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娘道:“今日郎君折腾了一天, 想是乏了,早些歇着吧,明日还得去政事堂呢。”
李珣“唔”了一声, “你们也早些歇着。”
二人退了下去。
睡到半夜时, 李珣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了细微的“嗒嗒”声,甚至还有一种极轻的呼吸声。
他被那声音嘈醒, 困顿地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站在床前。
“嬷嬷?”
吴嬷嬷望着他笑, 也不说话。
李珣浑浑噩噩地唤了一声“嬷嬷”, 她没有回应。
他披头散发地坐起身, 伸手去摸她,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嬷嬷?”
吴嬷嬷仍旧没有回应, 门“吱呀”一声,她开门出去了。
李珣愣了会儿,从床上下来, 光着赤脚追上前唤她。
她走路的体态步伐跟以前一样,可无论他怎么唤她, 她都不会回应。
李珣急了, 一个劲去追她。
那人明明在眼前, 他却怎么都追不上, 跟着她越跑越远。
一道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把李珣震醒。
他困惑地站在走廊上, 一头雾水。
老陈心急如焚地跑上来, 关切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李珣迟钝的目光隔了许久才恢复正常,茫然问:“我怎么了?”
老陈急道:“郎君大半夜从屋里跑了出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李珣:“???”
老陈:“郎君是不是看到吴嬷嬷回来了?”
李珣没有说话。
老陈自顾说道:“郎君一个劲唤嬷嬷, 怕是被她的鬼魂魇住了。”
李珣垂首看光着的赤脚,背脊上生了寒意,这才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喉结滚动,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见他神色不对,老陈更加担忧,“郎君没事吧?”
李珣回过神儿,摇头道:“没事。”
他记得他有两回产生过幻觉,那就是药瘾发作前。
自从吴嬷嬷去世后,他开始尝试戒寒食散,已经憋了数日,但眼下看来是憋不住了。
回到房里,李珣试着重新入睡,却怎么都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头像被猫抓似的发痒,满脑子都是寒食散带来的快感。
无法入睡,他起床打开暗格,视线落到那几包寒食散上,想伸手去拿它,却又缩了回来。
他想起吴嬷嬷临死前的叮嘱,可是它又实在诱人。
内心天人交战,生理和心理对寒食散既抗拒又吸引。
他纠结了半晌,最后索性把它全烧了。
第二天李珣眼下泛青,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对劲。
老陈迷信,还以为是吴嬷嬷的鬼魂来勾人,导致他被魇住了没睡好才这样。
服侍他更衣时,老陈皱眉说道:“看来府里头还是得做场法事驱驱邪祟才好。”
李珣没有吭声。
去了政事堂后,整个上午他都心不在焉,时不时发呆,甚至会无意识地做重复性动作。
这些细微的变化令人感到奇怪。
姜阁老数次看到他抠桌子的边缘,就像猫磨爪子一样,忍不住问道:“殿下的桌案有什么不对吗?”
李珣:“???”
姜阁老指了指自己的桌案,李珣后知后觉地垂下脑袋,把手缩进衣袖里,冲他做了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下午他稍加注意自己的行为,明明知道有些重复性动作很奇怪,但就是控制不住。
整天下来他几乎没怎么干活儿,魂不守舍的,精神也不大好。
晚上李珣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粥就撤下了。
见他颓靡不振,老陈忧心忡忡问:“郎君是不是病了?”
李珣撒谎道:“是有些不舒服。”
老陈:“那得叫金太医来看看。”
李珣摆手,“无妨,过两日就好了。”
晚上他再次睡不着觉,像幽魂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头毛躁不已。
他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走动,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被那种堕落的,颓靡的,奇怪的东西缠住了。
犹如一头狂躁的野兽。
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寒食散已经能掌控他的心智了。
生平第一次,李珣感到了恐慌,那种对未来无知的恐慌。
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他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找不到出路,现在明明刚过宵禁,他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天,漫长得看不到头。
心里面烦躁,他又大半夜的去练了会儿剑,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结果他发现自己的手会抖了,药瘾发作时连剑都拿不稳。
这时候李珣才彻底慌了。
他是一个上战场的人,如果连剑都拿不稳,那还有什么用?
