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天地间被这无处不在的银雨所覆盖, 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妖魔兽,濒死的疯狂令整个秘境都震荡不已。
上空的阵法不断地波动碎裂,山摇地动间, 哀嚎声凄厉地划破长空,也划破了姜啸的耳膜。
银雨倾落之处, 一切事物分崩离析, 所有的一切被罡风碾为尘灰,消散于眼前。
强大到无法抵抗的力量,从天幕之上随着银雨倾落, 姜啸呼吸不能, 很快便开始七窍流血, 脊背上犹如压上了山海般的沉重。他看到身后的峡谷在这银雨中逐渐瓦解, 想要回头去找魏欣师兄,奈何他却一步也动不得, 径直朝着地上跪去。
他并不知这才是真正大能的威压,根本无需出什么招数, 便能将一切碾碎。
姜啸心如死灰, 他更不知这漫天的银雨是什么, 还以为他自己的死期已经到了。
所有人都知道双极门老祖当年一招绝技千刀万剐, 斩杀了上古降世妖族, 毁去当时为祸人间的妖皇夫妇座下大小妖魔足足几万, 一战成名,成为了整个修真界人人高山仰止的老祖宗, 双极门的开山祖师。
可当今天下所存的所有人, 不曾真的见过所谓千刀万剐是什么模样。
有传言是漫天刀兵乱砍乱杀, 也有人猜测是数以万计的剑气脱物化形而去。
却无人知道,真的千刀万剐, 看上去甚至没有任何的可怖模样,那是比人间烟花还要美丽的漫天银雨,可银雨之下,便是连大地的焦土都为之瑟瑟发抖的强横碾杀。
更无人知道,当年斩杀妖皇夫妇的岑蓝,不仅是为人间除去祸患,更是为报背弃灭族之仇。
而如今距离岑蓝上一次使用千刀万剐,已经足足过去了两千四百多年,现如今的她也不是当年戾气满满却灵力不稳的她。
当年千刀万剐之下,还有高阶的妖魔兽能够苟延残喘等着补刀,现如今却是但凡沾染上半滴银雨,必定神魂俱崩,绝无生机。
这般凶恶的杀招,岑蓝也只有在救人心切的时候,嫌一个个杀起来实在麻烦,才会使用。
她身形已经化为了这秘境中的风,甚至是一草一木,她能够感知到姜啸还活着,虽然极其虚弱,却并没有生命危险。
并且依仗妖丹,她很快感知出了姜啸所在的方位,在银雨落到姜啸身上的前一刻,赶到了他的身边。
幽亮的、如伞的屏障在姜啸的头顶撑开,瞬间,来自四面八方的辗轧和杀机,从他的身上消散。
他本来咬牙跪在地上,却因为这骤然的失重趴到了地上,呕出了一口血来。
“你的外袍呢?!”岑蓝声音如同肃清神魂的清音,直直地攥紧姜啸嗡鸣不止的脑子。
姜啸神魂在这清音之下猛烈的一荡,再一口血吐出,人却已经清醒过来了。
他根本不敢相信岑蓝来了,他咬着牙抬头睁眼看去,却满眼的血泪,什么也看不清楚。
但是他到此刻还没有忘记魏欣师兄,于是张了张嘴,发出了连气声都不算,只能算是嘴唇颤动的微弱气流。
岑蓝却瞬间听懂,朝着那粉碎殆尽的峡谷望去,抬手朝着那边一甩,一道灵光屏障便在那些苟延残喘仅存一息的幸存弟子头顶撑开。
岑蓝看到了她给姜啸炼制的法袍披在魏欣的身上,面色冷肃地垂眸看向虽然看不清,却还在努力看向她的姜啸。
千仞在整片天地之中如一道极光般穿梭着,不需岑蓝的指挥,便将这秘境之中除了这些弟子外所有的活物甚至是死物,尽数搅碎。
真正意义上的将整个秘境都夷为平地。
岑蓝站在漫天的银雨之中,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姜啸。不同于对其他一切的攻击,银雨落在岑蓝的肩膀上却如同可爱的灵光,环绕着她亲昵地转圈。
姜啸终于把双眼中的血泪眨掉,看清了身侧站着的人。
岑蓝素手抓住飞回的鸣叫的千仞剑,面容如霜雪覆盖,长袍与长发在银光中隐隐浮动,宛如天神临世。
这一刻的她,是姜啸陌生到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微微张口,想要叫一声她的名字,可是猛然间想到了自己已经异化,师祖怕是已经不认识他了,顿时心中一颤,抬手试图挡住自己的脸。
