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约茶盏功夫后, 再次接着开堂。
马县令等人经过一番仔细斟酌,为了保护男方权益,决定判谭焦二人义绝。
众人连声叫好, 纷纷道:“把这般狠毒的婆娘养在家里, 谁放心得下?”
“是啊,判得好, 就该义绝,把焦大娘赶回娘家。”
面对众人的指责, 焦大娘急红了眼, 破口大骂吵嚷起来。
马县令连拍惊堂木, 她不依不饶, 又泼又凶悍,马县令怒目道:“你这刁妇, 扰乱公堂,来啊,给我拖下去打!”
衙役上前拖人, 焦大娘死命挣扎,马县令指着她道:“毒打虐童四年, 先杖打五十大板再说!”
裘娘子看得大快人心, 高声道:“打得好!”
焦大娘被拖下去打板子, 这边继续堂审, 林秋曼就丽娘的抚养权展开了辩护。
谭二郎还不放手, 非说丽娘是谭家人。
林秋曼愤怒质问道:“好一个谭家人!我且问你, 在你女儿丽娘受继母毒打虐待时, 你可曾想过她是谭家人,身上流着你谭二郎的血?!”
谭二郎垂首不语。
林秋曼拱手道:“明府,谭二郎常年在外营生, 丽娘如今精神失常,生活无法自理,谭家家中仅有二老实难照料周全,若还继续留在谭家,日后才是真的被毁了。”
裘娘子急急道:“明府,奴愿意接丽娘回娘家抚养。她是奴的亲生女儿,家中父母只有奴一人,她是唯一的外孙女,定会百般疼宠照料,给她安稳!”
谭二郎:“裘氏!”
裘娘子红眼道:“奴当初离开谭家的时候好好的一个女儿留给你,结果仅仅四年,你竟把她折磨成了这般,耳聋了一只,话说不全,见人就喊怕。谭二郎,你把她毁成了这模样,还嫌毁得不够吗?!”
谭二郎气恼道:“她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岂能容你一个外人把谭家的骨血带走?!”
裘娘子落泪道:“明府,奴愿意为了丽娘终身不嫁!只求明府将丽娘判给奴,奴只想好好补偿她,以尽为母之责!”
这番诚恳的肺腑之言把在场的多数人打动,马县令抱手陷入了沉默中。
林秋曼道:“恳请明府以人为本,准允裘娘子的诉求。您既然同情丽娘遭遇,定然也希望她往后不再像先前那般备受冷落欺凌。”
“裘娘子是丽娘生母,她已无生育可能,裘家只有她们母女,全然没有嫌弃丽娘的理由。而谭家重男轻女人尽皆知,谭二郎有子续后,往后还会再娶再生。若继续把丽娘留在谭家,于她的成长环境而言实非益处。”
“今日明府重罚焦大娘,可见是憎恶虐童之人的。明府既然伸出援手,何不把丽娘从火坑里拉出来,给她一个安稳未来?”
马县令捋胡子。
林秋曼冲裘娘子使眼色,她忙道:“奴的父母就在公堂外,请明府传二老上堂问话。”
马县令抬手示意。
片刻后,裘父和裘母上公堂跪拜。
马县令问:“两位老人家可愿接丽娘回去照料?”
裘父磕头道:“回明府,我们愿意,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女,不管她被谭家糟践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愿意抚养她长大成人。”
马县令没有说话。
裘父继续道:“丽娘毕竟姓谭,我们原是没有资格跟谭家挣抚养的,故先前二人和离时,便把她留在了谭家。只是现如今孩子被磋磨成了这般模样,我老两口瞧着揪心。若明府愿意把丽娘判给裘家,裘家的田产房地都是她的,反正就只有这么一个后人。若没法判给裘家,我们也无话可说,决断全在明府。”
这番话马县令听得舒心,赞道:“倒是个讲道理的老人家。”
裘父道:“公堂上就是讲道理的地方,明府怎么判都是有依据的,我们都服气。”
马县令看向谭丽娘,问道:“丽娘,你是愿意回家跟你父亲住呢,还是愿意去你阿娘那里住?”
