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曼露出奇怪的表情, “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吴嬷嬷沉吟许久才道:“不瞒小娘子,往些年郎君也会服用寒食散,但次数极少。有时候政务繁忙, 压力太大做了噩梦时他才会服用缓解情绪。但近些日服用的次数愈发频繁, 可见心里头是不痛快的。”
林秋曼:“你们没劝诫过?”
吴嬷嬷无奈地笑笑,“自然劝过, 但他毕竟是主,我与老陈只是仆, 听与不听全在他。”又道, “郎君跟我们这些平常人是不一样的, 他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人, 杀人无数,心理承受力自然跟常人不同。”
林秋曼陷入了沉思。
吴嬷嬷继续说道:“自从回京后, 这些年郎君劳心劳力,朝廷从当初的混乱走到至今的太平全靠他费心维护。他又是一个爱较真的人,事事亲力亲为, 公务强度大,又不像其他贵族纵情声色缓解压力, 总得找一个排解的方式。”
林秋曼难以理解, “所以杀死囚, 服寒食散, 便是他排解情绪的方式?”
吴嬷嬷:“可以这么说。”
林秋曼啐道:“那还不如纵情声色, 杀人嗑药跟神经病差不多, 哪个女郎敢睡在他身边?”顿了顿, “他枕下还藏刀,一个不慎,做个噩梦把你杀了也说不准。”
吴嬷嬷失笑, “小娘子言重了,郎君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几乎从未失控过。”想了想,“也曾有过一回。”
林秋曼:“???”
“有一回他不知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忽然纵马去了朱家院,当时我和老陈拦都拦不住,一点征兆都没有。”
林秋曼沉默,应该是钻被窝那回。
吴嬷嬷:“郎君对小娘子是用了心的,小娘子应该比谁都清楚。”
林秋曼:“可他是恶鬼,骨子里烂透了的恶鬼。”
吴嬷嬷试着引诱,“小娘子为什么不试着去拉他一把呢,让他不再服药,不再杀人。”
林秋曼冷不防笑了起来,“嬷嬷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又不是菩萨,我只是凡人,一个微不足道,事事只为自己考虑的利己之人。”
吴嬷嬷沉默。
林秋曼望着窗外的碧绿,幽幽道:“我有一个故事,不知嬷嬷有没有兴趣听。”
“你说。”
“曾有这样一个家庭,父母恩爱,生了一个女儿。刚开始他们对女儿极尽宠爱,如珠似宝。直到后来那对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他们对女儿的爱渐渐淡了,全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想要重新获得关爱的女儿绞尽心思讨好父母,却始终不得法。后来她开始欺负弟弟,以此来引起他们的注意,却常常激怒父母,总是挨打,却总是去欺负。”
“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愈发讨厌她,疏离她,厌恶她。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亲生的,父母会偏差这般大。”
“后来她离家出走,在外头吃了苦头又回来了。那时候她便悟明白了,既然没有人能疼宠她,那便只有靠自己疼自己。她很是争气,学业总是出类拔尖,事事压弟弟一头,事事靠自己,不再祈盼父母是否关心,也不再欺负弟弟。”
“她长大了,成为了一个精利的人,学会只爱自己,只对自己好,冷心冷肺,对谁都不会交心坦诚,也没有爱人的能力。”
“嬷嬷你说,这样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又何来能力去救他人呢?”
这番话吴嬷嬷听得似懂非懂。
林秋曼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用他人的语气诉说着那段厌憎的过往,仿佛那些经历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无比从容淡定。
李珣需要救赎,可谁又能来救她呢?
他羡慕她活得自我,无所顾忌,却又怎知她曾经也想像父母那样去爱护弟弟,学会爱人的啊。
但是他们扼杀了她对亲情的渴求,变得冷漠,自私,彻头彻尾的精利主义。
她当然要活得自我洒脱了,自己才会疼自己,自己才会爱自己,谁都救不了谁。
她无比羡慕何世安那样的家庭,充满温情的和睦,平平淡淡的,没有那么多糟心事,温暖又治愈。
这段姻缘被李珣折断,她到底还是不痛快的。
大家都有病,谁不想被治好呢?