可他连个手指都动不得一根,如一滩烂泥一样躺在他的天神脚下,生死不能。
岑蓝抬头望去,银雨彻底没入了地下,整个天地一片寂静。
秘境同结界一同在这强悍的冲撞之下寸寸崩裂,这里很快便要塌陷了。
入口处察觉到异常的高阶弟子进来查看,发现了整个秘境都已经变为废墟,朝着里面走来。
待看到岑蓝,他们个个震惊无比,有曾经见过岑蓝的高阶弟子认识她,顿时率先跪地,对着她的方向跪拜见礼,“见过双极老祖!”
“双极老……”其他弟子惊呼到一半戛然而止,顿时也噗通跪地。
于是片刻之后,各门所有的弟子都跪在地上,对着岑蓝见礼,岑蓝看过去,随手一托,他们便不可自控地站起来。
“救人。”岑蓝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字字清音入耳,一众弟子顿时惊醒般,很快上前,发现了幸存的弟子们。
不过所有人都朝着那些在粉碎的峡谷中的弟子靠近,却无人敢靠近岑蓝,查看姜啸。
姜啸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执着的不肯闭上眼睛昏死过去,他遮盖不住自己的眉眼,他知道在岑蓝的面前,一切都已经无所遁形了。
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岑蓝杀了所有异化妖魔兽,又会怎么处置他……他必须要知道。
哪怕是会杀他,他也要睁着眼睛,明明白白的死。
岑蓝没有再看他,而是眼见着那些幸存的弟子被救下了,这才对众人说,“此处崩塌之后便不存于世,无需再管。”
“现如今天下大乱,你们速速将这些伤重弟子送回各自门派,再行听从分派,赶去人间维持秩序。”
“是!”众弟子齐声道。
岑蓝点头,有弟子看向她脚边的姜啸,却还未来得及问,便见她法袍一卷,瞬间便从原地消失。
这秘境最后是以岑蓝的力量撑着,她一走,顿时天幕都开始碎裂,所有高阶弟子带着伤重弟子迅速退出秘境。待他们全部出去之后,秘境不复存在,只余弥漫着红光的人间山林。
岑蓝将姜啸卷起的瞬间,他便被岑蓝给强行弄昏过去了。
她径直带着他回了双极门,一路御剑乘风,仅仅一夜,他们便已经回到了登极峰。
与此同时,因着岑蓝给的法诀修炼,压制住了红光带来的影响的双极门妖魔修,包括姜蛟,正在马不停蹄地抓捕逃到人间的妖魔兽,以及那些因着红光迅速进阶的人间邪祟。
很快,双极门老祖出山,亲自灭了一整个秘境中的数百高阶妖魔兽,救出各门派被困弟子的事情,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见识过千刀万剐威力的弟子们,将岑蓝的现身当成神降,而这个修真界因为她的短暂出现,如同注入了一股强横灵力,短短半月的时间,逃跑的妖魔兽便已经被尽数抓住。
而受到了影响的妖魔修,也因为岑蓝给的功法,境界不再飞涨得无法自控,反倒稳定下来扎实地增长,神智也不曾受到影响,一时间竟然因祸得福。
不过虽然危机初定,漫天的红云却并没有散去,众人不敢放松,各家仙门聚集在一起,每一日都在商议着如何阻止凤冥妖族现世,不再重复两千四百多年前的悲剧。
这些天,姜蛟每天都会上登极峰跟岑蓝报告修真界的进度,她几个闭关的不管世事的弟子,被她派去看着上古凤冥妖城,以便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古往今来,凤冥妖族均是血池孕育而生,而现如今凤冥妖城的血池被封印了两千多年,只要没有新鲜的血液补充,一时半会儿新的凤冥妖族便也无法诞生。
“师尊,我大师兄他们都在凤冥妖城随时待命,”姜蛟问岑蓝,“不能在凤冥妖族诞生之前,直接将凤冥妖城掀翻了,将其斩草除根吗?”
