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把脸埋入掌心, 枯坐了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多时辰他一动不动,像雕像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陈才敲门进来探情形, 他送来参汤, 说道:“郎君近些日奔波劳累,可莫要累坏了身子, 免得吴嬷嬷担忧。”
李珣“唔”了一声,把端来的参汤喝了。
放碗时, 他冷不丁说道:“陈叔, 你们会陪我走很长很长的路, 对吗?”
老陈愣了愣, 不知怎么的,看到他疲惫的样子, 忽然觉得心酸,“当初昭妃娘娘曾嘱托过老奴,要好好守在郎君身边, 老奴应允了,不能毁诺。”
李珣看着他沉默, 半晌后才道:“可是嬷嬷快走了。”
老陈心里头一咯噔, 忙摆手道:“郎君莫要说胡话, 金太医说过, 吴嬷嬷的病解毒排脓后就会好, 就是痊愈的时间长了些, 恢复后身子不如从前罢了, 不至于要了性命。”
李珣没有说话。
老陈着急道:“郎君莫要胡思乱想,若是让吴嬷嬷知道你瞎想,她又得心急了, 不利于养病。”
“嗯,我不瞎想。”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入睡前又去瞧了一眼,吴嬷嬷已经歇着了。
次日早上李珣去政事堂之前又去看了看,仿佛看一眼就会少一眼似的。
吴嬷嬷的精神比昨儿要好些,打量他道:“郎君的官帽戴得不够周正。”
李珣扶了扶,问:“哪边歪了?”
吴嬷嬷:“靠右边。”
李珣蹲到床前,“嬷嬷替我扶。”
吴嬷嬷笑着替他扶端正,说道:“郎君身边还是得有个女郎才好。”
李珣摆手,“有嬷嬷就挺好。”
吴嬷嬷啐道:“得赖老奴到八十岁呢。”
李珣失笑,两人又说了好一阵子话,他才离府。
之后几天吴嬷嬷服了药仍旧不见好转,甚至比先前更严重了,开始咯血。
府里又去寻其他大夫来看诊,得出的结论跟金恒差不多,解毒排脓。
大夫走后,吴嬷嬷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愈发觉得胸闷气急。
王府家奴多数跟她感情深厚,见她一病不起,整个府里都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阴郁。
趁着李珣不在府上,她忽然跟老陈说想见见林二娘。
老陈愣住。
吴嬷嬷沙哑道:“你抽空替我走一趟林府,我想跟二娘说说话。”
老陈:“要去你自己去。”
吴嬷嬷:“我如今这身子,只怕熬不了几日了,我想跟林二娘说几句话,想在临死前走得放心一些。”
老陈喉头一堵,“你又说丧气话。”
吴嬷嬷有气无力道:“你瞧我这样子,像说丧气话吗?”
老陈闭嘴不语。
吴嬷嬷:“莫要让郎君知道了,你偷偷地去,我不想让郎君知道我见过她。”
老陈:“那就是个刺头,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吴嬷嬷摇头,“你不懂,女郎家的心思,只有女郎才懂。”
老陈偏过头,吴嬷嬷道:“抽空悄悄走一趟,说不准她还不会来呢。”
见她这般坚持,老陈应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林秋曼正同周氏商事,突听家奴来报,说晋王府陈管事来了。
她颇觉诧异,起身道:“快去请进来。”
不一会儿老陈被仆人带到正厅,周氏已经避开了。
老陈行了一礼,林秋曼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坐到椅子上,客气道:“老奴原本是不想来打扰小娘子的,但架不住吴嬷嬷再三嘱托,这才背着郎君走了这趟。”
听出他语气里的凝重,林秋曼问:“是吴嬷嬷有什么事吗?”
老陈点头。
莲心上来侍奉茶水,待她退下后,老陈才道:“吴嬷嬷病了。”
林秋曼皱眉,“病得很重?”
老陈沉默了片刻,才道:“是肺痈,频发高热,胸痛气急,还咯血,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瞧,开了药也不见好,整个人日渐消瘦,精神恍惚的,只怕已经油尽灯枯了。”
林秋曼的心沉了沉,她不懂什么是肺痈,但听这症状倒很像肺癌。
能在短时间内消瘦,可见是很严重的。
“太医院的金恒医术了得,他又是如何说的?”