下午李珣外出归来,林秋曼有些惧怕他,刻意避着。
李珣回来后在书房里忙碌了一个时辰,随后才去看她。
林秋曼昨晚没睡好,在房里补觉。
李珣坐到床沿瞧了会儿,想伸手摸摸她,她却醒了,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李珣失笑,“我又不吃人,你何至于吓成了这般?”
林秋曼情不自禁往后缩,李珣握住她的手,试探问:“真被吓坏了?”
林秋曼老实点头。
李珣抿嘴笑,“那往后我便在你面前做个人,只要你别像以前那般抗拒我,我还是挺乐意做人的。”
这话林秋曼听着不服气,驳斥道:“奴却觉得以前在朱家院殿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挺好的。偏偏殿下贪心,想把奴的生路困死,才闹到了这般。若当初殿下一直维持现状,奴又何至于拼死折腾?”
李珣气恼地指了指她,“你还真甘当无名无分的外室?”
林秋曼:“极好,奴就盼着殿下宅院里有三妻四妾,心里头厌烦时便来朱家院走一趟,解解闷儿,也无需太把奴放到心上,就当一个玩意儿养着。要是这个玩意儿不慎闯祸了,再帮忙收收场子,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李珣沉默。
林秋曼眨巴着眼睛,“奴一点都不贪心的,不贪名分,也不贪荣华,更不贪宠爱,就想上公堂打官司。但没有娘家背景能护奴,奴只有攀附权势借力打力,求得一方天地。”
李珣的直男思维无法理解她的这种荒唐想法,憋了许久才道:“你有病。”
林秋曼坐起身,“奴怎么有病了?”
李珣严肃道:“我若想要一个女人,必然会给她最好的,婚姻,疼宠,让她从头到尾都归属我,我给她安稳,替她挡风雨,护她一生无忧。”
林秋曼老实道:“这想法极好。”
李珣:“我想要你,你却让我把你当外室养着,像什么话?”
林秋曼盯着他看,在某一瞬间,她又觉得这个男人迂腐得可爱。
他的思路其实是没有问题的,毕竟在父权封建的时代里,这种想法对于女郎来说已经算得上非常不错了,可以说是认真负责的态度。
但是,这只是他的需求,而非她的需求。
“奴就想问殿下,如果奴进了府,殿下还会让奴上公堂吗?”
李珣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不会,你入了府,哪能让你继续在公堂上跳脚?”停顿片刻,“你顶着我晋王的名号去公堂,他们直接跪拜了,你还打什么官司?”
林秋曼:“……”
李珣:“我看京中世家贵女们的消遣玩意儿也挺多的,为什么非要上公堂呢,就不能换一种花样?”
林秋曼:“可是奴就爱上公堂,就喜欢市井滋味,人间烟火。奴就喜欢那些鸡零狗碎的世情百态,家长里短。特别是当奴看到在泥潭里挣扎的女郎找到了出路爬了出来,奴特别为她们高兴,那是钱财买不到高兴。”
李珣发出灵魂拷问:“世间女郎千千万,不幸的家庭婚姻那么多,你又能救多少呢?”
林秋曼:“救一个算一个,奴就想让她们知道,只要她们愿意,那就有出路,而不是在泥潭里忍耐到死。她们还有解救的方法,我林二娘就是她们的方法。”
她的这个坚持李珣是无法理解的。
他站得高,看得远,哪能把地上的蝼蚁一只只都数清楚呢。
林秋曼却能,因为它就是那些蝼蚁。
她所看到的身边世界皆是市井百态,而他看到的则是整个王朝与国家。
站的角度不一样,立场不一样,看到的自然也不一样。
他们都试图说服对方换位思考,结果僵局了。
两人盯着对方,李珣抱手沉默了许久,问:“你就不能退一步?”