岑蓝站在登极峰的边缘,看着脚下万丈深渊,闻言头也不回道,“掀翻了凤冥妖城,打碎了血池,那封印也会随之迅速崩裂。”
岑蓝声音如碎玉裂冰,“然后整个天下都会沦为凤冥妖族的血池。”
“到时举整个修真界的力量,也不足以看顾四海,焉有人族能够在大妖手中苟活?”
岑蓝说,“姜蛟,你可知凤冥妖族,是何种族?”
“上古……妖族?”姜蛟说,“反正沾上上古两个字,都很厉害,弟子也是龙族,就亏在生得晚。”
岑蓝转身看他,“凤冥妖族,乃是天神凤凰的妻子与天界地牢最深处冥焱兽苟合的产物。拥有凤凰神力,却流着最污浊的冥焱兽之血,生来便是能力强悍到令所有人都无法抵抗的邪恶族类。”
姜蛟有些傻眼,岑蓝又说,“你该知凤凰有浴火重生之能,冥焱兽见血便能修复自身,何其罪孽强大,只要不曾诛杀孽魂,即便是封印,即便是将它栖身的血池掀翻了,也依旧能够浴血自愈,浴火重生。”
“而凤凰一族乃是神族,即便沾染了冥焱兽的污血,却也是六道轮回不入,是连掌管地府的鬼王也管不得的孽魂。”
“那……”姜蛟一脸的山崩地裂,“那我们难道就没有办法,要眼睁睁地看着凤冥妖族诞生?”
岑蓝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脚下深渊林海,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且先去,人间有任何异动都要及时告知,”岑蓝说,“要格外注意人间的夜游傀儡,切莫让他们恢复神智殃及人族。”
姜蛟不知道还好,和其他的门派掌门商议得热火朝天,这一知道了凤冥妖族一旦出世,几乎是不死不灭的,顿时就愁云惨淡起来,应声之后蔫蔫地下山了。
两千多年前,是师尊和落炎上仙二人合力诛杀了妖皇夫妇,封印了凤冥妖族。现如今落炎上仙已经身死魂消,就算他大师兄他们几个能顶上一个,同师尊合力,再封印一次,可再过两千年后呢?
或者用不了两千年,等到师尊飞升不在人间了,他们还有人能够封印得住凤冥妖族的后裔吗?
姜蛟忧心忡忡地下山,岑蓝站在登极峰的崖边,许久都没有动。
她想起了一切,她并非是为破欲劫,莽撞之下吞食了什么神兽兽丹。她是在冒着天大的,在任何人听来都如同天方夜谭的风险,在赌。
赌天道,赌自己,也赌人心。
若胜,则天下安宁她所求必得。
若败,身死魂消,三千年修行毁于一旦,自此回归天地,不入轮回。
岑蓝想起一切,并没有半点迟疑犹豫,这一场豪赌,她非赌不可,也非赢不可。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她曾经反复推算演练的结果在步步推进。
只要顺利,她就能在登极飞升之时,成功跨过天劫,并且借用天雷肃清人间凤冥妖族。
但若其中有半点差池,她便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么。”她想起了曾经的故友,落炎。
他魂归大地之后,不知道是否像古籍记载的一样,消泯于六道,无知无觉了?
