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身上那种青灯与沉香混杂的冷香骤然间清晰起来。

舞霓不喜欢木石香, 她偏好的是花果一类自带芳醇甘美气息的暖香。然而沉香也好,这香味令她在走火入魔中难以自抑的急切情绪稍稍平稳了些。

只是内心被勾起的孤单和寂寞,却也在冷静时越发的清晰了。

她感到委屈、难过,心想若是师姐在就好了。师姐在的话, 肯定会在这个时候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哭了, 她就在这里呢。然后她就可以在师姐肩头蹭一蹭, 钻到她怀里去, 感受到有人陪伴的柔软、温暖和芳香。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但抱着瞿昙尊者, 就跟抱着一尊硬梆梆的石佛似的。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被安慰了!

当然比石佛还是多些东西的——平稳的心跳, 平静的脉搏, 平和的气息。他并未因她投怀送抱而躁动骚乱, 当然更不会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他就只是在她需要一个拥抱, 而无奈眼下确实只有他能做的时候, 干净利落就上前做了。

……真是无趣啊。舞霓想,跟《情海梵行路》里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 等等,《情海梵行路》里他最初好像确实就是这副模样。看似什么戒律都不讲究, 实则始终禅心如一, 磊磊落落。是被人暗算中毒才终于破了定力,惹上情劫。那毒叫什么来着,似乎是……红尘劫?

……哎?定力?瞿昙尊者需要这东西来保持禅心吗?怎么看都不需要吧。

她正胡思乱想,忽觉眼前一明——原来是瞿昙尊者放开了她。

瞿昙尊者目光淡定的看着她,显是察觉到她已平静下来了,便也懒得去做多余的确认。依旧言简意赅,“是何缘故?”

舞霓愣了愣,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向瞿昙尊者提出了什么要求。

一时懊悔,纠结……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正常。

“就……就觉得很孤独嘛!”

瞿昙尊者一皱眉, “看飞天舞?”也能看得人孤独寂寞?

先前走火入魔,情难自制却分说不明,此刻舞霓总算能替自己解释了,于是忙抬手指向崖壁上的画面,“你自己看嘛,她内心分明就是孤单至极!”而且是那种缓缓渗入骨子里的孤单。仿佛自出生以来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将身心奉献给了最公正无私之人,却最终渐行渐远,不再被需要和挽留。终于遇上达音知意可堪匹配的佳偶,九霄奔云缠绕斗舞,倾心相悦,却被告知晚来一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可谁能听她啼鸣,随她形影?那壁画上的舞姿,分明就是怀着如此心情跳出来的啊。

她天生乐感,向来比别人更敏感些。被这么强烈的情绪攫住了内心,一时走火入魔。扭头瞧见身旁有人相伴,恨不能直接扑过去抱个满怀,好向他求证自己也是被需要被陪伴的,很……很丢人吗?

瞿昙子修的是禅印,于俗家舞蹈上懂得虽也不少,但还真没这么细腻。

他却并不自负,不会觉着他察觉不到的,肯定就不存在。

听舞霓这么说,便也细细观摩着壁画,体会其中心情。

不多时瞿昙子疑惑的抬手指了指,“九霄奔云一节,是否还有一人?”

倒轮到舞霓惊讶了,“你看得出来?确实还有一人不错。照我说,若非画这壁画之人是能点睛活龙的画中圣手,那这壁画便不是画上去的。”

瞿昙子点了点头——这壁画与其说是手绘,不如说是这崖壁捕捉了落于其上的流影。那画上舞姿分明是活的。比之壁画,倒更像是留影石中影像。

舞霓道,“这一节是旗鼓相当的斗舞,独自一人是跳不出这样的九霄奔云的。只是,也许另一人不比这壁画上的人,其舞姿连落影都蕴含了灵力,故而未能留存至今吧。”

瞿昙子道,“能还原另一人的舞姿吗?”

舞霓道,“这还不简单……”正要挥袖腾起,却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自觉便代入了画中人的心情,故而虽知九霄奔云一节是二人斗舞,却未在意对方是如何舞蹈的。

可这种“不在意”本身,难道真的是因为专注“自我”无暇他顾吗?不是……反而恰是因为没有任何异常,在她的习惯和偏好里,就该是她在陪自己跳舞,也只有她才能跳出这样旗鼓相当的舞。

陪那画中之人跳舞的,和在她的脑海中陪走火入魔的她跳舞的,是同一个人。

“……师姐。”舞霓喃喃的说,“怎么可能?”

