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曼正色道:“若大长公主想要宋御史回头, 便得把府里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散了,让他无劲儿可使。”
华阳半信半疑,“这样他就能做狗了?”
林秋曼摇食指, “哪有这般容易, 方才您都说了,他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人, 您若想驯服他,就得干出让他折服的事来, 进而心甘情愿臣服。”
这话引得华阳兴致浓厚, “你快说说, 我能干什么事让他刮目相看。”
林秋曼坐到她身边, 出主意道:“咱们女郎家自然没有郎君们的地位优越,但大长公主您不一样啊, 您身份尊贵,且有权势,想干什么都可以!”
华阳翻白眼道:“你忽悠谁呢, 我还想像五郎那样做摄政王,你说我能行吗?”
林秋曼:“……”
华阳:“赶紧说正经的。”
林秋曼想了想, 循循善诱道:“不知道大长公主可还记得当初奴在春日宴上与裴六郎辩论时说过的话?”
“自然记得!”
“奴当时举了嫘祖、妇好这些女子典范驳斥裴六郎, 其实大长公主也可以效仿她们做出一些成绩出来, 声誉不一定就比晋王差。”
华阳垂首沉默。
林秋曼继续道:“咱们把眼光放近一些, 就拿那卫娘子来说, 遭遇家暴七年, 她忍无可忍, 想离开夫家带着女儿自己过,那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什么路呢?”
华阳:“一个女郎家带着幼子,自然是无法讨生计的。”
林秋曼目光灼灼, “这条生路,大长公主其实是可以给她的。”
华阳皱眉,“我救济她吗?”
“非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此话怎讲?”
“奴其实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大长公主敢不敢做,有没有这个胆量。”
“你只管说!”
“青楼里有专门的妈妈□□女郎们讨郎君欢心赚皮肉钱,那咱们也学那些老鸨,不过授给女郎们的是一技之长,让她们敬重您,爱戴您,以您为荣!”顿了顿,“也可以赚钱。”
听到这番话,华阳两眼放光,“听起来似乎不错的样子。”
林秋曼道:“学堂授人知识,大长公主则授人生路。”又道,“那卫娘子态度坚决,下定决心要带女儿讨生活,能让她有这个想法的就是她会绣活,能接绣工讨生活。倘若所有女郎都有一技之长,都有本事挣钱养家分担生计,除了那些没良心的,家里谁还敢对她们不敬?”
华阳默默地剥桔子,深思道:“是这个道理。”
林秋曼:“大长公主也深知女郎不易,奴当讼棍想替女郎们讨公道,但身份卑微,以至于处处碰壁。您却不一样,您曾为国出力,只要振臂一呼,势必有人拥趸。”
华阳歪着脑袋看她,“我又要如何才能赚钱呢?”
林秋曼:“请师傅授人生计是要钱银的,前来学艺的人自然也要缴纳教资,如果家中实在贫困,便学成接活之后分期付还。”顿了顿,“此乃民生大计,若是顺遂有效了,您还可以找朝廷掏银子支持,打着官方的旗号,正儿八经的干实事,造出来的声誉是不会比晋王差的。”
华阳有一口没一口地吃桔子,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往日我倒是小瞧了你,竟也是个见多识广懂大局的人。”
林秋曼摆手,“大长公主谬赞了,奴只是感慨卫娘子的不易,从中得到了一些启发罢了。”
华阳正色道:“我要回去好好想想,这些年荒唐惯了,从未想过干点正事。”
林秋曼:“只要大长公主有心,定然能成。”
两人又细说了几句这个话题才终止。
这场相亲原本是窦七郎的主角,结果被李珣和宋致远一搅合,草草收场。
林秋曼倒没放在心上,只要窦七郎有心,肯定是会想法子再见面的,她倒不急这一时。
待到八月二十四那天,卫娘子又悄悄地来了一趟朱家院,跟林秋曼说她已经同娘家说了打算与刘大郎对簿公堂的事。
娘家人被她说服了,并愿意暂时接管阿芫,接下来便等林秋曼这边递状纸上公堂。
听了她的做法,林秋曼表示赞许。
前两日家奴曾去清河坊打听过卫娘子家中的情况,确实过得窝囊,街坊邻里都是晓得的。
瞧见她手背上又添了新伤,林秋曼皱眉问:“又挨打了?”
卫娘子满脸无所谓,“奴把阿芫接回娘家照看几日,他不允,便把奴打了一顿,他也打不了多久了。”
不知怎么的,林秋曼隐隐觉得不对劲,试探问:“倘若对簿公堂没能离开夫家,你又当如何?”
卫娘子沉默了阵儿,才道:“娘家人愿意接管阿芫,只要她有了着落,奴便什么都不怕了。”
林秋曼的脸沉了下来,“若官府没有判离,你便要去寻死,是吗?”