“金恒说解毒排脓,开的汤药服了也不管用。”又道,“郎君在去淮西前她就发过一次高热,当时以为是风寒,服了药也痊愈的。岂料这回郎君从淮西回来,才不到半月光景,又反复高热,还咳嗽,人也瘦了不少。”
林秋曼沉默。
老陈继续道:“近些日已经在咯血了,成日里水米不进的,枯瘦得不成样子。她只怕也知道自己熬不久了,想在临终前见见你,跟你说说话,又怕被郎君知道,故才让老奴偷偷来的林府。”
林秋曼沉吟片刻,“吴嬷嬷平日里待我也不错,是该去瞧瞧,不过我眼下走不了,明儿还要上公堂,待我把这桩案子了了,再去瞧她,如何?”
老陈展颜道:“小娘子愿意去瞧她自然是极好的,她还担心你有所顾忌。”
林秋曼摆手,“背着晋王没关系。”
老陈高兴道:“那到时候趁郎君去政事堂,老奴再派人过来知会小娘子一声,如何?”
林秋曼:“可行。”
老陈似还有其他事要处理,没坐多久便匆匆走了。
林秋曼送他出府。
回来后,周氏过来探情形,试探问:“晋王府的人怎么忽然上门来了?”
林秋曼叹道:“吴嬷嬷病了,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周氏吃了一惊,“她看起来不是挺硬朗的吗,怎么就病成了这般?”
林秋曼:“病来如山倒,能在一月半月内极速消瘦的病,多半都是恶症,药石无医的。以前我跟晋王闹腾时,她对我的态度也还好,从不端架子。如今她既然开口想见我一面,我自然得走一趟。”
周氏:“你去见她,那晋王知道吗?”
林秋曼:“背着他。”
翌日裘氏案开堂审理,当林秋曼主仆抵达府衙时,却见裘娘子跟焦大娘厮打起来,引得不少人围观。
她忙让忠叔去拉开二人。
谭丽娘吓坏了,恐惧地躲在角落里一个劲哭。
林秋曼去安抚她的情绪,她犹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抱住她,哭道:“怕,丽娘怕。”
林秋曼温言哄道:“丽娘莫怕,看我等会儿让明府打你继母的板子,打死她。”
厮打的两人好不容易被人们拆散,裘娘子的衣裳被撕烂了一块,头发也散了,脸上还有指甲印。
焦大娘在一旁跳脚唾骂,无比凶悍。
林秋曼忙上前去看裘娘子的情况,皱眉道:“你二人怎么打起来了?”
裘娘子全然无视身上的抓痕,啐道:“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贱妇,等会儿上了公堂还跟她打。”
林秋曼:“你都打成了这样还跟她打,等会儿上了公堂,我让马县令打她,拿杖板打,会打死人的那种。”
裘娘子:“……”
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轮到这桩案子堂审。
马县令坐在公案后,传原告上堂。
裘娘子跪到原告石上,磕头道:“奴大安镇人裘芯,拜见明府。”
马县令公事公办道:“裘氏,你所告何事,仔细说来。”
裘娘子:“奴要状告良坪村河湾口的焦芸芳,毒打虐待奴的女儿谭丽娘数年。丽娘仅仅只有八岁,耳朵却被她打聋了一只,且身上不见一块好肉。奴心中不服,要将丽娘的抚养权讨还回来,还望明府成全。”
马县令看了看诉状,“你在状纸上说你与良坪村河湾口的谭启辉因为不能替谭家生育儿子,故双方才和离的,可是属实?”
裘娘子:“属实,奴生下丽娘后,小产过一回,损了身子,至此以后便难以有孕。前夫家盼着儿子,奴没那个本事,便与谭二郎和离了,当时丽娘是留在谭家的。”
马县令又问:“四年前焦芸芳嫁到谭家,你说她在那时候就开始毒打虐待丽娘,可有证人亲眼所见?”