像见鬼似的丢掉软剑,他去冲了个冷水澡,混乱的理智才稍稍镇定了些。
再次回到房间后,李珣坐到床沿,从暗格里取出香囊。
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忽然特别想林二娘。
她身上仿佛有一股能安定人心的力量,能让他安定,平和,身心愉悦。
半夜时李珣支撑不住小睡了会儿,醒来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无尽空虚。
浑浑噩噩地熬了整晚,待到晨钟响起,李珣蜷缩在地上披头散发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老陈在门外喊了一声,他没有回应。
老陈试着推门,见他在地上坐着,忙上前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李珣眼下泛青,皮肤苍白得反常,整个人阴郁而颓靡,叫人看着害怕。
老陈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李珣幽幽道:“去把林二娘找来,跟她说我病了。”
“郎君……”
“立刻。”
意识到他不对劲,老陈匆匆出去了。
王府的马车直奔林府。
稍后老陈折返回来,李珣还蜷缩在地上,浑身都散发着阴暗腐朽的气息。
老陈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所谓的生病是什么意思,他试探问:“郎君可是药瘾发作了?”
李珣没有说话。
老陈想扶他起身,说道:“地上冷,郎君仔细受凉。”
“别碰我。”
“郎君。”
“出去。”
老陈犹豫了半晌,才默默地关门出去了。
室内一片昏暗,李珣好似一只不能见光的吸血鬼,青丝散乱披散,眼下青灰,皮肤苍白,唇上沾了血迹,被他咬破了。
他的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特质,清贵,冷郁而厌世。
那是属于李兰生的气质。
林秋曼一大早就被捞到了晋王府,她一路不停地碎碎念,生病了找大夫,她又不是大夫,找她来做什么?
老陈看着她欲言又止。
林秋曼:“???”
老陈吞吞吐吐道:“小娘子去看过就知道了。”
林秋曼被他带到李珣的房门口,她困惑地推门而入。
室内沉郁得似要窒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背脊有点冷。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跟那天晚上一样。
李珣微弱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林秋曼寻声而去,见到他那副鬼样子,劈头就问:“你嗑药了?”
李珣缓缓仰头看她,喉结滚动,没有说话。
林秋曼脾气不太好,“问你话呢?”
李珣隔了许久才颓靡道:“没有。”
“那你怎么弄成了这副鬼样子,是不是在行散?”
“没有。”
林秋曼不信,伸手去触摸他的皮肤,是冰凉的,又闻了闻,没有酒味。
她的态度这才缓和了些。
李珣疲惫地抓住她的胳膊,嗓音粗哑,发出懦弱求助的声音,“拉我一把。”
林秋曼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他动作迟缓地抱住她的腿,仰头看她,再次发出请求,“拉我一把。”
望着那张易碎的美人皮,林秋曼没有吭声。
那张脸眉眼细致,青丝散乱落到颈项间,苍白的皮肤衬得唇上的血迹潋滟诱人。
要是以往,她是不屑的,但经过了吴嬷嬷的事,对他生了几分怜悯。
他跟她好像都是一类人,都有不幸的过往,以及骨子里都是孤傲的。
现在那个孤傲的人抱住她的腿请求她拉他出深渊。
林秋曼微微弯腰,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你想清楚了?”
李珣困倦道:“想明白了,我若不自救,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林秋曼垂眸,沉默了许久才道:“往日你护我,今日,我便拉你一把,帮你把药戒了。”
李珣贪婪地把她抱紧,嗅她身上的橙花香,烦躁的心情稍稍得到安抚。
林秋曼就任由他抱着,把手放到他的肩上,问:“金恒靠得住吗?”
李珣“嗯”了一声。
林秋曼又问:“药瘾发作了忍不了?”