卫娘子已经彻底看开了,不答反问:“刘大郎已然不把奴当人看,若奴与他闹了这一场,让他丢了颜面,他还容得下奴吗?”
林秋曼的心里头愈发沉重,“自然容不下的。”
卫娘子平静道:“能做出这番决定,奴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的,为了阿芫,奴愿意拼死一搏,可若事败,那后果奴自然也要承担,与其受刘大郎折辱,奴还不如保住尊严体体面面地走。”
这话把林秋曼的心揪得生疼,忽然意识到她的手上竟拽着一条命。
“我若没打赢官司,你可会怨我?”
卫娘子摇头,“那都是奴的命,怨不得二娘,奴没什么本事,见了明府兴许连话都说不全,二娘你明知事难还愿帮奴,已经是奴莫大的荣幸,奴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林秋曼有些感慨。
卫娘子却是个讲道理的人,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说道:“奴家中的四弟在学堂读书,会写几个字,奴特地叫他写了这个,家里人全都签字画押的,不管后续如何,奴的事情都与二娘无关。”
林秋曼接过那纸条,只觉得字字沉重。
卫娘子叮嘱道:“二娘仔细捡好,日后万一生了扯皮事,这便是保你的证据。我阿爹时常说做人要讲道义,二娘已经讲了道义,奴不能忘义。”
听了这番话,林秋曼被实实在在的感动到了,窝心道:“你的这条命,我是救定了的。”
卫娘子却宽慰她道:“尽人事,听天命。”
林秋曼没有说话。
当天夜里她辗转难眠,心里头始终觉得不踏实,便在第二天下午去了趟晋王府,虚心求教。
李珣从政事堂回来,听到家奴说林二娘在正厅里等候多时,颇觉诧异。他自顾前往书房,朝老陈做了个手势。
不多时林秋曼被带进来,李珣坐在榻上,她毕恭毕敬地行福身礼。
李珣盯着她没有吭声。
林秋曼主动道:“奴心中生了困惑,想来请教殿下,不知殿下可否为奴解答一二?”
李珣还在吃味她昨天见窦七郎的事,不答反问:“我又不是你夫子,凭什么要替你解惑?”
林秋曼严肃道:“前些日殿下逼迫奴背《陈律》,断然是不想奴再惹是生非,可如今奴的手上又沾了一条人命,在事发前想及时止损。”
这话把李珣给气着了,“威胁我?”
林秋曼抬眸看他,直视灵魂,“奴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只是这个吃人的世道不给女郎生路。”
李珣偏着脑袋观察她,嘲弄道:“自己没本事,还怨天尤人了?”
这话林秋曼不爱听,回怼道:“殿下堂堂男儿跟一介女郎较劲儿,算本事吗?”
李珣被踩到死穴,有些生气,起身冷着脸离去,不料衣袖却被林秋曼拽住,唤了一声五郎。
他顿了顿身,扭头问:“你唤我什么?”
林秋曼:“五郎。”
李珣不领情,居高临下俯视她,阴晴不定道:“五郎是你唤的吗?”
林秋曼松开他的衣袖,把放在案桌上的昆仑奴面具戴到脸上,问道:“是不是奴戴上这张面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不知怎么的,看到那张面具,李珣破天荒地感到心虚。
林秋曼步步走近,面具下的那双眼狡猾得像狐狸,她一字一句道:“世人皆知殿下重礼守节,可中秋那天晚上您却失了礼。”
李珣看着她没有说话。
林秋曼虽比他矮了不少,气场却不输人,她直勾勾地锁住他的眸子,故意提醒道:“殿下可莫要忘了奴虽嫁过人,现在却是待嫁之躯,不管当时是什么情况,您都不应该越礼,这是极其无耻的。”
李珣的眼神渐渐幽暗下来,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林秋曼在面具下笑了。
有时候她恨极了这个时代的礼仪教条,有时候又爱极了它。
好比现在,用它来压制一个从小就尊礼守节的人,简直不要太爽!
这是李珣第一次被礼教牵制,并且还是自己喜爱的女郎提醒他勿要越礼。他的心里头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两人对峙了良久,李珣才又重新回到榻前坐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冷。
林秋曼缓缓取下面具抱在怀里,李珣不痛快道:“你想请教什么?”
林秋曼无视他脸上的阴霾情绪,毕恭毕敬道:“昨日奴在居山斋说过卫娘子的事情,奴想请教,奴要如何才能打赢卫娘子的官司。”
李珣沉默良久,才道:“你回去问林文德,做官的最在意什么。”
这话林秋曼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行福身礼道:“多谢殿下解惑,奴告退。”说罢把面具放回原来的位置,关门退出去了。
室内的李珣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脸色臭得吓人。
从小到大昭妃就告诫他尊礼守节,他也从未对礼制生过怀疑,可今天,却被一个女人用礼仪教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