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申时, 林秋曼才回王府,临走时叮嘱林清菊,让她在家里多住两天, 照看一下那两个孩子。
林清菊送她出门, 说道:“你把自个儿照看好就行了,家里头有我, 且放心。”
主仆俩上了马车,忠叔御马前往晋王府。
天气开始热了起来, 日头也比先前长了些。
李珣散值回来天色还早, 之前耽搁了三天, 落下不少事务, 明天又是休沐,故带回来处理。
林秋曼在门口接迎, 他下了轿,抿嘴笑道:“你倒回来得准时。”
看老陈从轿中取出不少公文,林秋曼努嘴问:“殿下晚上要熬夜了?”
李珣扶着她进府, “明日休沐,不能陪你外出, 得处理先前耽搁下来的公务。”
林秋曼洗涮道:“说得好像以前殿下陪奴外出过似的。”
李珣被噎了噎。
两人对视, 除了渭城和秋猎外, 他俩还真没出去闲游过。不过仔细一想, 他除了去寺庙听禅, 也极少游山玩水。
林秋曼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殿下这日子过得实在贫瘠匮乏。”
李珣:“……”
林秋曼:“王府, 政事堂,王府,政事堂, 两点一线。”顿了顿,“不应该是王府,三十多亩地呢,也够逛许久的了,应该是书房,政事堂。”
李珣:“……”
林秋曼歪着头看他,无比嫌弃问:“你有什么乐子嗜好吗?”
李珣想了想,“听禅悟道?”
“那是老年人干的,年轻人干的呢?”
李珣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的生活好像真的很枯燥无趣,一时竟拿不出能说得出来的爱好来。
林秋曼道:“奴若有殿下这样的条件,首先得弄美姬司乐入府,要特别会跳舞的那种,散值回来听听小曲儿,放松放松,那多惬意呀。”
李珣斜睨她,她继续道:“殿下跟隔壁街的宋御史关系挺好的,约一起喝两杯乐一乐,不挺好的吗?”
李珣忍了忍,“宋致远,御史台的,职责监察百官。”又道,“晋王府,皇城根儿脚下的,府里天天声乐,找削呢。”
林秋曼:“三十多亩地,谁听得到啊。”
李珣:“那还不如骑枣红马去跑几圈。”
林秋曼的眼睛不由得亮了,汗血宝马啊,明儿怎么都得去试试。
回房更衣换便服,林秋曼对那章服兴致勃勃,拿着仔细研究了会儿。
李珣自己穿宽松的交领便服,问:“你瞅什么呢?”
林秋曼偏过头看他,“殿下极少穿亲王制服。”
李珣:“那个太繁缛了,一般情况下不怎么穿。”顿了顿,“除非重要场合。”
林秋曼替他系腰带,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还想着当官儿呢?”
林秋曼点头,“奴也想过把瘾,就马县令那种。”
李珣失笑,捏她的脸道:“出息,那是最不容易干的差事。”又道,“人人都想做京官,你又可知从县令升到京里,一辈子估计都不得法。”
“姐夫秦秉南不就爬上来了吗?”
“他呀,状元出身,做过京官,下调县令,再提回来,跟从底下爬上来的不一样。若是从底下往上爬,一辈子都爬不起来的。”
“若是从军晋级,是不是要容易一些?”
“那是自然,但付出的却更凶险,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留神就丢了性命。那是靠胆量挣来的前程,是真正的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拼出来的道途。”
林秋曼酸溜溜道:“如此说来,还是你们这群人好,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让多少人望尘莫及。”
李珣挑眉,“那你瞧瞧皇室里八个兄弟姐妹,如今还有几人存活?”
林秋曼沉默。
李珣:“你再瞧瞧华阳的经历,在国政面前,所有权贵子女都是棋子利益。家族既是护佑他们的树荫,也是要让他们为之牺牲反哺的桎梏,这样才能长久维持一姓兴旺。”
“有时候我倒宁愿做个平头百姓,随波逐流,没那么多厮杀权斗,简简单单的,每天琢磨着口粮生计,也总比日日睡在刀尖上安稳。”
林秋曼:“奴不信殿下是安于现状的人。”
李珣:“谁不想安稳,谁不想躺赢,谁不想舒适安逸呢?”
林秋曼认真道:“安稳舒适固然重要,但奴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价值,都有他想去实现的愿望。”
这话令李珣生了兴致,“此话怎讲?”
林秋曼:“就拿殿下来说,你常年累月勤勉,不就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吗?”
李珣没有说话。
林秋曼继续道:“咱们再拿吴嬷嬷来讲,她对你忠心,事事周到熨帖,不就是把希望寄托到殿下身上,想看昭妃一生的培养心血没有白费,想看你爬到巅峰吗?”