“嗯?”

“另一人好像是我师姐。”舞霓也自我怀疑起来,“这壁画当真是古迹吗?”

瞿昙子虽惊讶,却也没急于猜测。

抬手指了指崖壁那一面,道,“似是还有后续。”

他们便一道沿着断柱山的崖壁继续寻找,而后在相对而立的两块孤石前,停出了脚步。

两块孤石都被削平了石面,左边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上记载着一个故事。而右边的孤石上,简短的小序之后,便是一张又一张的曲谱和心法,其题头曰——《天音九韶》。

瞿昙子和舞霓对视一眼,舞霓飞快扫了一遍石上《天音九韶》,而后点了点头,“是祖师乐正子所留,九歌门下正传心法。”

——而按照序上所说,祖师爷正是读了左边石碑上所记载的故事,才决定将自己广罗天下乐曲所获心得,汇总编纂。并将最初编纂的《天音九韶》题记与此,一切有缘之人皆可习之、传之。

两人便凝神去看左边石碑上的故事。

——那碑上所记,是一幕戏中戏。

少女的恋人因生而为天魔,被天神诛杀,只留下一团魂魄。

众神为此展开讨论,一些人认为应当将它送入轮回,另一些人则认为该将它销毁。

为了保住恋人最后一线生机,少女于是抱起自己的琴,勇敢的踏上神殿,去向诸神陈述自己的祈愿。

她请求诸神将它送入轮回,并讲述了自己的理由。

——红尘的经历将交给天魔一些,惩戒的诛杀所不能教给他的东西。他将在人间懂得磨难、挫折、守护、扶持……学会爱、痛苦、怜悯、不舍……所有这些都将让天魔变得软弱,让举起的屠刀在思考中迟疑。

——所以,请让他去亲自去感受一番这个他要毁灭世界吧。

但有天神反诘,若是他体验了之后并没有爱上它,而是更坚定的想毁灭它呢?

于是少女便为天神们吟唱了一个故事。

大千世界中有百万个小千世界,故事便发生在这百万小千世界其中的一个。

某一日有天神打了个盹儿,梦中一念起、玄机生,不经意间便化出个化身,坠入了红尘。

那化身是天神善念所化,慈悲高洁,心念净如琉璃。步入红尘后,正打算游历人间,便遇见个狼狈又凶狠的女人。

化身想渡这女人,便询问她何以狼狈至此,何以凶狠至此。

女人告诉他,她平生未伤一人未行一恶,快乐的长大,羞涩的待嫁,憧憬着夫妻恩爱和美幸福的未来。谁知忽有一日竟背上了预言——她身为魔母,日后必诞下天魔,为祸人间。父母因此厌恶她,不肯再庇护她;未婚夫因此抛弃她,取消了婚约;村人因此迫害她驱逐她,无数陌生人以言语羞辱她用秽物投掷她。是以她狼狈不堪。

她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凭什么该忍受这样的虐待?她已忍耐够了。她的未来已随名声毁掉了,人生业已绝望。与其白白担负恶名百口莫辩,不如自暴自弃,放浪形骸,做一个魔女。是以凶狠憎恨。

化身询问,若能实现她心中愿望,她是否还要当魔女?

女人告诉她,她平生愿望不过是做贤妻良母,有疼爱她的丈夫,聪明乖巧的孩子。可这愿望已不可能实现了。

化身于是告诉她,我是有福报的善人,我的孩子必是天上星宿所化,聪明乖巧,救世间于水火。我不怕你身上的预言,你可愿做我的妻子?

