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旦体悟过杀意,杀人之术的修炼便突飞猛进起来。

但这感觉却并不怎么好受。

乐韶歌不知旁人如何,但对她而言“乐舞”二字从来都不仅是沟通天地、调理时序、教化生民、惠及鸟兽的大道修为,更不仅仅是她的立身之本,长生之道,通天之阶——它更像是一种本能,就好像人高兴了会仰天大笑,手舞足蹈;人痛苦了会哀嚎哭喊,捶胸顿足。它是她感情的流露,痛苦的宣泄。它像饮食与睡眠一样不可缺少,匮乏时会令人虚弱焦躁,丰足时才能使人健壮活泼。

她是一个天生的乐修。

早先尚未领悟“杀意”时,她当杀人只能凭“武力”。

如今领悟了“杀意”,才知道只要真有心造杀业,天下万物皆可以为凶器——包括那些在她看来是乐舞的东西。

这感觉,若要类比,大概相当于一个先前只知追求美味的吃货兼厨子,忽然意识到她可以在旁人的饭里下毒。

并且她还真得每天练习怎么才能娴熟的把食物烹调成更不易察觉、更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乐韶歌:……

真人令人不快啊。

但乐韶歌也明白,她这是找到了乐修杀人的正确方式了。

——乐修要打架怎么能单纯拼剑术呢?她就算再苦练几年也还是个业余武修,又怎么拼得过那些入门心法、吐纳调息都是在练武的专业武修!

乐修要打架,自然就要跟人拼音术、幻术、扰魂术、控灵术。

凭剑刃她刺不到人,凭乐修眼中无处不在的音弦她还勒不到吗?凭掌力她打不疼人,凭乐修可随意鼓而震之的音波她还震不疼?这叫术业有专攻,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叫——都是被逼出来的。

她明确知晓自己习武是为了什么,因此虽觉着修炼得很不痛快,却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阿羽却似乎和她不大一样。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开始将音术融入到相杀中,阿羽对“杀意”的领悟还比她更早一步。

但乐韶歌醒悟归醒悟,心性却丝毫没受到影响。相杀时杀意勃然,不相杀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阿羽却仿佛很难从“相杀”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这阵子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目光和面容也更少展露情绪。像是要将感受强行冰封、抹平一般。

然而琴中杀意却掩饰不住,每日清晨带领门下弟子演奏《大武》,领得阵中也金悲鼓壮,杀机暗伏,直奏得黑云压城,鸟兽齐喑,日月无光,天地一派慷慨肃杀。讲经阁几位律讲师去检阅过一次就已承受不了,一脸国之将亡的掩面哀恸,质问乐韶歌再不停手你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乐韶歌:……奏的是杀阵乐。不奏成这样,莫非还要奏得春风和煦温柔缠绵?

和她对练时,阿羽的战意更是常滞重得令乐韶歌感到不适——那战意中不单纯有杀气,还有些更粘连更不痛快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时不时就让乐韶歌自我厌恶的怀疑起来,阿羽不会克制不住真的想杀了她吧。

——先前她因阿羽没杀气,而想跟他拆伙找旁人来练。

——如今阿羽杀气太真切了,她又心生异样。

乐韶歌自己都觉着,她真是太难伺候了。

这一日收了剑后,阿羽照旧一刻也不愿多留的转身就走。

乐韶歌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

阿羽顺从的停住了脚步,“何事?”

他只略略回头,却并未转身面对着她——甚至连目光都没看她。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心结?”

“……”他居然没有立刻否认。

乐韶歌斟酌了片刻,“你不妨直说。”

阿羽居然轻笑了一声,“你能觉出我有心结,却猜不出是什么心结吗?”

“我也并未修过读心术。”

话一说出口,乐韶歌忽就觉得这对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片刻后她才记起,类似的对话确实曾发生过一次。

是上一世,约莫也是在这个时节,或者稍晚些时候——

那会儿她尚不知晓日后的劫难,自然也就不会想到要拉着阿羽练剑。但因这一年是天音劫的最后一年,按着四境传统,一年之后便要召开天龙法会。她虽没有参与过,却曾听师父提起过,她打算趁机带着阿羽和舞霓出香音秘境去见一见世面。于是便常和阿羽切磋乐法,以尽快提升他的修为。

而后……阿羽便也跟现下一样,忽然就开始躲着她。

乐韶歌询问他缘故,阿羽便以同一句话作答——当然,那时他的语气还不似现在这般孤愤、讽刺。

乐韶歌犹记得,那次对话之后不久阿羽便向她辞行,独自下山历练去了。

一去大半年。待他回山时,乐韶歌已捡回了萧重九。

萧重九是外来者,和阿羽有着截然不同的处事风格。

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能大大方方的当众弹奏技巧拙劣的曲子,曲中却别有豪爽朴拙的风范。落魄得不名一文却能傲然独对旁人的嘲讽,坦言自己对乐韶歌的好感,并当场就敢询问她的心意。他光明正大,落地有声的回应旁人的挑衅,率直无畏的博取他想赢得的好感。短短数月时间,就博得了九歌门上下的一致认可,拉拢了下至护山神兽、上至弦歌祠司典的人心。

乐韶歌动了恋心,舞霓更不必说——她觉着谁好谁不好,向来都直言不讳。

现在想来,虽萧重九无一事针对阿羽,阿羽却在无意中就被孤立了。

待他回山时,山上仍有他的位子。但既然那个位子上多了个比他更讨喜的人,以他的孤傲,想必也不肯要了吧。

那时阿羽又是怎么做的?

