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悠悠并不是每天都能去林府, 毕竟她跟林家大公子只是有婚约在身, 还并未成亲,成日往人家府上跑成何体统。
大部分时间,她都要待在府里,跟若华表姐一起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
侯夫人专门请了女夫子来侯府教她们, 隔六日能休息一次。
“表姐, 成日坐在这里好生无趣啊, 我想去林府找他。”夫子离开以后,温悠悠双手成拳托着下巴,神色恹恹。
顾若华当然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
她停下笔, 无奈地笑看了温悠悠一眼,“哪能天天去找?你不怕被人说啊。”
“就算不能去找他,哪怕让我去马场玩也行啊, 成日闷在府里,我都快闷傻了。”温悠悠把纸笔挥到一旁,趴在桌上嘟着嘴说道。
之前娘亲嫌她不像个大家闺秀,特意拘着她, 不让她去马场练骑射, 还把教她习武的夫子给调走了。
所以她现在只能被困在院子里,成日不是绣花, 就是读书习字,无聊得紧。
“你不是要给他绣帕子吗?你看你现在的绣工,能拿得出手吗?”顾若华从温悠悠座位旁边的小篮子里,拿出一个花绷子。
上面绣的牡丹除了颜色是红的以外, 完全看不出任何牡丹的特征。
大团大团不规则的花瓣堆叠在一起,瞧着不像是牡丹,倒像是什么会吃人的鬼魅,正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用膳呢。
温悠悠面颊一红,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花绷子夺了回来。
她盯着自己绣的花样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表姐花绷子上栩栩如生的雪地梅花,顿时觉得表姐说得有道理。
林雎看到这么丑的帕子,说不定会很嫌弃。
若是有其他女子也偷偷给他送帕子,两相对比,那自己岂不是输得彻底?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说得对,我得趁这几日赶紧学一学绣花,到时候送一个最好看的帕子给他。”
温悠悠认真地点了点头,浑身都充满了斗志。
侯夫人见她这几日没再提出去玩耍,反而乖乖待在屋里绣花,心中甚是欣慰。
看来这次的夫子没白请,悠悠终于像个闺秀的样子了。
连着绣了大半个月,温悠悠才终于绣出一方勉强让自己满意的帕子。
她把帕子拿给若华表姐,后者看了一眼道:“你把花绷子翻过来我看看。”
顾若华这会儿手里拿着绣线,一时腾不出手。
温悠悠依照她说的,把花绷子翻了过来,露出下面一团团乱糟糟的线,各种颜色的线团缠在一起。
像顾若华这样刺绣厉害的,绣出来的帕子不仅正面漂亮,反面也会有其他图案,丝毫不会显得杂乱。
可温悠悠还做不到这一点,她能把正面绣得像那回事就已经很费力了。
“怎么样?你觉着他会喜欢吗?”温悠悠紧张地咬着下唇,比面对夫子考核的时候还要紧张。
“嗯,不错,比以前有进步。”顾若华点了点头。
虽然这只是她初学刺绣时候的水平,不过对于温悠悠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得到了表姐的夸奖,温悠悠心里有了不少底气,也更加期待过几日去林府。
*
这日阳光明媚,天气晴明,是个适合出行的好日子。
温悠悠跟娘亲说了一声,然后就和表姐一起坐马车去了林府。
一想到很快就能再见到林雎,温悠悠昨晚一晚上都没睡好觉,还有之前为了绣帕子也熬了几夜,现在眼睛下面青了一圈。
“表姐,要是他不愿意收下怎么办?”她忐忑地问道。
顾若华颦眉,轻轻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
她只喜欢过林承一人,恰好对方也喜欢她。
他们两情相悦,平时送个香囊帕子什么的,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还真没遇到过不愿意收的情况。
温悠悠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解决办法,自暴自弃地说道:“哎呀不管了,他不要我就硬塞给他。”
顾若华瞧见她苦恼的小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唇。
她觉着,自己这个表妹可爱得紧,想必这世上不会有男子舍得拒绝。
一到林府,刚见到正在练剑的林承,温悠悠就把表姐推给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去了西边院子。
她揣着帕子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了许多不足之处。
表姐送给林承的帕子是装在精致的小匣子里的,可她直接揣在身上就带过来了,这样是否会显得不够重视?
再仔细一想,她绣的花样是最简单的竹子,林雎见了可会觉得她没有诚意?