于是天神的化身,娶了预言中的魔母。

他们避世隐居在桃源深处,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并生下了一个聪明乖巧,如天上星宿所化的漂亮孩子。

后来他们又捡回了一个孤儿,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可怜平静的生活未能一直持续下去。

外间的动乱终于波及了他们隐居的田园。

化身和他的妻子,一道死在了动乱中,留下一儿一女,相依为命。

天神从梦中醒来,遗忘了人间的经历。

而他的儿女,已在人间渐渐长大。

他们被诛魔的门派收留,练就最顶尖的功夫。天神和魔母所生的孩子,不知因是天魔之身,还是因是天上星宿所化,资质格外出众。他很快便锋芒毕露,声名卓著,成了人间年轻修士里公认的领袖。并被师长们委以重任,寄以厚望。

他的妹妹虽没有这么过人的资质,然而她始终不能忘记父母和养父母是因何而死。她发誓要诛杀一切邪魔,再不教任何一个孩子遭遇她所遭遇的悲剧。故而她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更不畏惧危险和困难的去诛魔、去救人。

但她在当年的痛苦和愤怒中失语了,她又是个不善于表达情感、接受感谢的姑娘。所以她虽救了许多人,却依旧被人们畏惧着——谁不畏惧一个斩杀时,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惜的姑娘呢。

然而不论修士们斩杀多少邪魔,邪魔也始终没有减少。

乱世持续得越久,终结之日便越遥不可及。

终于有一日,通过解读预言,人间的修士发现了灾难的真相。

——世界被一个巨大的阵法保护着,而阵法的中央有一块五色灵石。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会产生浓厚的瘴气,瘴气聚集凝成了邪魔。正是这阵法化消了瘴气,保护世界免受邪魔的侵害。然而如今阵眼的灵石毁坏了,所以魔族源源不断的出现。只有修复灵石,才能终结这灾难。但修复灵石,需要与灵石相匹配的灵魂作为炼石的材料。

而那个想要救世的小姑娘,正是相匹配的灵魂。

讲到这里,吟唱的少女按住琴弦,中断了故事。她询问在场倾听的天神们——该如何选择。

一番争执之后,确认过故事里人们暂时确实没有化消瘴气的办法,而持续的乱世已几乎摧毁了人类的意志,天神们最终选择——牺牲这个姑娘吧。

毕竟,若落到自己身上,天神们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我牺牲的。

那少女于是继续吟唱她的故事。

在故事里,人们最终决定——献祭这个姑娘。

这姑娘早已失语多年,她只茫然听着人们宣判她的命运——却无人知晓她的内心和感受,谁叫她不会诉说?

然而这决定遭到了小姑娘的哥哥的激烈反抗。

他拒绝这样的决定,拒绝牺牲自己的妹妹。

他在抗拒中,很快便从年轻的英雄,沦落为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失去了一切称赞、名誉和地位。

但依旧凶狠的对抗着全世界。为此不惜对人类举起了叛旗,挟持着他的妹妹踏上了艰难的逃亡之路。

最初,还有心怀自尊和抱负的人们庇护他们、追随他们。但理想并非持久的动力,何况当邪魔肆虐时,心怀自尊和抱负的人,谁愿将鲜血流淌在和同胞厮杀的战场上?

谁又没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兄妹二人很快便走到了穷途末路。

被重重围困即将决战的夜晚,少女凝视着哥哥的眼睛,终于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声音。

她说:谢谢,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快乐。可是哥哥,请让我自己来决定我最后的命运吧。

她走出了桃源,独自走向了宣判她死刑的人群。

她的哥哥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高傲的天神之子跪在地上,向这些用大义逼杀孤女的暴民们哀声请求:请不要杀害我的妹妹,请多给我一些时日,我必定能想出其他的办法……这里就没有曾被她所救的人吗?请你们看一看她瘦弱的身躯,看一看她身上纵横的伤疤。念及她曾用这样的身躯站出来,替你们抵挡邪魔的残暴诛杀,就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们张声。

——他们当然知道她曾救过许多人,但曾被她所救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场合?

而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谁不将诛杀邪魔,看作理所应当?

谁不将她的牺牲,看作无可奈何?

万众的缄默之中,少年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握住自己的刀站了起来,他凶狠的大笑着看向在场的众人,最后一次规劝:杀了她便也杀死了这个世界的正法,杀死了那些怀抱高洁之心战死之人所信奉的道义。纵然换来片刻羞耻的安宁,也必会将世界推向更深的覆灭。到那时,不会有人怜悯这个寄生在孤女尸首之上的卑贱世界,不会有人为救在场任何人而付出任何代价。因为这是你们应得的。

当他提刀时所有人都戒备惊慌。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亲眼看着妹妹走向她自己选择的命运。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一颗像他的妹妹那样柔软博爱的心,他必定在狭隘的痛苦中仇恨迁怒,永远不会原谅这个无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