林秋曼反问:“你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
李珣:“不退。”
林秋曼:“不能。”
两人同时别过脸,都不想看对方。
林秋曼憋了许久,试探问:“能把关系断了么?”
李珣瞧她,嘲弄道:“这回可不是我来招惹你的,是你自个儿找上门来的。”
林秋曼:“……”
窝囊地垂首不语。
李珣暗搓搓道:“你林家势小,以后韩三郎估计还会找茬,你还得来求我。”
林秋曼默默地把脸埋入掌心。
李珣碰了碰她的胳膊,无耻道:“别老想着一刀两断,你离不开我,想要立足活命,你就得依附我。”
林秋曼骂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脏话。
李珣:“你骂什么呢?”
林秋曼:“666。”
李珣:“???”
林秋曼不高兴道:“奴没睡好,还想睡会儿。”
李珣:“别睡了,晚上到我边上睡。”
“不要,奴会做噩梦。”
“我阳气足,给你镇邪。”
“你就是邪。”
“那也是你自己招惹来的邪祟。”
“……”
“自个儿没本事请走,那就受着吧。”
“……”
“哦对了,明天抄林府,给你抄得干干净净。”
林秋曼急了,“一点口粮都不留?”
李珣抿嘴笑,露出浅浅的酒窝,看起来人畜无害,“晋王府给你留了口粮,你在这儿蹭饭吃。”
林秋曼又骂了句他听不懂的言语,他问:“你又骂什么呢?”
“扎心了老铁。”
“……”
林秋曼真被扎心了,好好的一个世家被抄成了空壳子,算是彻底败了。
她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难受,不痛快道:“奴心里头难受,你抱抱我。”
李珣把她搂进怀里,诱哄道:“抄进我口袋里跟你自己的口袋差不多,往后你想要什么只管来拿,我都给你。”
林秋曼抬头看他,不屑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有本事就不抄林家。”
李珣:“那不行,公私分明。”
林秋曼冷哼。
李珣把她搂得更紧些,冷不防道:“为什么以前我不知林家还有一个林二娘呢,我若知道,便早在你嫁韩家之前就抢来了,哪还有这么多磕碰磋磨。”
林秋曼没有说话,若是原主的话,与他应该是能和谐相处的,毕竟是土生土长在这个时代的后宅女郎。
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巴不得原主能回来替了她,把她放回原来的世道。
只是遗憾,她已经被火葬了,只剩下一堆灰。
晚上李珣把她捞回了自己的房间,林秋曼趁他没进来时,在床上到处翻找。
稍后李珣穿着宽大的衣袍站在门口双手抱胸,饶有兴致问:“你找什么呢?”
林秋曼被吓了一跳。
李珣走进屋,天生的冷白皮,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唇红齿白,很有一番韵致。
林秋曼干笑道:“没找什么。”
李珣坐到床沿,“枕下有什么?”
林秋曼往床内缩了缩,到底还是有几分警惕。
李珣身子往前倾,她又退了退,他忍俊不禁,“我又不吃你。”
林秋曼:“刀呢?”
“什么刀?”
“你别装!”
“房里没刀。”
“我不信。”
李珣脱掉外袍,把她捞了过来,林秋曼厚颜无耻道:“你明天要抄我家,得给我银子,嫖三天得给三天的银子。”
李珣把头埋入她的颈项闷笑,“给,你要多少都给。”
林秋曼:“腰疼。”
李珣:“我揉揉。”
他们的举动像老夫老妻,暂时把双方的不愉快忘掉了。
林秋曼不愿去想昨晚上那个神经病,李珣也不愿去想始终没法交心的眼前人。
表面上双方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至于哪里不一样,只有他们自己心里头清楚。
第三天两人达成了默契,李珣在书房里看公文,林秋曼则躺在摇椅上翻阅县志。
她无比享受这段短暂的安宁,因为她知道,明日回去将面对林府混乱的糟心事,还有那两个失去爹妈的娃。
她能坐得住,李珣倒颇觉诧异,冷不丁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林秋曼“唔”了一声,淡淡道:“抄呗。”
李珣啐道:“你还真是缺心眼儿。”
林秋曼偏过头看他,“莫不是殿下还想带奴去看抄家现场不成?”
