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多时,门内舞修便悉数来到舞雩台前。不算舞霓,总共四十二人——舞修毕竟稀少。

礼天舞的舞阵有大中小之分,大者六十四人,中者三十六人,小者十六人。

舞霓虽然怠惰,但在只有中阵和小阵能选时,依旧毫不犹豫的给自己选了中阵。

……也是可爱。

这时,乐韶歌衣上青鸾轻轻展翅。

乐韶歌意念微动,“何事?”

“迦陵传音过来,你可要听?”

——看来是舞霓服软求饶来了。

“让她说吧。”

耳中便传来一声,“师姐~~~”两个字一波三折,余音抖到了南天门。听那声音就觉着她整个人都腻到你面前,正眼含泪水可怜巴巴的晃着你的胳膊,“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排练。师姐你可不可以换个罚法?面壁崖好可怕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那声音且娇且柔,流丽如歌,婉转如唱。明明说的都是废话,却让人脑中不由浮现出面壁崖上的寂冷清肃,她的无辜恐惧,进而生出同情、怜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虐待她等诸多情绪。

——一个舞修,声音竟比修魅音术的音修更富感染力。如此得天独厚的资质,她最后竟给人做妾去了!

乐韶歌越听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立刻把她拖过来晃一晃,听听她脑子里到底进了多少水。

“还有旁的话吗?”她冷冰冰的打断了她。

舞霓声音一噎,大概听出她大师姐这次是真生气了,声音立时便乖巧了许多,“我……我真的知错了,师姐。”叫师姐二字时依旧不自觉的会撒娇,态度却显然收敛了许多,甚至还小心翼翼的同她商议起来,“今日有祭礼,还需我来领舞,待跳完礼天舞之后,你……您再关我禁闭好不好?”

“谁说一定得由你领舞?”

“哎?”

“你就老老实实在思过崖前反省吧!”一顿,又道,“反省似乎也用不了三日,这样吧,你把飞天舞的口诀抄在崖壁上。什么时候背熟了,我就把你放出来。”

“师姐——”

乐韶歌示意青鸾掐断了传音。

师妹总是比师弟更招人疼些。

隔世之后听到舞霓乐而无忧的,为区区三日禁闭而花样百出的同她撒娇耍赖缠磨讨饶的声音,再想到他们师姐弟妹日后所受生死流离之苦,越发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欲语还休。

她不由叹了口气。

却发觉阿羽正在看她。她看回去时,阿羽依旧看着她,却既不像是偷觑被抓个正着,又丝毫不像是有正事找她的模样。待乐韶歌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时,他才垂了长睫,问道,“……要选旁人领舞吗?”

乐韶歌心道,岂是说选就能选得到的?

——礼天舞乐和旁的舞乐不同,旁的舞乐吸纳吞吐天地灵气,或是为了提升修士本人的能为,或是为了替旁人洗脉涤灵,所针对的总归都是一个人。礼天舞乐却是要震荡境内天地灵气,同时为千百人导灵入体。领舞之人先要有能震荡如此庞大的灵气的能为,其次还要和领乐之人配合得默契无间。

舞霓体质天生适合修炼飞天舞,而飞天舞的次章为天女散花,本身就是针对众人的心法,故而事半功倍。

旁人没有如此便利,想要领舞,修为就必须得高出众人一等。

九歌门业已衰落的今日,要从外门弟子中挑个一枝独秀的,还真不大容易。

可若真只能放舞霓出来救场,舞霓岂不是更有恃无恐了?

她便示意阿羽,“你且引导他们演练一章给我看。”

阿羽却乖巧得很,无可无不可的点头,信手一拨琴弦。

这一声弦音响起,乐部弟子立刻各自归位,严阵以待。

——阿羽那装冷酷的毛病在乐韶歌跟前没用,在乐部弟子面前却很吃得开。大概因为乐修历来便推崇少年得志的惊艳之才吧。阿羽自幼便展现出一骑绝尘的天赋,又生得清冷超逸,在他这一辈的少年里,便如雪巅映月般明濯华耀,高不可攀,哪怕他中二如斯,也依旧能服众。

阿羽调弦起音,地脉中灵力如泉水上涌,随他弦音汇流、凝聚,在他挥弦一送时,如江河奔流般冲向舞修弟子的阵中。

继而横萧、琵琶声起,芦笙、长笛、阮弦、箜篌……十二乐各领一部,互有擅场。独琴声低回贯穿其间,调和而不显——飞天舞曲虽由琴音起调,主奏却并不是琴。

阿羽擅长一切乐器,却选择奏琴。大概也正是因琴音低沉不显,便于周转、调控全场,及时补足各部弟子修为之补足。

——虽他才是高山雪巅,可似这般为人作嫁、不能出风头的事,他也一向从容为之、不做计较。

和舞霓之娇蛮任性,明明懒却又爱排场、爱受人瞩目真是对比鲜明。

谁能想到最后却是他不惜入魔,舞霓甘心为妾呢?