谭丽娘没有说话。
林秋曼诱哄道:“丽娘,你说去哪里,明府就让你去哪里。”
谭丽娘胆怯地看了会儿她,吐字不清道:“哄,哄人。”
林秋曼指了指马县令,耐心道:“上面那个不哄人。”
马县令也附和道:“我不哄人,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谭丽娘紧紧地抱着自家母亲,小声说:“阿娘,不打人。”
马县令问:“你父亲那儿呢?”
谭丽娘像猫似的炸毛,“不回。”
马县令又问:“你的继母已经被我赶走了,往后她都不会出现在谭家,你都不回去了吗?”
谭丽娘摇头,“不回。”
谭二郎急道:“丽娘!”
谭丽娘吓得抖了一下,开始哭,一个劲说怕。
林秋曼洗涮道:“谭二郎,你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惧怕成这般,也算有几分本事。”
谭二郎瞪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现在的情形大家都一目了然,若说把丽娘判给谭家,合情合理,毕竟是父权社会,律法是偏向男方的。
若说把丽娘判给裘家,好像也合情合理,毕竟先前孩子在谭家被毒打折磨了四年,方才裘家的态度已经明了,再加上孩子自己的态度,是偏向亲娘那边的。
马县令又有些为难。
法外有情,若遵循冷冰冰的律法,那谭丽娘往后继续呆在谭家的成长环境肯定是比不上裘家的。
毕竟已经被磋磨成了这般,日后需要更仔细的呵护才能好好长大。
最终马县令和陪审的几人商讨一番后,决定以人为本,把谭丽娘判给裘家抚养。
裘娘子喜极而泣。
马县令道:“你们裘家往后可要好生照料着丽娘,她才这般小就吃尽苦头,需要更加耐心护佑。我会随时查问里正,若是过得不好,唯你裘家是问。”
裘父磕头道:“明府尽管放心,丽娘是裘家唯一的外孙女,我们不会亏待她的。”
马县令点头,“知道是唯一的外孙女就好。”
焦大娘毒打虐童,被判了五十杖刑,遗憾的是没有牢狱之灾。
不过五十大板打下来被打得半死,任她方才再蹦跶得厉害,此刻已经完全歇了气。
谭二郎丢了丽娘的抚养权,跟焦大娘还被判了义绝,他觉得丢人,退堂后匆匆走了。
没把焦大娘送进大狱,裘娘子始终觉得不解气。
她故意站到她跟前,啐道:“焦大娘我告诉你,往后你嫁了哪家男人,我就去你夫家搞你。你嫁一回我拆一回,看哪个男人还敢娶你这种恶妇。”
焦大娘一脸苍白,疼得气若游丝,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是斥责。
裘娘子似想到了什么,冷不防说道:“你如今和谭二郎已经被判了义绝,幼子留在谭家无人照料,不若我跟谭二郎复合,代你照料你那幼子,你觉得如何?”
这话把焦大娘气死了,恨得睚眦欲裂。
一旁的林秋曼很想说一句,裘娘子你真他妈是个人才!
直到裘娘子把焦大娘奚落够了,一行人才散去了。
林秋曼得了酬劳,又逗了会儿谭丽娘,才打道回府。
张氏见主仆回来,高兴道:“小娘子饿了吧,赶紧去洗手吃饭。”
林秋曼抛出一锭碎银,“裘家出手大方,家境还不错,以后丽娘跟着他们,就不会再吃苦了。”
张氏笑道:“那就好,也算老天爷长眼,给了她一条生路。”顿了顿,又问,“那继母呢,又是如何处置的?”
林秋曼:“被杖打了五十板,判了义绝。”
“没入狱吗?”
“没有。”
“那判轻了,这般歹毒的妇人,就该入大狱。”
“也不轻,你是没瞧见她那模样,血肉模糊的,伤筋动骨了,只怕得躺好几月呢。”又道,“判了义绝,被赶回娘家,幼子也没法带走,回去了是抬不起头的。她把自个儿的名声作得这般臭,往后哪家郎君还敢娶她,这辈子估计是被毁了的。”
张氏大快人心道:“那也是她活该!”
