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心力交瘁。
她觉得自己稍稍有些失准了。
若换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若她没从《九重天尊》中得知阿羽日后会入魔,她是否还会如此刻般为阿羽有心魔一事战战兢兢,殚精竭虑?
乐韶歌自己也不知道——人生是不能假设的。
这一日练完剑她便也不回弦歌祠去秉烛夜读了。
只往岩后孤松下一坐,右腿往左腿上一叠,脑袋往交叠的双手上一枕,道,“阿羽,给我弹首曲子吧。”
阿羽的目光扫过她全身,最后落进她眼睛里。
乐韶歌自知这姿势不雅,却也难得闲适。只懒散的抬眼,含笑看向他,“你看山后夕阳,你忙碌时它在这个时候落,你闲散时它也在这个时候落。你看那晚霞灿烂,可过不了多久就成灰烬,然而是灿烂还是暗淡,于它又有何加焉?所以你用什么姿势看它,就更无所谓了……你到底弹不弹啊?”
阿羽垂了长睫,便在她对面拂袖一坐,设案陈琴。
“想听什么?”
“随心弹吧,不拘什么曲子。”
阿羽点了点头,拨弦起调。
很舒缓的曲子,是天高云淡的意境。却不知是否正是阿羽此刻的心境。
然而且先不着急,谁说只能人的心情影响所奏乐曲的意境,所奏之曲中意境就不能反过来影响人的心情呢?
乐韶歌便安稳闭了眼睛细听。
听到妙处,还时不时跟着轻轻哼一哼,以嗓音相和。
渐渐的,那曲子便从空中落到了地上。先是高山流水——倒也转折得不突兀。便跟着清泠寒水一路流淌而来到山间幽|谷。暖风渐起,熏人欲醉,万千春花次第盛放了。
那曲中技法也越发缭乱精妙起来,天地灵气随之流转,乐韶歌不必睁眼便已知晓,眼下她四周必定已是繁花锦秀。
并非只有水云间的香阵才能无中生有,化虚为实。修为高深的乐修所奏之曲天然就是声色兼备的精妙幻术。乐修以声织幻,那幻术造在人的识海之中。闭上眼睛,反而欣赏得更真切。
看来先前意境确实是生造,此刻才是他的真情流露吧。
——是海棠春睡啊。乐韶歌想。那海棠虽是写意描绘,却尽得其神,几乎能嗅到花朵芬芳。那芬芳是一脉暖香,就着那欹斜如美人醉态的锦绣之花,倒令人觉出些活色生香之态。美则美矣,然而一枝花也写得令人绮念杂生,阿羽这熊孩子……该不会是个恋物癖吧。
正琢磨着,那花朵已开上她的指尖,而后染上她的双鬓,渐次蔓延至唇畔、颈下……
那感觉倒也不能说是不舒服,软香轻柔,任是谁都不能说厌恶。然而,不知为何,乐韶歌竟稍稍感到些异样。
待身上衣衫也开满繁花之后,乐韶歌才猛的意识到,这曲子描摹的好像不是花,而是……
正疑惑间,指尖花已谢。暖风袭人,飞红漫天。身上落花宛若轻纱扬起……乐韶歌才猛的醒神过来,弹指一破,切开幻象。拢了衣衫,恼怒的睁开眼睛望向阿羽。
阿羽似是已料到她会在此时醒来,已平静的垂了长睫,然而那眼眸中片刻流光依旧如夕阳熔金般灼得乐韶歌火冒三丈。
“……你可真是出息了!”
阿羽淡淡的,“偶尔也确实会想放纵一二。”
“……”两辈子加起来,乐韶歌都没被人如此轻薄冒犯过。更不料他竟厚着脸皮承认了,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羽却已起身,便走到她身旁俯身下来,将她囿于一方阴影中,伸手来摘她肩头松针。
乐韶歌抬手拍开。
阿羽不闪不避,“当日告白时我便已说过了。还是你认定我不会拂逆,所以在我面前怎么放纵,我都不敢心生绮念?或是纵然绮念横生,也绝对不会有所冒犯?”