——他约了乐韶歌喝酒,却不知为何并未赴约。

第二日便学他们那个不成器的师父,留书出走,不辞而别。

直到乐韶歌死,他赶回山门救难,却为时已晚。

再世为人,乐韶歌决心改变身旁人的既定命运,自以为做了不少事。谁知两世的轨迹却在这一刻重叠,明明只是件小事,却也让她觉着触目惊心。

她竭力回想阿羽当时的心结是什么,却发现……阿羽其实根本就没告诉她。

而此刻,站在她身旁的阿羽,却又说了一句令她倍感耳熟的话,“……我自己能排解得开,你不必挂念在心。”

话音落下,便又准备离开。

乐韶歌哪里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已拔剑出来。

阿羽自然听到了剑鸣声,再度停住脚步。

空气骤然间沉寂下来,然而灵力的微尘躁动着,几乎刺痛了乐韶歌的皮肤。

阿羽身上那种略嫌粘连滞重的杀气,居然在这一刻清爽了不少。就好像一个迟疑不决的暴君,终于握住了不得不做的理由,在压抑良久之后终于不必再让良心垂死挣扎。

她的感觉没错,乐韶歌不知是恼火还是发笑的想,这熊孩子这些天来竭力压制着的,确实是想杀她的念头。

阿羽缓缓回过头来。

却听乐韶歌道,“陪我舞剑——是舞剑,不杀人的那种。”乐韶歌挽了个剑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确实猜不出你有什么心结。但你肯定也猜不到,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凝滞的风再度刮起了。风吹过林中第一杆翠竹时,师姐弟二人再度交手了。

阿羽果然没有动用杀招。

乐韶歌让他陪她舞剑,他便陪她舞剑。

——以竹风为律。

剑舞本无主题,端看舞剑之人是什么关系,什么心情。

师徒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敌人之间,舞出的剑招自然各有不同。同样两个人在爱护孺慕时、知心相交时、两情相悦时、愤怒憎恨时,所舞之剑也不尽相同。

用嘴说话,若有一方不肯开口,这对话终归进展不下去。可用剑说话,他不想答也得答。

乐韶歌读不懂心,但她能读得懂乐舞。

阿羽虽不用杀招,可剑击过来的声音却骗不得人。

他做好了随时翻脸相杀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他将相杀的时机交给了乐韶歌。

就如那日他们在郁孤台上意外相遇时一样,他在等着乐韶歌主动杀来。

并且他似乎也相信,乐韶歌势必会杀来。

剑中杀意,也或者该说胸中杀意,令剑击之声紧密急促,舞中之风也随之冷峭起来。

风中竹律因此染了些杀伐之气。

阿羽就着杀伐之音,手里剑越舞越锋利。几乎将剑舞的主题改成了敌人相杀。

乐韶歌有些听得够了,于是剑光一甩,由避转攻。

双剑再次相击。乐韶歌抵住了他的攻势,却在他掣剑变招时不依不饶的缠上来。阿羽抽剑欲走,可两柄坚硬的长剑却如水袖般交缠难解——她将刚舞成了柔。那短而促的杀声被拖得悠长不绝,婉转几变,长到杀意化作迟疑,再由迟疑转而缱绻。她袖中鼓满了风,衣袂随她的剑舞而旋起,足下辗转一踏,便将凝滞不流的杀气驱散了。冷峭的风便也如急流之水穿过了山峡,涌入河谷开阔的平原般,霎时间舒缓流丽,清光凝起。

杀气一旦化去了,风中竹律也另起了新章。

——虽这阵子总是拿来相杀,可乐韶歌显然不曾忘记乐舞原本是该怎么奏、怎么跳的。

她控住了这场剑舞的节奏。

她与阿羽以剑相谈。阿羽谈相杀,她听懂了。但她想谈什么,阿羽却似乎并没听明白。

在她化去杀气之后阿羽就陷入茫然。

几次提意再杀,却都因她固执的拒绝而不了了之。

他的心似是乱了,目光追着她,如雾起水面的眼瞳里空荡荡的映照她的身影。

她不谈相杀他便不相杀,剑缠在了一起他便由它缠着,她进时他便默然等在那里。他似乎是消极的,消极到令乐韶歌疑惑,莫非不相杀时他便无任何心情想同她说?可莫名的,不知何时,舞袖下的风变得暧昧不清了,剑声中似有缠绵之意。待乐韶歌恍然意识到——那乐舞中的意味确实是消极不错,却并不是空洞的消极。而是不曾明言的求近之心。因不曾明言,便也没有清晰的边界,止步的距离。而她在试探出这个结果时,已逼得过于近了。

已逼得这么近了,阿羽却依旧没有拒绝阻拦。

仿佛她还可以更甚一步。

这结果令乐韶歌猛的醒悟过来——阿羽不会拒绝的,他已经决定接受一切。

因为在他的心里,她才是那个喜悦时便不知节制的缠上去,恼怒时便不由分说的杀过去的暴君。

乐韶歌疑惑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给阿羽留下这样的印象。

她自认不曾做过任何逾越本分、蛮横无理的事,她应该还是个不算糟糕的师姐啊!

她不由失了节奏。

而阿羽也仿佛完成了他的试探——也或者是误解了她的心愿一般,再度主导了剑舞。过于亲近的距离之下,不论是剑上乐还是风中舞,都不可避免的缠绵亲昵起来。

乐韶歌回神过来,横剑一挡,将缠绵之意荡去,再度夺回了节律。

阿羽目光一晃,如梦初醒一般,眼中再度蒙上了冰霜。

他掣剑一收,强停了剑舞。

乐韶歌心中万千疑惑,当此情形下却不知从何问起。

正要先解释道歉,阿羽已垂眸一笑,“师姐,”他看着她,冷冰冰的嘲讽道,“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