林秋曼换了一身便服,才坐到桌前用饭。
“明儿差人去趟晋王府,让陈管事安排见吴嬷嬷。”
张氏应声是。
直到后日下午,晋王外出公干,林秋曼才悄悄地去了一趟。
家奴把她请进吴嬷嬷的房间,当时吴嬷嬷正在昏睡中。
猝不及防瞧见床上的人,林秋曼有些难以置信。
这才多少日,竟瘦成了皮包骨头。
伺候她的仆人说起就眼泪花花。
林秋曼坐在床沿瞧了会儿,没隔多时吴嬷嬷从睡梦中醒来,见她来了,疲乏道:“二娘可算来了。”
林秋曼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嬷嬷平日里待我好,我自然会来的。”
吴嬷嬷虚弱地笑了笑,“官司打完了?”
林秋曼点头,“打完了。”又道,“嬷嬷得尽快好起来。”
吴嬷嬷摇头,黯然道:“老奴好不了了,命数已尽,只怕也熬不了多少日了。”
林秋曼觉得心里头有些难受,没有说话。
吴嬷嬷继续道:“老奴就想在临死前见见你,想跟你说点体己话,若是不中听的,二娘莫要见怪。”
林秋曼幽幽道:“嬷嬷是通情达理之人,二娘不会见怪。”
吴嬷嬷:“你能这样想,老奴便没有看错人。”停顿片刻,又道,“当初昭妃娘娘去得早,她临终前曾嘱托老奴照顾好郎君,可是老奴不中用,只怕又得在半道上撒手了。”
林秋曼垂首。
吴嬷嬷:“郎君是喜欢二娘的,相信二娘比谁都清楚。”
林秋曼老实点头。
吴嬷嬷又道:“那二娘知道郎君为何独独看中你吗?”
林秋曼一言难尽道:“他曾说过,说我难以驯服?”
吴嬷嬷缓缓摇头,“偷偷告诉你,那是因为你跟昭妃娘娘很像,骨子里都是一类人。郎君从小受她教导,深受影响,所以才会被你吸引。”
林秋曼愣住。
吴嬷嬷幽幽道:“老奴伺候了娘娘一辈子,从娘家进宫里,可以说是看着她走完一生的人。她跟你一样的,骨子里傲,视尊严如命。如果当初没进宫,或许会有另一番天地,只是遗憾没能如愿,一生白白给葬送了。”
“当初娘娘不愿为武帝委曲求全,就如同你不愿为郎君折腰一样。老奴知道你跟其他女郎不一样,也不奢求你屈身讨好郎君,只是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秋曼正色道:“嬷嬷你说。”
吴嬷嬷轻轻抚摸她的手,“女郎在世立足不易啊,你能从韩家挣脱出来自立门户更是不易。但你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能上公堂替女郎们讨公道,可见是个有抱负的女郎,老奴说得对吗?”
听到这番话,林秋曼颇有些吃惊。
吴嬷嬷继续问:“老奴说得对吗,二娘?”
林秋曼点头,“对,我不服气,我想把人人唾骂的林二娘洗得干干净净,变成受人敬重的林二娘。”
吴嬷嬷微微一笑,“茶馆里都在说你为女郎们讨公道,是个顶好的娘子。府里的下人们也时常议论你不一般。老奴相信,假以时日,你必然会做到受人敬重。”
得到她的认可,林秋曼很高兴。
吴嬷嬷话锋一转,“可是二娘是否想过,这条路跟其他女郎选择的路大不相同。它注定是荆棘丛生的,稍不留神就会把你扎得满身鲜血。况且你如今还拖家带口,你是没有条件和底气去拼去挣的。”
林秋曼沉默。
吴嬷嬷客观道:“你跟大长公主不一样,她开办华阳馆,背后有整个皇权做支撑。可是你呢,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
这话很是扎心,林秋曼觉得有些丧。
吴嬷嬷:“你上公堂辩理讨公道,是为了拉女郎们一把;大长公主开办华阳馆,是为了给女郎们谋生路。你们的思路和想法都是超前的,老奴很是欣赏。但是要真正执行下去,你还需要后盾,而晋王府便是你眼下可以借力的后盾。”
林秋曼皱眉,“嬷嬷应该知道,我是不会跟晋王做交易的。”
吴嬷嬷安抚道:“二娘莫要着急,老奴今日不说这些。”
林秋曼的情绪平稳下来,静静听着。
吴嬷嬷喃喃道:“郎君的情形你应该很清楚,他身上毛病很多,同时也担负着巨大的压力。他的背后有近万人的性命托付,一旦晋王府倒下,将是一场浩劫,和当初齐王案一样的浩劫。”
林秋曼冷酷道:“可是这些与我又有何关联?”