“王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自我价值。殿下手握权力,站得高看得远,自然看不到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价值,但不代表没有。”
“殿下所信仰的价值是家国天下,是黎民百姓。而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价值或许是一日三餐,或许是发家致富,更或许仅仅只是平静安宁。这些都是我们为之去努力争取的,它自然没有殿下的信仰那般厚重有分量,却是成千上万人的生活盼头。”
“奴以为,一个人只要他有盼头,并为之去争取,那就是一种自我价值,而去实现拼搏的过程则是自我价值的体现。”
这番话引起了李珣的深思,他若有所思问:“那你的价值是什么?”
林秋曼仰头看他,“奴的经历殿下是看到了的,从最初的投湖到后来的自立门户,哪一件不是引得众人津津乐道。”
“可是人们为什么要津津乐道啊,因为奴不顾一切挣脱了官家娘子的礼教规矩。这是不符合世俗给女郎立下来的边界,但是奴打破了它。”
“可是奴为什么要打破它呢,因为奴不服气呀。凭什么女郎就得被禁锢在那四方宅院里,明明是韩三郎背信弃义,为什么觉得丢脸去投湖自尽的人是奴,而不是韩三郎呢?”
“奴就想不明白了,奴凭什么要忍辱负重,去受世人的眼光审视,而无视自己的渴望需求呢?”
“奴相信,还有许多跟奴一样在婚姻家庭里受困的女郎。她们跟奴一样在苦苦挣扎,却因为世俗礼教而抑制自己的渴望,只能去忍耐去承受。”
“但奴更愿意相信,当她们无法承受,而又不愿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她们就会去想法子寻求生路。而奴的价值信仰,便是站在那里拉她们一把,让她们像奴一样从礼教世俗中挣脱出来,能活得像个人样。”
“奴更知道,奴的力量很微薄,但奴就是很高兴呀,看到她们从泥潭里挣脱出来对奴笑时,奴可欣慰了。”
“那种感觉殿下应该也能明白,就像渭城遭难,殿下主持大局杀贪官抚慰百姓时他们对你笑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坦露为什么执着于上公堂的缘故,以前她是从来不会说的,因为说了他也不会理解。
他是被父权哺育大的男人,皇族权贵,一切利益的出发点皆是男性立场。
但现在她愿意说了,因为吴嬷嬷去世他会哭,证明他也是有人心的,既然有人心,有人情味,那沟通起来就不会像往日那般困难。
听了这些话,李珣的内心确实是有些触动的,他垂眸睇她,“所以你跟华阳志同道合。”
林秋曼点头,“对,跟大长公主志趣相投,所以我们能走到一块儿。”顿了顿,“京城里能跟殿下走到一条道儿上的人,定然也是志同道合者,奴说得对吗?”
李珣收拢她的腰肢,捏住她的下巴道:“往日我倒是小瞧了你,野心还不小。”
林秋曼:“殿下的野心更大,这京城只怕是装不下的。”
李珣:“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能拉多少女郎出来呢?”
林秋曼坚定道:“奴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一辈子去做这件事情。把它当成奴毕生的志趣,唯一要做的事情。”顿了顿,“说不定今年只有我林二娘一人上公堂替女郎们辩理,明年后年又出现第二个林二娘,林三娘……”
“你看现在的华阳馆,第一批送走了,又来第二批,第三批,源源不断的来。奴相信,往后也会有其他女郎试着上公堂辩理,第二个,第三个。”
李珣指了指她,“倒是个狠人,你有这份志气,干什么不好,非得干这个。”
林秋曼:“奴就喜欢干这个,高兴,痛快。”
李珣:“不折腾死你。”
林秋曼:“殿下干的差事,不也是折腾吗?”
李珣:“……”
两人盯着对方,李珣不承认对她是有几分欣赏的,不屑道:“胡搅蛮缠,不跟你说了。”
晚上用完饭后,李珣又坐在灯下批阅公文。
老陈端来参汤,他头也不抬,“林二娘睡了?”