李珣:“……”
林秋曼:“奴倒想去刑部大牢瞧瞧兄长,可以吗?”
李珣:“可以。”
林秋曼合上书籍,幽幽道:“家抄没了,媳妇儿也回娘家了,奴这当妹子的还得去替大嫂讨要一封和离书,留了两个稚子和老母在家中,做官做到这份上也挺不容易的。”
李珣失笑。
林秋曼暗搓搓道:“会不会有一天晋王府也会这般?”
李珣淡淡道:“不会,直接抄家砍头,哪还有心思像你这般去应付烂摊子呢。”
林秋曼啐道:“殿下说的什么你来挡风雨,不过都是一句空话。你看京城里的世家,动不动就砍脑袋,当官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干,还不如平头百姓活得安稳。”
李珣:“平头百姓活得安稳,也得当局稳定才行,若是出现动乱,比谁都死得快。”
林秋曼没有说话,李珣似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姐夫倒是个不错的官儿,兢兢业业办事,我很是欣赏。”
林秋曼来了兴致,“他往后有机会拜相入政事堂吗?”
李珣:“你心倒不小。”
林秋曼严肃道:“奴也觉得他是个好官,就是死脑筋,不知变通。”
李珣意味深长道:“不知变通也有不知变通的好处,你兄长就是太会变通了才有今天的下场。”
林秋曼闭嘴不语。
也不知李珣抱着怎样的心思,忽然说道:“下午去瞧瞧林府的抄家现场,你敢去吗?”
林秋曼歪着脑袋看他,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挑衅,她憋了憋,“去就去。”
下午两人乘坐马车前往林府,还没走近,林秋曼就听到吵吵嚷嚷声,周边围了不少人。
林秋曼觉得心里头有点糟,李珣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笑。
待马车停靠到林府附近后,林秋曼偷偷地撩起窗口帘子张望,那群官差跟土匪一样把林府家产清点查封带走。
她听到周氏和家奴们混乱的哭喊声,声声撞击到心坎上,不知是何滋味。
李珣手持赤红念珠,淡淡道:“圣上震怒,下令抄没林家,要砍林文德的脑袋祭奠郭家。你应该庆幸林府家眷被保了下来,若不然你们这些女眷皆属于财产,是会被夺籍卖进教坊的。”
林秋曼垂首不语。
李珣抬起她的下巴,“若把你卖进教坊做官妓我倒省事,直接弄进府就行了,何必跟你兜这么大的圈子,你说是吗?”
林秋曼不痛快地甩开他的手。
李珣失笑,“还跟我使小性子呢,这回韩家是铁了心要把林府搞死的,我若是你,赶紧把大腿抱紧些。”
林秋曼窝囊不语。
李珣好整以暇,“恨这世道吃人,权贵不公是吧?”
“你林二娘前二十年的安稳皆是林府世代功勋累积下来的庇佑,你享了大多数女郎的优渥条件。如今林府垮了,祖宗没法护佑了,得靠自己去求生存。接下来我看你拖家带口还怎么去天真?”
“先前在朱家院你能随心所欲,皆因林府是你的后盾,又小有资产,不为生活窘困。如今你什么都没有了,便去见识一下什么叫吃人,什么叫不公。”
林秋曼不高兴道:“你不用落井下石。”
李珣笑吟吟道:“我对你还需要落井下石吗?往日我说护你安稳,你总是不屑,现在就去好好瞧瞧这世道吧。”
林秋曼不爱听,要下马车,却被他强势拽了回来,跌入他的怀里,“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