原本温悠悠是想绣个连理枝的图样,隐晦地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可怎奈她死活学不会,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个比较简单的。
林雎院子里种了青竹,他应当很喜欢竹子吧?
温悠悠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地方,几乎快要从林府西侧门走出去了。
林雎正在研读兵书,只是在他得知侯府小姐上门拜访之后,手里的书怎么都看不进去。
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安志见林雎心神不宁,隐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小声说道:“公子,我方才瞧见二小姐从门口过去了,没进来。”
林雎皱眉,骤然握紧了手中的书页,力道过大,差点把纸张捏碎。
她来他这里,果然只是一时兴起吗?
这么快就放弃了吗?
她从小娇生惯养,应当从未受到过这般冷待吧,觉得无趣退缩也情有可原。
亏他特地没在书房待着,而是跑到园子里来看书。
这时想来,自己的行为着实可笑。
定然是最近没休息好,这才昏了头。
就在林雎转动轮椅,打算回自己院子的时候,园子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娇俏明媚的少女就跑了进来。
林府很大,她不知不觉中就走出去老远,又着急见他,自然只能跑着过来。
“小雎你先别走呀。”温悠悠一进园子就看到他要走,顿时跑得更急了。
她展开双臂,拦在他面前。
“我,我有一样东西要,要送给你。”温悠悠方才跑太快,这会儿面颊酡红,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
林雎掀起眼皮,看向拦在自己身前的少女,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跑这么快作甚?是急着见他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胸腔里顿时心跳如雷,一颗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嗓子眼飞出来。
林雎握紧轮椅边缘,为了不让她瞧出自己的异样,刻意偏过头不去看她。
“不必。”他语气冷淡,希望这样能让她退缩。
可他显然没能如愿。
温悠悠这会儿缓过来了不少,只是俏脸还是泛着一层运动后的绯红,看上去比平时更娇艳明媚。
“我特意给你绣了帕子,你先收下,之后把它怎么处理都行。”温悠悠从自己腰封里,取出了一方手帕。
她本来是叠好了的,可由于方才跑来跑去,帕子这会儿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怎么皱了呀。”温悠悠低声说了句,赶紧把帕子重新叠好,递到他面前。
莹白如玉的小手把叠好的帕子递到眼前,林雎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有某种酸酸涩涩的情绪在心底发酵,让他喉咙发紧,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胸腔里被陌生的情绪填满,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林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墨眸深似寒潭,冷淡回应:“不要。”
她是他大哥的未婚妻,自己若是收下她的帕子,像什么样子。
“不许不要。”温悠悠话落,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帕子塞进了他手里。
她温热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手心,带来一阵酥麻,直直地从手心传到了心底。
林雎下意识收紧手,把手里的帕子攥住了。
可惜他却没能抓到她的指尖。
心里猛地一空。
温悠悠以为他喜欢自己的帕子,登时眉开眼笑,心里美得冒泡。
“我绣了好几天呢,希望你能喜欢。”小姑娘站在他面前,娇娇软软地说道。
林雎眼尖地发现,她的指尖似乎有几个细小的伤口,似乎是针扎出来的。
从前温悠悠在他面前用过自己绣的帕子,所以他知道,她的女红做得有多差劲。
方才他只是大致看了一眼,能看出帕子一角绣的是青竹,而且是下了功夫绣的,比她往日的绣工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那么她是为了给他绣帕子而受伤的么?
见林雎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温悠悠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你放心吧,我没把帕子弄脏。”
她每次被针扎到,都会在渗出血之前,赶紧放下绣线。等血迹处理干净,她才会重新拿起花绷子继续绣,所以不会弄脏帕子的。
林雎看了温悠悠一眼,目光幽深复杂。
他喉结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而是转动轮椅,打算绕过她离开。
只要自己继续这么冷淡地对她,慢慢她就会放弃了吧。
就算没有她跟大哥的婚约,他们两个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是侯府的掌上明珠,他只是个腿不能行的残废,他们本就有着云泥之别。
既然不可能,倒不如她从一开始就不要来招惹自己。
而自己又何必抱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呢,到头来只不过是徒增失望罢了。
温悠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看上去,她辛辛苦苦绣出来的帕子,并没有得到他的喜欢,或许他转头就会丢掉。
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温悠悠不想回前面的院子打扰表姐和林承相处,在偌大的林府却也无其他去处,干脆就继续坐在石头上,无聊地编竹叶。
好在林府的下人不多,再加上林雎喜静,院子四周轻易不会有人经过,所以她就算一直待在这个园子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或许最近真的累坏了,她本来坐在干净光滑的石头上想事情,渐渐地,身子却滑到了地上,之后就靠着石头睡着了。
*
书房房门紧闭,只有一扇背阳的小窗开着,透出些许光亮。
林雎独自坐在书桌前,张开手,小心翼翼地舒展开了手中的帕子。
窗子漏进来的光亮,正好够他看清楚手帕的细微之处。
果然比他以前见到的温悠悠的帕子要精细许多,能看得出来确实是下功夫做的。
他伸出手指,在角落的青竹上划过,仔细感受指尖下的触感。
手下触碰到的一根一根的丝线,似乎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的心网得密不透风。
不自觉地,他的目光柔软了许多。
正准备把帕子收起来的时候,林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记得,这帕子似乎是温悠悠随身携带的。
那么,会不会?