老陈:“已经歇着了。”顿了顿,“她问老奴殿下的枣红马能不能骑,明儿想在马场里跑两圈。”
李珣失笑,抬头道:“就她那小身板还想骑枣红马呢。”
老陈:“是觉得新鲜。”
李珣搁下笔,端起参汤一饮而尽,说道:“她要作死就让她作死,你明儿叫阿谦护着些,别摔下来。”
老陈送上漱口的浓茶,李珣漱完口拿帕子擦嘴,稍稍扭了扭脖子。
老陈道:“天色也不早了,郎君早些歇着,明日再忙也不迟。”
李珣“唔”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老陈:“已经过了宵禁了。”
李珣起身把桌案收拾好,疲惫地洗漱入睡。
看林秋曼睡得沉,他盯着她打量了许久才钻进被窝,把她捞进怀里。
她呓语了一声,李珣蹭了蹭她的脸,这个女人他是喜爱到了骨子里的。
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林秋曼就去折腾那匹枣红马了,李珣则坐在书房里忙公务。
莫约到巳时,贺倪来了一趟,说江都燕王的嫡长子方才进京了。
李珣皱眉,问道:“只有世子李平策?”
贺倪点头,“随行而来的还有一众家仆,线人来报,说没看到燕王。”
李珣脸上露出不快,“这个老狐狸,就知道他不会进京。”
贺倪:“需要卑职继续盯着吗?”
李珣:“不但要盯着,还得盯紧我这个侄儿,但凡他接触过的世家,皆报上来。”
“领命。”
“下月太皇太后生辰,谨防京中生出变故,巡防要严加管理。”
“明白。”顿了顿,“如果燕王始终不进京,殿下要如何才能把他钓来?”
李珣冷笑,阴深深道:“宫里头的那位虽然不是他生母,但名义上却是嫡母,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还坐得住。”
贺倪闭嘴不语。
李珣:“燕王既然把他崽子送来了,我便用他作饵钓一钓京里头养的大鱼,你们都给我仔细了,撒下网一条也别放过。”
贺倪:“卑职谨记。”
李珣扬手,他不动声色退下了。
稍后老陈进来,李珣吩咐道:“燕王世子入京了,这两日估计会来拜访,你叮嘱下面的人谨言慎行。”
老陈点头,“殿下放心,老奴会细心叮嘱。”
李珣被打岔,也没心思继续批阅公文了,到外头走了一圈。
林秋曼在阿谦的指导下先与枣红马建立起信任,经过一系列投喂,顺毛,触摸,那枣红马对她渐渐放松警惕戒备。
她试着上马。
它刚开始有些抵触,后来在阿谦的驯服下变得温顺起来,渐渐接受了她。
林秋曼尝试着慢悠悠地晃了两圈,愈发觉得这马矜贵。
那毛皮油光水滑,形态优雅神俊,跟一般的马儿完全不一样。
当李珣过去时,看到她正在马场上跑,笑得恣意嘚瑟。
他站在树荫下,背着手抿嘴笑。
等她跑了两圈,他吹了声口哨,那枣红马很通人性地朝他奔了过来。
林秋曼勒停马儿,老陈上前拉缰绳。
李珣扶她下马,说道:“你上手得还挺快。”
林秋曼:“上回在猎场时大长公主讲过骑马的门道儿,只要不是太烈,奴都能试一试。”
李珣:“这到底不是上战场的马,若是我骑的野鹿,你是驯不住的。”
他似乎对马匹的驯养和繁育非常精通,哪种马适合战场上驰骋,怎么驯养,怎么挑选,有些适合长途跋涉,有些适合突击,都是有技术含量的。
林秋曼听得津津有味。
李珣常年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一旦涉及到战争相关,便打开了话匣子,有大漠孤烟的萧瑟,有号角振奋人心的荡气回肠,还有刀尖热血的喷洒……
皆是野心勃勃的好斗狰狞,并且还掺杂着血腥暴力。
在她面前他毫不避讳战场的残酷,压根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因为她不需要。
这时候他们都没意识到,两人在发生微妙的转变,他不会顾及她接不接受得了,她也不会思考这些男人的话题有什么意义。
对林秋曼而言,这些东西都是新奇的。
对李珣而言,这些东西都是习以为常的,也根本就没意识到她是后宅女郎,是否能接受得了战场的血腥言论。
亦或许,他压根就忘了她的性别,屏弃了先前对女郎的偏见,认为她是完全接受得了的。
事实证明,林秋曼是能接受的,并且还会参与讨论。
就跟现代社会男女讨论足球和军事武器一样,虽然这样的女人有点少,但总是有的,而林秋曼就属于那小部分。
她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是非常迅速的,甚至很快就会举一反三发问,有时候李珣会产生跟不上她思维的错觉。
这是两个不同时代的思维碰撞,它们相差了数千年,却在无形中汇合,逐步形成一体。
下午燕王世子李平策前来王府拜访他这个五皇叔。
李平策年十九,少年意气风发,一身圆领窄袖袍衫,腰束革带,头戴小冠,生得俊朗非凡。
皇族血脉经过数代后宫美姬更替,这才传承下来后嗣的优秀容貌。
当时李珣正与宋致远对弈,李平策向前行礼。
李珣似乎很高兴,起身搀扶他道:“策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李平策道:“侄儿数年未见五皇叔,五皇叔还是如以前那般玉质金相。”
宋致远笑道:“世子嘴甜,夸殿下不老呢。”
李珣摆手,老陈端来椅子,李平策坐下,李珣问道:“怎没见你父亲来?”
