是师姐找我吗?她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