林雎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手拿起帕子,放在鼻尖轻嗅。
手帕上有很清淡的甜香味,有点像花香,又有点像是果香,很好闻。
她今日跑到他面前,拦住他的时候,身上也有这样好闻的香味。
这便是她身上的味道吗?
林雎耳根泛红,心跳倏然加速,喉咙也有些发紧。
他正在想事情,门外传来了安志的声音:“公子,二姑娘好像在石头上睡着了。”
明知道安志不会突然推门进来,林雎还是心虚地把帕子藏到了袖子里。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偷闻帕子上的味道,实属下流,不是正人君子该做的。
“知道了。”
林雎慌乱地把帕子收进抽屉里锁好。
仿佛只要把这些东西都锁起来,就永远不会有人窥探到他那些不可见人的秘密。
然后他平复了一下心神,推着轮椅走出书房。
“她睡在哪儿了?”林雎低声问道。
安志愣了一瞬,连忙回道:“就在竹林那块大石头上。”
林雎眉心微蹙,穿过月洞门,果然看到少女静静地靠在石头上小憩。
今日自己注意到她眼下有青痕,这会儿又困到在园子里睡着,应当是累坏了吧。
难道是为了给他绣手帕,所以才会这么累吗?
可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她还非要给他送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她是他大哥的未婚妻而已。
林雎完全想不通这一点。
他不觉得会有人倾心于他这个残废,只能把这一切,归因于温悠悠闲来无事喜欢玩闹。
等她玩够了,自然就不会再来他这里。
而他,依然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一个人的生活。
可他不知道的是,已经荡起涟漪的心湖,永远都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平静。
林雎远远地望了一会儿,见她无意识地搓了下手臂,似乎有些冷的样子。
他想都没想,就吩咐安志去拿条薄被和治外伤的药膏来。
安志心中讶异,但还是乖乖取了东西交给他。
林雎推动轮椅,慢慢朝着温悠悠靠近。
最后,他终于停在了她身侧。
熟睡中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面颊红润,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两片阴影,乖巧又娇美,让人忍不住心生疼惜。
林雎静默地看了片刻,眸中的暗色越来越深。
须臾,他艰难地弯下身子,用小木棍挖出一块药膏,动作轻柔地涂在她指尖。
只是他坐在轮椅上,弯腰做这样的事情很不方便。
更何况还要保证动作足够小心,防止惊扰了她,难度更是大大增加。
安志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小声开口:“公子,要不我来吧?”
林雎没有回应,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药膏涂抹均匀以后,很快就被指尖的肌肤吸收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林雎又给温悠悠盖上了被子,之后丝毫没做停留,直接转身回了书房。
临走之前,他吩咐安志守在留在园子里,等着温悠悠醒来。
府上不会有人来他这边,但把温悠悠一个小姑娘留在园子里,他不放心。
安志站在温悠悠五步开外,静静等着。
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温悠悠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唔我怎么睡着了。”
温悠悠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
她身上盖着深青色的薄衾,顺着起身的动作滑了下来。
被子?
温悠悠茫然地摸了摸被子,看到一旁守着的安志,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这样的锦缎薄被,也只有主子才用得起。
于是她眼睛一亮,期待地问道:“是你家公子给我盖的?”
想到林雎临走之前的吩咐,安志回道:“是小的冒昧给您盖上的,还望姑娘不要生气。”
温悠悠顿觉失望,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把被子叠好还给安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园子。
可惜回头了这么多次,一次都没看到林雎出现。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己指尖有种淡淡的兰花香气。
可她并没有碰兰花啊。
真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