人之命运与性情间的必然,真是难以捉摸。

阵中也已起舞。

虽多了几个人,又少了领舞主导,却丝毫未显露乱象——世间舞乐本是同源,互生互成。阿羽天生便韵感、灵感远超常人,同等修为之下的比斗争胜,他都能主导场面,何况是引导自家排演的舞阵?只消巧妙调度阵中灵力流转,示以节奏、方位,阵中舞修自然心领神会。

地上奔涌的灵脉之流渐渐逆流腾空而上,如云之兴起,蔚为大观。

然而将地脉灵流导出,化作可在天地间周转运行的灵气,只是起势罢了。

想要为凡人灌灵入体,还得令天地间灵气交互震荡,化生为凡人也能吸纳吞吐的云气、烟气、香气……这便是领舞的职责。

天女散花一式,便是将上逸的灵气化作漫天花雨洒下。花雨落而沾衣,沁心入脾,净邪洗秽。领域所及,人人受惠。

然而九歌门里目前修成了这一式的,只舞霓一个。

旁人要做,便只能凭修为强行激荡化消灵气。而舞阵之中,显然无人能凭一己修为做到这一点。

舞阵至此,渐渐无以为继了。

阿羽坦然停了琴声,静静的看向乐韶歌。

这倒是稍稍出乎乐韶歌的预料——她还以为阿羽会更好胜些,尝试着挑战一下凭一己之力能否化消此一困境。

谁知他直接把难题丢给乐韶歌了。

话又说回来,山门开启之时在即,也确实没有考校阿羽的余裕了。

乐韶歌便道,“我将亲传舞法,你们仔细看好。”

她抬手轻拍。

掌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天地间清灵之气霎时为之一振。

——所谓乐修,击掌成乐、踏足成舞。牵衣、拂袖、一喘一息、一静一动……无不合乎天籁神|韵之意。

阿羽要看她如何解决?那她便解给他看,让他仔细品味品味师姐二字究竟是何含义。

她掌音起时,舞雩台下琼花万枝,瑶竿千树,皆无风而鸣,琅琅然神籁天成。

座中钟、磬、鼓、筑交相呼应,琴、瑟、笙、箫亦铮嗡有韵。

乐修弟子通晓天籁,闻声而识调,立刻会意——便随着乐韶歌的指引,渐次奏响清音。

唯阿羽按住琴弦,不许瑶琴擅自鸣响。

他目光灼灼,抬头望向了乐韶歌。

——世间舞乐同源,相生相成。然而究竟何者为先,何者在后?乐修弟子内心俱都有傲慢坚持。舞是闻歌而起舞,是踏歌而成舞。只有乐修引导舞修,而不闻舞法反过来引导乐声的。偏偏他的师姐此刻是在以舞导乐,想要教他弹什么、怎么弹。

他终于被激起了好胜之心。

乐韶歌本无挑衅之意,然而看他回应却也即刻明了,于是抿唇一笑。

留三字提示给阿羽,便拂袖旋身,足踏清尘而起。

“——云韶。”

所谓九韶乐,顾名思义,是由九首韶乐共同组合成的一套心法。

而所谓的韶乐,是上古时流传下来的集歌、舞、曲于一体的“天韵”,是普天之下最雅最正的“大音”。

《云韶》,便是九韶乐中的第七首。

当年直到乐韶歌死去,阿羽也只学了九韶乐的前六首。此刻他自然还不会这第七首。

但乐修的不会,并不意味着世俗意义上的不会弹。只是尚还不能领悟、弹奏出其中玄妙罢了。

——阿羽他听过《云韶》曲。

以他过耳不忘的乐感,必定能一个音也不差的弹奏出来。

至于能不能同乐韶歌所跳的云韶舞相呼应,那便看他自己的悟性和修为了。

阿羽果然拨响了琴弦,取代乐韶歌,开始引导乐部弟子演奏。

他尚还未研修过云韶乐,不能胸有成竹,信手拈来。只能凭天赋与领悟力,强行一边在脑中解读曲谱,调动真元竭力奏出曲中玄妙,一边留神呼应着乐韶歌足下之舞,不使舞乐错离,一边还要引导掌控着乐曲合奏。

他演奏得很是费力,眼、耳、手、神、意却无一息松懈退缩。催动着澎湃灵力,指下清弦却奏得精准流丽。

这少年较劲起来,便是傲骨铮铮。

这时若不交付信任,未免轻贱了他的坚持。

乐韶歌于是收起三心二意,专注于传授舞法。

她踏尘而起,凌空走向舞雩台。

天地间灵气随她足音而动。

只闻见一踏一清响,一步一莲华。漫天漫地琼玉之振,华英之光。

待她踏上舞雩台时,天地间清灵之气已如激石荡水一般,乱波迭起,动荡不休。

区区几步而已,阿羽已控不住琴域内激荡的灵气,甚至看不透乐韶歌所跳之舞究竟意欲何为。

汗水沁出额头。

——奏乐之人被舞者引走了节奏,却又把控不住舞者的意图。这状况令他的自尊很是受挫。

然而他依旧不肯认输。

乐韶歌在旋流翻涌的灵气中,足尖轻点,转瞬即逝的静姿宛如菡萏立雨。

阿羽猛的醒悟过来。

——菡萏是瑶池之花。飞天却是佛前护法。

他用演奏飞天舞曲的思路去解读云韶曲,当然看不透乐韶歌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