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苏迷卢山上通极乐之境, 而六欲顶下达混沌之渊。

在宇宙的尺度上他们是同一座无穷天柱的上下两端,然而魔与神两极对峙的此地,他们只是两座不互相通的山。

那山与山之间的广袤虚空,只有战斗的双方——只有天魔与天神可以跨越, 这也是天帝将四境八部未曾饮用过甘露的部众, 迁往新世界的主要理由。

乐韶歌本以为自己也无法跨越, 所以她不惜欺骗也要向乐神求助。

然而披上云衣被轻轻推向虚空之境时, 乐韶歌才发现, 她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横渡的。

她无暇思索其中缘由。她甚至不记得事实上她也曾饮用过甘露。

她只竭力想赶在变故发生之前与阿羽相见——她莫名就觉着变故是一定会发生的, 他们不可能如此轻易、顺利的重逢——太急于相见的人, 总是很难相信一切会顺心如意。

而后, 她终于来到了瀚海。

混沌之风迎面扑来, 然而也许因她曾通过太虚宝鉴, 见过宇宙处于混沌与条理的节点时的状态——这霎时便将她吞没了的混沌,居然并未过度混淆她的感官。她自那嘈杂无序的风中, 听到了瀚海独有的,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旋律。

那是哑者哼唱的歌, 是瞽者描绘的色。它们确实是存在的, 存在于他们各自的心中。也许他们曾想传达于人,可无人能听、能懂。那是人声嘈杂的寂静,炫目迷乱的苍白。是混沌无心之人的孤单。

阿羽就在那风中,也许背对着她,也或许直面着他——被称作天魔的人,眼下尚无固定的形体,他只是一团灭世的意志。

然而此刻灭世的理由已不存在,战争已然终了,于是宇宙的意志放置了他。他骤然便成无主之物。他没有目标, 没有动机,也没有一颗可以理解自身处境的心。他诞生而后被丢弃了,还无人告诉他他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确实是有意识的。也许是因在旷日持久的灭世之中,他接触过太多的人、物和事,经历过太多变迁与爱恨。他已在无意间区分了善与恶,爱与憎,好与坏。它尚无自己代表邪恶的自觉,却已然有了对被喜爱的向往。

天神们认为他缩在瀚海中源源不断的制造着眷属,是为了最后的决战。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无意识的寻找着自己同伴,寻找着一个能听得懂它的歌,看得懂它的色的同伴。

——这是世间万物除他之外人人都有的。

乐韶歌听懂了混沌之中他所咏唱的歌。

……记忆中小小的阿羽孤悬瀚海之上,身后无数眷属,却轻轻捧住她的脸小心的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以人类与瀚海之声请求“不要忘了我,不要丢下我孤单一人”。记忆中阿羽在无数条宇宙线交织的奇点,用力的抱紧了她,恳求“不要忘了我,让我想起你”……

她却从未察觉到他的孤单和恐惧,从未认真的拥抱他亲吻他。

那风中混沌难辨的韵律,被滴落的泪水所打断了。

那泪水令瀚海中的天魔感到迷茫。

世界崩坏的过程中,他曾见无数人哭泣。然而这泪水与所有其他的眼泪都不同,这眼泪似乎是为他而落的。

他于是自混沌中稍稍凝出人类的身形——这也是在后期的作战中他频频使用的身形。他们是他最主要的敌人,却也是他自世间万类之中挑选出的,受向往的灵长。

当混沌之主想要拥有有序的形体时,瀚海便再次被搅动了。混沌之风自四面八方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猛烈的漩涡。那风吹动着她身上羽衣,那件凝云而成的披风猎猎翻飞,在她稍稍松懈的间隙,便被卷走了。

她的眼睛对上了他的眼睛。

自这一刻起,瀚海之中便不再生成新的天魔眷属。

她是这流放之地最脆弱的生命。

这也是当毁灭之神寻到他的目标时,头一次没有触发毁灭的机能。

他们互相凝视着。她赠他的是泪水,是内心所有的爱恋、愧疚、痛苦、抉择。他尚还不到能明白体悟的时机,却像收到礼物一样悉数接纳了他所见一切。

那混沌之中尚未成形的面容,于是终于化作了他日后无数次轮回却执着不肯更改的样貌。

他伸手捉住了她的云衣。

那衣衫便在他手中化作了灰烬。

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又在碰触中毁灭掉什么,只伸手去揩拭她的泪水,想将衣衫归还给她。

抬手看见空空如也的混沌,他迷茫了许久,平生头一次收回了伸出的手。

这时遥远的天际忽然响起了战鼓。

天帝已凭他洞悉一切宇宙的无上智慧,作出了最后的指示。

——他选择同她眼前之人开战。

然而眼前的天魔分明已能控制毁灭的机能,开始萌生人类的情感。他和四境诸神、六界生灵是可以共存的。

他是她的阿羽。

宇宙的意志抛弃流放了他,却也给了他自由的人生。他可以慢慢的学习和领会,终有一日他将获得他所向往的一切,成为一个耐心温柔,去爱去包容,被爱被陪伴的人。

可持续不断的争斗,只会将他摁在杀戮与毁灭的神位上,永远不得成长和解脱。

拥有无上智慧和悟性之人,为何看不到这一点?