裘娘子:“有,焦芸芳在良坪村是出了名的悍妇,且风评差,性格泼辣暴躁,但凡不顺心,便在丽娘身上出气。”停顿片刻,“奴从丽娘和邻里口中得知,刚开始她还稍微收敛一些,待到她替谭家生下儿子,更是变本加厉,丽娘的耳朵也是在那时候被打聋的。”
马县令捋了捋胡子,“传被告。”
焦大娘上堂,跪到被告石上,道:“奴良坪村焦芸芳拜见明府。”
她的个头比裘娘子要矮些,不过体态丰腴,面目凶恶,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马县令问:“焦氏,裘氏状告你虐待她的女儿丽娘,可有这回事?”
焦大娘瞥了她一眼,说道:“回明府,奴脾气躁,有时候孩子不听话打了几下,若说虐待,那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此话一出,裘娘子愤怒道:“贱人,你休得睁眼说瞎话!”
马县令拍惊堂木,“肃静!”
裘娘子闭嘴。
马县令道:“有没有虐待,把谭丽娘传上来一看便知。”
下面的衙役道:“传谭丽娘!”
那孩子胆怯怕生,不敢上公堂,林秋曼左哄右哄,折腾了许久才把她带了上来。
谭丽娘一看到焦大娘就哭,林秋曼把她护到身后,携她跪拜。
马县令皱眉,指着谭丽娘道:“焦氏,为何这孩子一见到你就怕成了这般?”
焦大娘大言不惭,“丽娘性子胆小怕生,平日里奴对她严格了一点。”
林秋曼撩起谭丽娘的衣袖,露出被烫伤割伤的胳膊,大声道:“诸位请看,这位继母焦大娘是如何对继女谭丽娘‘严格’的。”
看到那伤痕,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
马县令问:“还有其他伤吗?”
林秋曼:“若明府还记得被家暴的卫娘子,那丽娘的情形跟她不相上下,唯一的区别就是她还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
裘娘子边哄边把谭丽娘的衣裳脱了给众人看,干瘦的身躯上布满了新伤旧痕,刺人眼目。
马县令瞧得揪心,“焦氏,这可是你虐打的?”
焦大娘连连摆手,“明府冤枉啊,丽娘这孩子调皮,经常磕磕碰碰的,奴对她只是严苛了些,但不至于虐打。”
裘娘子抹泪道:“请明府替丽娘做主,她才只有八岁啊,哪会磕碰出这身伤痕,当我们都是睁眼瞎不成?!”
马县令抱手道:“传谭启辉。”
谭二郎上公堂来,磕头跪拜,马县令问:“谭启辉,我问你,你家丽娘是不是经常被焦氏毒打?”
谭二郎沉默了许久,才木讷道:“丽娘调皮,偶尔会挨打。”
裘娘子正要发作,却被林秋曼制止。
马县令继续问:“丽娘的耳朵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谭二郎摇头,“当时我外出营生,不知情形,回来后听说丽娘耳聋,像是摔了一跤才导致的。”
一直蜷缩在裘娘子怀里的谭丽娘忽然哭道:“爹……撒谎,撒谎……”
她忽然出声,倒把众人惊了一头。
似想到了不好的事情,她低头喃喃自语,“怕,丽娘怕,撒谎,怕,怕……”
裘娘子眼泪花花,“奴好好的一个女儿,如今被他夫妻二人折磨成了这般。谭二郎,丽娘可是你亲生的呀。虎毒不食子,你却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折杀,你还是人吗?”
围观的众人指指点点。
林秋曼道:“焦大娘不承认虐打丽娘,恳请明府传证人上堂。”
马县令:“传。”
稍后四名证人上堂,皆是良坪村人,均证实谭丽娘经常被焦大娘毒打的事实,急得她跟那些证人吵嚷起来。
马县令听得心烦,连拍惊堂木道:“肃静!肃静!”
好不容易把场子镇压下来,马县令问:“林二娘,你既然代理了这桩案子,有何诉求?”
林秋曼道:“回明府,现在人证均已证实丽娘在谭家被继母焦大娘毒打虐待的事实,那敢问,焦大娘是否有罪?”