李珣没有回答,只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林秋曼啐道:“我不会跟瘾君子在一起的。”
李珣:“我戒,你说什么我都听。”
不知道为什么,林秋曼居然诡异的生出一种奇怪的虚荣心。
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抱住她的腿求她拯救。
皇族权贵,掌生杀大权的男人像一条大狗一样缠着她拉他出深渊。
林秋曼的心里头有些微妙,她变态的生出一股征服的快感。
把李珣的情绪安抚稳定后,她去找老陈,让他把金恒找来,又怕李珣在失控之下伤人,拿绳子将他捆绑。
金恒来了后,林秋曼同他坐在屋里商议怎么戒药。
金恒颇觉诧异,小声试探问:“殿下愿意戒了?”
林秋曼点头,“愿意。”
金恒欣慰道:“我为这事担心了许久,他愿意戒,自然会想法子的。”
林秋曼好奇问:“要怎么戒?”
金恒正色道:“针灸和服药,生理上的药瘾熬些时日就能戒掉,但心瘾难除,需要疏导。”
林秋曼:“那金太医只管动手,其他的由我来。”
二人细细说定方案后,金恒先开了一剂方子给老陈。
下午李珣先服药,随后金恒用针灸扎穴位。
那药里含有催眠成分,他很快便昏昏欲睡。
醒来后李珣出了一身大汗,整个人甚至比先前更毛躁了,破坏力暴增,甚至差点弄断了捆绑他的绳子。
林秋曼瞧得心惊。
老陈安抚道:“郎君是在战场上厮混的人,现在失去心智,平日里不这般的。”
林秋曼:“我得拿把刀护身。”
老陈:“……”
林秋曼:“他破坏力太强了,万一挣脱出来,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陈客观道:“小娘子拿刀是没用的。”顿了顿,“老奴记得郎君跟北獠人恶战时,杀红了眼以一敌十也曾有过。”
听了这话,林秋曼边往后退边道:“等他把这阵子熬过去了我再进来看。”
老陈:“……”
晚上折腾了大半夜,李珣才彻底瘫了,浑身都是绳子勒下来的痕迹,整个人精疲力尽。
服了药,他陷入了深度睡眠中,待到晨钟响起时才恍恍惚惚地转醒过来。
林秋曼探头看他,说道:“殿下熬过去了一天。”
李珣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喉结滚动,他头晕脑胀道:“渴。”
林秋曼端来温水喂他。
去沐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林秋曼替他绞头发。
他昏昏沉沉地坐在铜镜前,总觉得四肢无力,脑袋也不好使了。
接连四天服药,针灸,拿绳子捆绑,李珣生理上对寒食散的依赖得到有效控制,比先前那种无法抑制的狂躁要好得多,就是人反应迟钝,思维也迟缓,成日里浑浑噩噩。
金恒把药量减少,不再针灸。
药量少了后,李珣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也无需用绳子捆绑了,就是时不时不言不语的,一坐就是许久。
有时候他会手抖,机械重复着一个动作,情绪极不稳定。
林秋曼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把对寒食散的欲望转嫁到了她身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道:“你能不能抱抱我?”
林秋曼过去抱他,结果被他抵到屏风后,热情又疯狂地亲吻。
满脑子都是渴望。
肌肤之亲暂时抑制住了李珣对寒食散的心瘾,又疯又热烈。
林秋曼被他带入地狱共沉沦。
夏日雨水渐增,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林秋曼缩在李珣怀里,被他折腾得有些虚脱。
那人露出饕足的表情,她是他的药,包治百病的那种。
亲昵地搂着她入眠,李珣觉得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可以不用服药助眠了。
接连好些日都没去政事堂,皇帝派章御医来看诊。
李珣懒懒地瘫坐在榻上,膝上盖了绒毯,漫不经心道:“近日雨水多,腿上的旧疾犯了,疼得要命,倒是让圣上费心了。”
章御医拱手道:“殿下为国务操劳,圣上很是担心,日日盼着殿下身体康健。”
李珣敷衍道:“你禀复圣上,再过两日便去政事堂,不耽误差事。”
他三言两语把章御医打发走了,老陈送人出去后折返回来,发牢骚道:“宫里头这么快就来探口风了。”
李珣站起身,背着手道:“去给我寻一个柺来,旧疾得有旧疾的模样。”
站在门口的林秋曼双手抱胸,啧啧两声道:“殿下身残志坚,还不忘公务,委实值得褒奖。”
李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