“……”
“你说过会仔细考虑我的心意。”他似是轻轻笑了笑,瞳子里便又染上水色,“……可我见不到丁点儿认真的迹象。”他捉了乐韶歌的手贴上心口,“知道此刻我的感受吗?我可以继续弹给你听——只弹你想听的,我保证以后每一次都只弹你想听的。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始终都在,就只是被我压抑下去、掩饰住了。”
“……”
他停留了片刻,便在呼吸相缠的距离上。睫毛在寒潭凝光的眸子上覆下鸦羽般沉沉一片暗影。
那气息很熟悉,一瞬间乐韶歌几乎又要伸手推开他。然而那眼眸中她不熟悉的情感曳住了她。
片刻之后,阿羽别开头去,起身,退了一步。将被他遮挡了的夕阳和晚霞还给她。
——他果真什么也没做。
原来被人喜欢,是这么沉重的事。
夜里再次失眠。乐韶歌披衣下床,挑了沉香,卷起画帘,捧一杯花草茶坐在窗台上。一边看着如霜月华之下的山景,一边听风吹玉铎之声。
青鸾站在横架上陪她旷了一会儿,到底抵不住睡意,回花鸟帐上歇着去了。
乐韶歌喝完茶依旧毫无睡意,正想着干脆再去弦歌祠翻翻历代长老们留下的笔记,看有没有关于心魔的记载,便见一道黑影悄然自弦歌祠中翻出。
——既未惊动护山大阵,也未触发弦歌祠守卫结界。
那身影如混沌,如空洞,毫无特征。也不知是用的什么心法体术,乐韶歌明明已看到了他,却无法将他的气息和声音同九华山固有的声息剥离开来。
竟能令乐修无法追踪,自是有备而来。
乐韶歌便在四处布下密密弦音线,确保不论那人往何处去,自己都能听知回音。
而后便传音唤来青鸾,捉了外衫往胳膊上一套。便也悄然翻下楼,无声无息往弦歌祠飞去。
那人触动第一根弦音线时,便知自己行踪暴露了——这倒也不奇怪,那弦音虽轻且隐蔽,能瞒得过外境修士,却瞒不过乐修的体感和听觉。
知晓自己行踪暴露,他却也没急着逃走。大开大合的抬手一挥,竟是一次拨动了四面所有的弦音线。而后俯身一跃,飞快潜入到楼台黑影之中。
——无数回声绕耳,自然无法判断那人究竟是往何处去了。
确实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贼。
乐韶歌传音,“青羽。”
青鸾于是飞度九华山上一切画帐绣帘,很快便寻到那人踪迹,昂扬冲出,拦在他身前。
乐韶歌循声追去。
却见阴影之中,有鸟如流墨逆冲而出,漆黑尾羽长逾十丈,望之如黑瀑悬空。霎时间便将青鸾同那人身形一并遮住了。
那漆黑的共命之鸟凌空回望,凤眼中杀气浓稠沉重得令乐韶歌心口一窒。
眨眼间那鸟便化羽消失在空中,夜行人也随之不见了踪影。
乐韶歌怔愣的望着半空——那是一只孔雀,一只喉玉被毁,浑身漆黑的孔雀。
青鸾灰头土脸的从乐韶歌衣衫上钻出来,“刚才的不算,本座还没睡醒,是它偷袭!”
“嗯……”
“本座继续去追。”
“不必追了!”乐韶歌道,“你先回去吧。”
“为何?”
“你先回去。”乐韶歌以音灵命令,“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乐修可用音灵操控与自己结契的共命鸟,然而自结契以来,乐韶歌从未对青鸾用过。青鸾气急败坏,却已不受控制的遁入衣衫,回到了乐韶歌卧室绣帐中。
乐韶歌亦不曾停留。
她开启了护山大阵。
而后振袖踏尘,喉中轻歌吟起,化而为一只赤金凤鸟,如流星般向着阿羽所居住清水台飞去。
她凌空缓缓落下,身上赤金翎羽再度化而为流绫衣衫。绣鞋踏水生波。
一片黑羽坠下,如墨般化开在镜面似的清水池中,染黑的水流,瞬间便被水中灵气净化了。
清水台上一点孤灯亮起。
阿羽散着湿发,披着羽衣,推门出来,黑漆漆的眸子在夜色下亦剔透有清光。
望见乐韶歌时他睫毛颤了一颤,僵硬的移开了目光。湿发够勾勒出的左耳上,耳尖泛起绯色。
“……深夜到访,是为了何事?”
嗓音微哑,却依旧掩不住清澈音色。
乐韶歌踏在清水池上,衣衫松松系住,漆黑的头发缭绕在雪白锁骨之上。头顶夜空星芒流淌,足下繁星满池。
她凌波走来,涟漪一圈圈的泛起。
那脚步仿佛踏在人心口,乐正羽心湖动乱,闭上眼睛几次平复气息,耳中听闻得却越发清晰撩人了。
“……师姐。”他哑声提醒。
乐韶歌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她说,“阿羽,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黑鸟?”
乐正羽:……?
乐韶歌也已冷静下来。
——她想她确实是失准了,只要稍冷静下来一思索就该知道,那只黑孔雀跟阿羽完全没关系。
被毁去喉间玉而入魔的是上一世的阿羽,不是白翎。白翎也不是一只黑孔雀,阿羽就更不是了。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见阿羽茫然,并且似乎已有些羞恼了,她忙做解释,“我在追贼……这个稍后再说。你可有看到一只黑鸟,或是什么可疑的人来清水台?”
阿羽额角似是跳了一跳。
片刻后他扯下羽衣扔到乐韶歌头上去,转身进屋。
“白翎,探查一下四周。”
他进屋却是为了穿衣——外氅扔给乐韶歌后,他便只着一件下绔。此刻穿好了衣服,才又重新出来见她。
却见乐韶歌只将他扔去的外衣披在身后,丝毫没有领会到他的用意。她甚至还抽空给自己绑了个发髻,锁骨却依旧晃在他的眼前——甚至连白皙秀美的脖颈也露出来了。有未绑起的碎发缭绕在脖颈上,风一吹,便挠在他心口上。
显然是丝毫未将他先前的警告放在心上。
显然是依旧没将他看作一个会对她心存不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