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人已经生伤到如此地步, 本官若还枉顾实情执意调和,若他日你二人发生是非,便是本官的不是了。”
听到这话, 卫娘子激动磕头道:“明府英明圣哲!”
马县令继续道:“都说虎毒不食子, 刘大郎你的女儿阿芫才不过六岁,却被你常年累月毒打到如斯地步, 若继续留在你手里,只怕又是一桩孽事。”
刘斌急了, 大声道:“明府!阿芫是某的命, 不能舍给卫氏!”
马县令不答反问:“既是你的命, 那她身上的那些伤从何而来, 公堂上的人都是睁眼瞎吗?”又道,“如此幼女留在你手里也是作孽, 这一回是失手打断了腿,下一回失手呢,是不是要她的命?”
“明府!”
“你莫要争辩, 方才邻里作证,卫氏并无不良嗜好, 且温顺贤惠。好好的妻儿被你暴力毒打了七年, 如今跑了你却失悔, 已经晚了。”
这话把刘斌说得又急又怒。
马县令问:“卫氏, 若今日刘大郎向你忏悔, 往后不再动手, 愿意与你好好过, 你可愿意同他回去?”
刘斌焦急地看向卫娘子,她平静回答:“奴不愿意。”
马县令:“你看,人家不愿意跟你回去了。我若强行让她跟你回家, 日后她又闹得你不得安生,何必呢?”
方才刘斌还志在必得,现在一下子就萎了。
马县令:“卫氏,我再问你,你带着阿芫和离后靠什么过活,若没有生计,本官是不会判和离的。”
卫娘子自信道:“回明府,奴有绣艺,会接绣活讨生计,平日里奴也在接绣活,邻里也是知道的。”
马县令沉吟片刻,方道:“罢了,便成全你。”
卫娘子难以置信,喜不自胜道:“明府当真愿给奴一条生路?!”
马县令捋胡子道:“法外亦有情啊。”
卫娘子激动得热泪盈眶,边上的林秋曼勾了勾嘴角,垂眸不语。
不一会儿马县令下结案判词,成全了卫娘子的诉求,判她与刘斌和离,并且阿芫的抚养权归她。
拿到判词后,卫娘子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
马县令起身看着刘斌,恨铁不成钢道:“刘大郎啊刘大郎,若你早些悔悟,又哪来今日的妻离子散呢。日后你若还不改毛病,哪家的女郎还愿跟你?”
刘斌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卫娘子母女。
马县令警告道:“他日卫氏母女出了意外,本官第一个拿你是问。”
刘斌回过神儿,“明府,某冤啊!”
“你不冤,今日本官判你和离,你心生怨憎,起了报复。你最好祈祷母女平安无事,若不然,府衙的大狱随时为你敞开,十八种酷刑皆等着拿你试刀。”
这话把刘斌唬住了,没有吭声。
马县令:“退堂。”
人们陆续离开公堂。
待众人都出去后,马县令还没有走,林秋曼也没走。
知道他有话要说,林秋曼温顺地走上前。
马县令心里头到底不痛快,意味深长道:“小娘子好本事,打蛇打七寸,是个狠人。”
林秋曼:“明府此话差矣,公道自在人心,东县百姓皆知蝼蚁仍得明府爱护,那是百姓之福。”
马县令不领她的情,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林秋曼默默地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明镜高悬,忽然意识到,要在这个世道办事,光靠律法是不管用的,还得用点权术。
而李珣深谙权术之道,仿佛什么事情到了他的手里,都可以处理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林秋曼深受启发。
这起家暴案,判和离与驳回原告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因为其他因素,就能轻易改变它的判决。
这其中的玄妙之处,委实值得人深思。
林秋曼抱着手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公堂,外面的卫娘子和娘家人抱头痛哭。
她远远地瞅着他们,不由得感慨,走了一遭鬼门关,总算是劫后重生。
见她出来了,卫娘子止住哭泣,跪到地上磕头道:“二娘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唯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林秋曼忙上前扶她起身,说道:“你往后的日子才是艰难的开始,一个女郎家带着幼子讨生活不容易啊,我只愿你日后能扛住这风雨,也不枉你曾经所承受的悲苦。”
卫娘子的母亲高氏抹泪道:“二娘心肠好,是你给了我儿的新生,我们原本以为这事是办不成的,不想……竟有今天。”
林秋曼笑道:“那是老天爷怜悯卫娘子的不易,伸手帮她来了。”说完把那张皱巴巴的纸还给卫娘子道,“你讲道义,我有情义,才促成了你的新生,有因必有果。”
卫娘子高兴地擦泪,并从高氏手中接过一包绢布包好的酬金。
她小心翼翼打开,是几吊铜钱和一锭小小的碎银,“这是奴平日里做绣活攒下来的私房钱,虽少,却是奴的一番心意,二娘可莫要推却,往后奴还会继续攒钱送过来的。”
林秋曼盯着那些铜钱,从中取了一枚,说道:“这些便是我送给阿芫的见面礼,往后你娘俩咬牙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阿芫却是个懂事的,稚嫩道:“只要有阿娘在,奴不怕吃苦。”
林秋曼摸摸她的头,问道:“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打你了,离开了父亲,你高不高兴?”