马县令:“有。”
林秋曼:“谭二郎放任焦大娘毒打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管不问,且不加约束,是否还有做父亲的资格?”
马县令:“这一条先不论。”
林秋曼再道:“那好,奴就想问一问,若夫妻殴打双方的直系亲属,且造成严重的人身伤害,又当何论?”
马县令陷入了沉思。
林秋曼生了恶毒心思,故意问道:“谭二郎,你的亲生女儿被你妻子毒打成了这般,她不但能唬得住你,连你家父母皆被她压制,你又时常在外营生,日后待你父母卧病在床,你可放心把二老交给焦大娘照料?”
这话把谭二郎问愣了。
焦大娘急道:“林二娘,你休得挑拨我夫妻关系!”
林秋曼看向她,暗搓搓道:“我今儿个还真就要拆你夫妻二人的姻缘,强拆!”
焦大娘怒目道:“你!”
林秋曼:“明府,焦大娘在良坪村是出了名的悍妇,与周遭邻里皆发生过肢体冲突,且脾气暴躁,有爱动手的毛病。先不说丽娘惨遭数年毒打,就连她的公婆也对她惧怕。今日她被告上公堂,说不准明日还有其他人状告。明府若是不信其人风评,可传陶里正上堂查问。”
马县令:“传。”
陶里正上公堂跪拜,马县令问:“焦氏在良坪村的风评如何,你且说说。”
陶里正如实诉说,跟先前作证的几位村民说的差不多,跟周边邻里皆发生过冲突,他曾去调解过好几回矛盾,但民不举官不究,数次被压了下来。
听完陶里正的证词,马县令捋胡子陷入了沉思。
林秋曼道:“明府,焦大娘在与谭二郎婚姻续存期间毒打虐待其丈夫的直系亲属谭丽娘数年,且构成了严重的人身伤害,致使丽娘精神失常,生活无法自理,奴恳请明府依法判处二人义绝。”
此话一出,焦大娘震怒道:“林二娘你休得狂妄!”
林秋曼继续说道:“女郎嫁为人妇,理应遵循三从四德。焦大娘嫁到谭家后,不仅毒打男方女儿,还威震男方父母,且与周边邻里不睦,发生数起冲突,里正屡次调和皆不悔改。”
“据奴所知,谭家三兄妹,老大早亡,妹妹已嫁,家中二老只能依靠谭二郎养老。敢问明府,若继续把这样的女郎留在谭家,今日是毒打继女,他日待男方不在家中时,二老又将由谁来庇护照料,由她焦大娘吗?”
马县令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门口的百姓纷纷说道:“焦大娘这般心狠手辣,只怕待谭二郎外出后,那两个老人不知得被磋磨成什么样子。”
“是啊,连一个八岁孩子都不放过,更何况两个老人,心肠实在歹毒。”
“谭二郎,你娶这样的婆娘在家里,你睡得安稳吗?”
“那丽娘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都不管不问,他日若是你的老子被磋磨,你是不是也不管不问?”
“依我看哪,那就是个白眼狼。”
各种声音议论纷纷,给谭二郎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林秋曼再道:“丽娘被继母这般毒打虐待,仇恨已然埋下,他日成人后,她又将如何对待继母?若焦大娘还留在谭家,谭焦两姓必生怨怼,不利于家中和睦,还请明府明断!”
婚姻素来保护男方利益,刚开始马县令原本没想义绝拆二人姻缘,被林秋曼有理有据地提出来,不由得重新审视焦大娘这个人。
没有人喜欢悍妇,更何况还是毒打虐待幼童威震老人的悍妇。
在这个男权时代是容不下这种人的,公堂上的陪审人员低声交谈,马县令一时拿不下主意,暂且休堂商议。
如果说焦大娘打的是谭二郎的父母,那判义绝没得犹豫,但她打的是谭二郎的子女,则需要慎重商榷。
休堂期间裘氏忧心忡忡,把谭丽娘护在怀里道:“奴真恨不得扒焦氏的皮,啃她的骨,饮她的血!”
林秋曼安抚道:“莫要心急,婚姻护的是男方的权益,咱们慢慢来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