李平策露出忧心,“家父旧疾犯了,咳喘个不停,从江都入京要走好些日,身子吃不消,故才命儿替他上京,还请五皇叔勿要怪罪。”
李珣轻轻的“哦”了一声,“那实在遗憾,我许多年没跟二哥叙旧,原本想着趁此机会与大长公主同他叙姐弟情,不过身子要紧,还是要好生将养着。”
李平策:“多谢五皇叔体恤,家父也时常念叨京里的亲人,万般叮嘱我勿要失了礼数,若侄儿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五皇叔多多包涵。”
李珣笑了起来,甚至连眼底都写满了笑意,愈发觉得这个侄儿比宫里头那位要精明狡黠得多,“你年纪轻,我们这些都是长辈,哪有跟小辈较劲的道理。”又道,“华阳府去过了吗?”
李平策也笑,“去看过姑母了。”
李珣点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便多住些时日,你这会儿在哪里落脚,我好替你安顿。”
李平策:“有劳五皇叔费心了,侄儿在以前的老宅里安顿下来了,小时候住过阵子,颇清净,很是喜欢。”
李珣抱手,“你喜欢就好,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来王府吩咐,陈管事会替你办妥。”
李平策高兴道:“姑母也这般说。”又道,“此次进京,侄儿带了些江都的特产来,还请五皇叔莫要嫌弃。”
李珣摆手道:“你有这份心就已然不错了,哪有嫌弃的道理。”
叔侄二人客套拉家常,李平策非常会说话,句句熨帖细致,情商极高,段位比皇帝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李珣表面上温和,笑得如沐春风,实则心里头怀着鬼胎。
这个侄儿他很是喜欢,既然送上门来了,那就别回江都了。
一大一小各怀心思忽悠对方。
宋致远早就领教过李珣伪装的本事,不想李平策也是个高手,跟这个野心勃勃的叔父周旋滴水不漏。
莫约坐了一个多时辰,李平策才离开了。
待他出府走了后,老陈过来问那些江都特产要怎么处理,李珣淡淡道:“都烧了吧。”
宋致远:“还挺可惜的。”
李珣斜睨他,“那送给你,你吃。”
宋致远连连摆手,“我还想多活两天。”顿了顿,“燕王那老狐狸,还挺会教崽子的,八面玲珑,不比你我差。”
李珣冷笑,“不知收敛的八面玲珑只会死得更快。”
宋致远闭嘴,他不由得想起宫里头的那位,如果像李平策这般八面玲珑,估计早就被干掉了吧,要不然哪会容忍他在龙椅上坐到至今。
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宋致远皱眉道:“燕王始终是块心病,他若一直不进京,我们又当如何灭他?”
李珣慢悠悠地捻起一粒白子,细细端详道:“太皇太后的病不是时好时坏吗,先好好给她庆个生辰,生辰过后,也该让她去陪我父亲了。”顿了顿,“她活得……也太长了。”
宋致远的眼皮子跳了跳,试探道:“五郎是不是一开始就猜到燕王是不会来的?”
李珣把棋子捡进盒里,幽幽道:“你当我这个二哥是傻的么,知道我要杀他,他还来送死?”
宋致远:“若是太皇太后病逝,他就不得不来了。”
李珣:“我阿娘教我,百善孝为先,嫡母死了,他还不来奔丧,是会被戳脊梁骨的。他若是舍了自己保住了嫡长子,我还发愁怎么把江都的窝给端了。如今人家先把嫡长子送了来,大的小的我都要。”
宋致远笑道:“甚妙。”
李珣漫不经心道:“春福班那帮人,韩家,薛家,宫里头,一个个都等着我二哥进京砍我的脑袋呢。可是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燕王跟我晋王都是一丘之貉,就算今日把我李珣砍了,他们还是保不住自己的。”
宋致远发出灵魂拷问:“那你想他们怎么着?”
李珣:“跟英国公学,大家一起分赃不好吗?”
宋致远:“……”
李珣:“我也姓李,天家的那个李,有什么区别呢?”
宋致远:“……”
李珣:“瞎折腾什么呀?”
宋致远默默地捂脸。
若论起无耻来,估计没几个人比得过李珣,并且还是无耻得理直气壮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