吴嬷嬷:“你姐夫,听说是郎君从渭城提拔上来的。”
林秋曼被噎住了,神情变得阴霾。
吴嬷嬷一点点扎她的心,“还有韩家,如果没有晋王府庇护你,你林家一家老小都得遭殃。”又道,“府里皆是女流之辈,韩三郎要使绊子,最容易不过。”
林秋曼被这些现实约束说得糟心。
吴嬷嬷继续道:“晋王府不能出岔子,郎君更不可出任何差错,一旦他出事,受牵连的何止你林家?”
林秋曼不痛快道:“我一介女流,哪能保得了他?”
吴嬷嬷紧握住她的手,发出灵魂拷问:“为什么你们非得互扎互伤,相互排斥抵触呢,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相互成就呢?”
林秋曼被这话说愣了。
吴嬷嬷激动道:“你们都是有抱负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拉对方一把,相互成就呢?”
林秋曼一时回不过神儿。
吴嬷嬷情绪激动开始咳嗽起来,林秋曼忙拍她的背脊,她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林秋曼又喂了她一杯水,她才渐渐平稳了些。
“郎君服食寒食散,已经有了心瘾,迟早被它毁掉。二娘你拉他一把,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好吗?”
林秋曼皱眉,“我没那个本事。”
吴嬷嬷:“你有!只有你才能把他拉出来!只要你愿意,你就有法子把他拉出来!”
林秋曼偏过头。
吴嬷嬷红眼道:“二娘,老奴求求你了,拉他一把,只要你拉他一把,他就能给你所有,成就你的抱负,让你毫无后顾之忧。”
林秋曼咬唇不语。
吴嬷嬷抹泪道:“老奴很担心郎君,怕他被毁了。谁都毁不了他,可是寒食散能。久服伤身,就算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那才叫致命。”
林秋曼:“没人逼他服,是他自己选择的。”
吴嬷嬷浑然无力,“你说得对,是他自己选择的,走了岔道。他服药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又疯又可怕。但他生来不是这样的,没有人生来就是这般疯魔。你若试着去了解他,就会明白他不是那么坏,也不是那么狠,就是顽劣了些。”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初昭妃娘娘成就了他,同时也毁了他,把他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有人欲,也没有渴望,只有规矩教条,以至于他人前人后性情两面,多变复杂。”
“老奴同你说这些,不是想你去同情他。他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同时也享了与身份匹配的东西,不值得同情。”
“老奴就想你拉他一把,把他从泥泞里拉出来,成就他,也成就你自己。”
“你若想干一番事业,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女郎没有权势是寸步难行的。但你可以踩在他的肩膀上,利用他的权势为你铺路,为你开天辟地。”
“郎君不是一个听不进话的人,你既然有本事在公堂上说服马县令,自然就应该有本事说服他为你所用。这才是一个在世道里摸爬滚打吃过亏的女郎应有的觉悟,而不是靠着一腔孤勇拼了命去挣,白白丢了性命,你明白吗?”
这番话出自吴嬷嬷的肺腑之言,令林秋曼沉默。
她继续道:“二娘,嬷嬷没有害你。老奴在宫里待了数十年,看遍了勾心斗角,尝遍了世情冷暖,这些话都是老奴悟了一生才悟明白的。”
“你与老奴同为女郎,老奴敬你跟昭妃娘娘一样有骨气。可是世道艰难,你除了有孤勇,还得有后盾伙伴。而郎君便是你的最佳人选,只要你拉他一把,试着去了解他,走近他,他必会许你一片天地,让你展翅高飞。”
“二娘你是聪明人,你有能力,你缺的就是一个台阶,只要上了那个台阶,你就有本事去实现你的抱负。这是你一生去追求的东西,它难道还不够诱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