或许……他若还有一丝一毫的神智存在于世,定然会骂她是个邪魔疯子。
岑蓝想起这个笑了笑。
她本就是个邪魔疯子,否则如何能邪魔入道?
落炎总说她其实心性柔软,但她如果真的柔软,如何能在当时被那妖女残杀之时,恨入心魔,在魂归血池之时,与那血池中的红莲签订了契约呢。
岑蓝不怕死,她怕死得毫无意义。
天道要她活到如今,她半点不曾感恩戴德,她甚至要的更多,若得不到――她宁死不活。
岑蓝闭上眼,抬起手伸出山崖之下,其实有什么可怕,这世间炼狱她走过,血池也淌过,亲手手刃过仇敌,也曾亲眼见友人死于天谴。
没有什么可畏惧,修者的存在,本就是与天争。
她感受着山风从指间流过,感受着此时此刻的活着。
而就在她放空思绪之时,突然殿内传来了声响。
岑蓝明显一僵,片刻后收回了手。
她的脚步略微犹豫了片刻,便慢慢地朝着殿内走去。
姜怀仇醒了,她为整理自己的思绪,故意要他睡了这么多天,现在……无论如何,她都得面对他。
岑蓝肃冷的眉目每靠近登极殿一步,便冰释一分,迈步进入寝殿的时候,她的神色已经如从前和姜啸在一起时一般无二。
姜啸睁着眼睛看着四周的景物,熟悉得让他想哭,可是心中太过惊惧,反倒哭不出来,他竟然回来了……回到了登极峰。
那师祖呢?!
是师祖带他回来的吗?!
他除了眼睛没有任何地方能动,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师祖又会怎么看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姜啸心中惊惧难忍,面色都憋得通红的时候,岑蓝缓步朝着床边走了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相对,岑蓝微微偏头,但很快,她就转过了头面对着姜啸,温柔无比地对他笑了笑,一如从前。
不,比从前还要温柔。
“你总算醒了,”岑蓝伸手勾着他的脖子,同时掌心的灵力顺着姜啸的后脊扩散开来,他僵化无觉的四肢重新回归他的掌控。
“感觉怎么样,”岑蓝的声音近在咫尺,“饿不饿?”
两个人离得很近,姜啸呼吸凝滞,根本不敢动。
好一会,他就要被自己给憋死了,岑蓝微微推了下他的肩膀,对上他的视线,问他,“难道是吸入了过多的妖云,傻了吗?”
姜啸鼓足勇气抬头看向岑蓝的双眸,但是心中侥幸却在其中破碎,岑蓝的双眼中都盛着他如今的模样,是异化后的样子!
姜啸慌张地向后躲去,双脚在被子上蹬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嗓子低低地发出嘶哑的抽泣。
“我……异化了。”姜啸声音艰涩地道。
岑蓝倒是有些惊讶他这样,毕竟这张脸,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先前那只不过是岑蓝为了防止刺激起自己的记忆,随意按照他的轮廓变化的样子。
可现在不能忍受的人该是她吧,姜啸和他那个凤冥妖族傀儡的妖女娘长得有八分相像,生得是妖异艳烈的长相,可恶可恨到骨子里。
岑蓝闭了闭眼,咬牙忍下对着这张脸的不适,伸手拉住他的手臂,猛地将他拉过来,粗暴地拥入怀中。
岑蓝按着他的头不许他抬起来,温声道,“别怕,你没有异化,只是不慎吸入了过多的红云,暂时影响了你,我已经帮你肃清了体内的异样,过几日就会恢复了。”
姜啸本来怕得要疯了,闻言顿住,好一会才带着哭腔问,“真的吗,师祖不骗我……”
“自然。”岑蓝慢慢顺着他的后脊,神色晦涩难辨,“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