阿芫:“奴高兴,没有了父亲,阿娘便再也不会受到欺负了,她也不会再哭了。”
这番话委实叫人心酸。
林秋曼感慨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啊。阿芫一定要好好长大,才不枉你母亲拼死一搏挣来的生机。”
阿芫:“娘子说的话奴虽然听不懂,但奴记下了。”
林秋曼笑眯眯点头,这孩子真讨人喜欢。
莲心过来催促她走了,林秋曼与他们告辞,卫家人目送她上马车离开。
车上林秋曼一直捏着那枚铜钱观察,像着了魔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莲心好奇问:“那铜钱有什么好看的呀,小娘子连眼睛都不眨?”
林秋曼意味深长道:“你不懂。”顿了顿,“回去了把这枚铜钱用红绳穿起来挂到我的床头,我要日日都看着它。”
莲心:“是拿来辟邪吗?”
林秋曼敷衍道:“对,拿来辟邪。”
回到朱家院,一行人刚进院子,张氏就出来问:“成了吗?”
莲心一个劲点头。
张氏猛拍大腿,激动道:“天可怜见,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伸出援手来了,那卫娘子遇到咱们小娘子,上辈子不知修了多少福气,才能有今天的造化!”
林秋曼:“夸,继续夸,我爱听。”
莲心掩嘴笑,并把那枚铜钱放进张氏手中,“挣了一枚铜钱的酬劳。”
张氏笑得合不拢嘴,跟到林秋曼身后道:“今晚给你做好吃的,小娘子想吃什么?”
“我今天只挣了一枚铜钱,能买什么好吃的?”
“小娘子此话差矣,这一枚铜钱的重量可抵一条性命。以往老奴不太理解小娘子为何要做那人人唾骂的讼棍,今日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就是积攒功德的大好事,堪比那活菩萨!”
林秋曼扭头看她,“往后不再骂我惹是生非了?”
张氏连连摆手,“小娘子干什么都是正确的!”
林秋曼抿嘴笑。
莲心找来红绳把那枚铜钱穿上,林秋曼亲自将其挂到床头,并捏着它细细端详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一枚铜钱,一条性命;万千女郎,万千性命。”
忽听外头传来张氏的声音,林秋曼离开闺房,原是华阳府家奴来了。
那家奴带信来说:“小娘子,我家主子让奴婢带口信来,说初七秋猎出城前往骊山猎场,莫约十日的行程,请您早些做准备。”
林秋曼点头,“你回去告诉大长公主,我知道了。”
家奴领命离去。
张氏道:“小娘子出城,得去跟主母打声招呼。”
林秋曼“嗯”了一声,“明日去林府跟阿娘说一声。”
翌日一早林秋曼去林府把这事跟周氏讲了,她很是高兴,笑盈盈道:“能跟着皇家去秋猎,这可是莫大的荣幸!”
林秋曼也开心,她除了去过一趟渭城,一直都在汴阳,还没出去见过世面。
周氏唠叨道:“在野外安营扎寨不比行宫里方便,阿娘要仔细给你准备一些常用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林秋曼随便她折腾,似想起了什么,酸溜溜道:“上回大长公主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挺好的一个郎君,跟他也谈得来,结果人家没瞧上我。”
周氏八卦问:“他既然愿意来见你了,肯定是知道你的情况的,有问过是什么原因没成吗?”
林秋曼摇头,“没问,问了也没意思,总是有借口的,我何必跟自己添堵。”
周氏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莫要气馁,我儿生得俊,又有手腕,总会有郎君相中你的。”
林秋曼单手托腮,发出灵魂拷问:“阿娘,你说像我这么叛逆的一个女郎,哪种郎君才会眼瞎看上我这样的人呢?”
周氏翻了个白眼,“你倒有自知之明。”
林秋曼自我批判道:“就我这死性不改的德行,名声臭,脾气冲,还无视礼教,谁要三媒六聘把我娶进门,他家的列祖列宗估计都会气得从祖坟里爬出来了吧?”
周氏啐道:“既然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子,还不改?”
林秋曼摇头,“死不悔改,大不了单过。”
周氏毒舌道:“活该你被人嫌。”
“有你这么做亲娘的吗?”
“有你这么做闺女的吗,你看你阿姐,她就不会给我惹是生非,哪像你,一天到晚给我找刺激,大悲大喜的,总有天得一口气憋过去。”
林秋曼闭嘴。
到了秋猎那天,皇家车辇浩浩荡荡出城。
林秋曼坐在华阳的马车里,宽大舒适,铺了羊绒地毯。
她好奇地掀起帘子一角,看到街道两边被士兵拦断,不少百姓集体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