当神箭如冰雹般袭下时,天魔挥手将她包裹在混沌之卵中,推至身后。

而后散去了属于人类的柔软迷茫,坚甲利兵包裹其身,显出了毁灭之相。

唯有这,是乐韶歌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她捶打着包裹她的护盾,向他请求,“等一等,先不要还击。让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不通再打也不迟!”

听到她的请求他有片刻的疑惑。

他听不懂她的目的,然而他确实听懂了她的愿望。

他看着乐韶歌,像一个懵懂之人凝视即将离他而去的朋友。

乐韶歌于是催动喉间玉,以言灵向他保证,“看着我的眼睛,阿羽——我永远也不会抛下你。”

他似是有所触动,他终于再次向她伸出手来,想要碰触她。

于是搁着混沌的卵壳,他们轻轻将手贴合在一起。

那卵壳随之便破碎了,他于是立刻收回了手。而后轻轻的一挥,将她送出了瀚海,送回到四境之地。

乐韶歌在瀚海的边缘停了下来。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人间界足以令大多数修士仰望的修为,在“神性”面前有多么的脆弱。

当战斗开始之后,若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和仰仗,是没人会听你想说什么的。

她若要令天神们停下来听她说话,便必须仰赖阿羽的力量。

然而当她掣琴出来,正准备将自己的声音传遍四境时,苏迷卢山上,圣尊结起了降魔印。那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人所下达的不可违抗的指令,它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动了创始之初便深埋入人心的本能。四境万灵连同土地本身都奋不顾身的响应了,战斗在一瞬间打响。

而她正身处战场的最中心。

那攻势直指向她的身后,她也势必遭受波及。

而天魔奋起为她挡住了不由分说降下的灾祸,在短暂的对抗中他立刻意识到,他已来不及再次将她纳入羽翼之下。

于是他不假思索的将她推出了旋流的中心。

而当他不得不将她推离自己的保护时,天神们的攻势也随之发生了转移。

乐韶歌错愕的意识到——从一开始她便是他们攻击的目标。

短暂的一瞬间,奇点中所见无数条历史线再一次交汇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天帝观照一切宇宙,拥有无上的智慧。早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他便意识到了她所带来的未来。她以为是自己欺骗了乐神奔向瀚海,然而事实却正如她口中谎言所说——是天帝要让她前往瀚海。

因为她是杀死天魔的唯一契机。

她会将天魔引诱出瀚海——将他带离他的不败之地,永不穷尽的力量源泉。

她不顾一切的想要回到阿羽的身边,想要阻拦他离开瀚海。

她已记起未来的走向——天魔会被拆解,轮回无数世之后,他终于再次与她相逢,成为她记忆中的阿羽。

她该让他在此地死去,为了她所爱着的那个人类能诞生于世。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阿羽就是天魔本身。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却从未在真正将自己同天魔剥离开来。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是那个被讨伐被恐惧被憎恶的存在,从寻求力量的那一刻起,他便放弃了身为人类所享有的与生俱来的特权。她若不能去爱身为天魔的他,那么他便将永远是孤独的,永远是被放逐在黑暗中的。

这才是阿羽内心一切不安的真正起源。

她眼看着阿羽为救她而离开了瀚海。

天帝那可将四境纳入掌心的五指,于是握起,将她像囚鸟般捉住了。

她拍打着囚笼想要告诉阿羽什么,却无法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那是四境八部众永生无法违抗的至尊之人,是他们的始祖和天帝。

然而她依旧反抗了。

她用尽随身携带的丹药法宝,燃尽自己的精血,用尽毕生之力,向他发动了攻击。然而他的神格决定了她的一切攻击都不会奏效。她于是舍身拆骨,想将体内天人血脉尽数归还于他,却忽听天音如雷灌耳,霎时便扼住了她的神识。

他唤的似乎是她的名,却又不是她的名。她直觉自己身上似是起了什么变化,识海中翻天倒海,劫云奔流狂雷肆虐,须臾之间便重塑山河。肉身与识海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反抗颓然中断了。

而待她自黑暗之中再度挣脱出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四境崩毁,苏迷卢山柱半折,几乎所有天神都被毁去了神格,所幸性命无忧。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天神们终于将宇宙中最大的变数拆解镇压,只余一团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物的、灵魂一样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处置。

天帝于是征召四境现余一切生民,共同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