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乡绅满肚子牢骚, 但碍于晋王,都不敢太过出格,多数都是憋着。
李珣铁了心要在他们身上刮点油水下来, 坐在那里面不改色。但凡有人提问, 他尽量和颜悦色,若问题尖锐, 则直接怼回去。
一番周旋下来,有人已经萎了。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 这是至理名言, 更何况还是晋王这么大的官问他们讨钱, 就算心里头再不痛快都得憋着。
也有人趁机卖乖, 在茶会散去的第二天就送了两箱白银进县衙。
秦秉南眼睛都瞧直了,忙去把李珣请过来。
看到那两箱白花花的银子, 李珣拿起一锭掂了掂,挑眉问:“这谁送来的?”
秦秉南:“平塘县乡绅程崇阳。”
李珣笑了,打趣道:“想不到我李珣头回当叫花子讨钱, 竟有人这般给面子,往后若丢了乌纱帽, 也不愁粮了。”
这话说得众人汗颜。
李珣把银子扔进秦秉南手里, “仔细做一笔账目, 讨来的钱银全由你监管, 朝廷那边刑部和工部很快便会来人处理后续事宜。”
秦秉南点头。
李珣继续道:“你既然做了渭城的父母官, 便将事情做到底, 宁江河堤的修缮由你与工部合力完成, 日后政绩考核,调你回京自然名正言顺。”
秦秉南激动跪地道:“殿下重托,卑职定当不辱使命!”
李珣拍了拍他的肩膀, 离去了。
晚上秦家人在饭桌上其乐融融,林秋曼高兴道:“往后阿姐回京,咱们姐妹俩聚起来就要方便得多了。”
林清菊点头,“阿娘一定很高兴。”
颜氏喜笑颜开,“总算盼到头了!”
秦秉南说起昨天的茶会,窘迫道:“我脸皮薄,还是第一次伸手讨钱,当时乡绅们质问,真是羞愧难当。那晋王却坐得住,面不改色,且讨要得理直气壮。这不,今天真有人送银子来了,至少有数百两!”
林秋曼问道:“他有说什么时候回京吗?”
秦秉南摇头,“没有,我估计着审案后还得逗留一阵子,依他的脾性,非得把各县的银子都收到手才会善罢甘休。”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秦老太爷道:“晋王亲自镇杀贪官,且不花国库一厘银子把宁江河堤修缮,也算了不得的功绩。”
秦秉南点头道:“父亲说得是,他出身皇家,却拉得下脸来,对奸商耍流氓,对百姓怜悯,对贪官铁血手腕,确实当得起贤王之名。”
秦老太爷:“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迟早是他的囊中物。”又道,“京中圣上毕竟稚嫩,等到他长成,只怕已经晚了。现如今唯一能与晋王抗衡的则是远在江都封地的燕王,那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天子夹在两个皇叔之间求存,委实不易。”
秦秉南:“父亲你这一说,倒让儿想起了齐王案,至今回想起来,都不禁毛骨悚然。”
秦老太爷:“说不准还有一场齐王案要来,晋王与燕王迟早有一场恶战,皇室手足相残比比皆是,谁又甘愿俯首为臣呢?”
林清菊:“咱们只做纯臣就好。”
秦秉南:“大娘说得有理。”
没隔两日魏常龙传来消息,吉州刺史刘国栋被杀,账簿上的官员除了调任外尽数落网。
这些人全都被押解到渭城。
三日后河堤审案。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被彻查过,罪名都坐实了才会送到河堤旁砍头。
换而言之,河堤审案是审给老百姓看的。
到了审案那天,李珣一大早就起床。
用完早食后老陈服侍他更衣,一身繁缛精美的亲王制式紫色交领冠服加身,外罩对襟大袖袍衫,头戴玉冠,气度从容,尽显华贵端方。
秦秉南等官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林秋曼夹在其中,穿着干练胡服,精神抖擞。
莫约茶盏功夫后,李珣出来,众人齐齐拜礼。他瞥了一眼人群中的林秋曼,自顾离去,一行人起身跟上。
出了城,老陈偷偷冲林秋曼使了个眼色,她后知后觉了许久才走到李珣身侧。往日他穿章服就已经让人压力倍增,如今亲王冠服加身,更让人感到云泥之别高不可攀。
李珣居高临下斜睨她,冷不防问道:“怕不怕?”
林秋曼摇头道:“不怕,就是有点紧张。”
李珣故意恐吓她道:“今天要砍八颗头,我要把这些人烧成灰,和在泥里铸成河堤,供世人践踏。”
林秋曼:“……”
好变态。
她默默地瞥了他一眼,以前她总是以现代人的眼光去审视李珣,虽然知道他地位显赫,有皇室血统,但思想上并未转变,仍是抱着人人平等的概念。
不过今日却产生了微妙的转变,原来有些人就是高不可攀,那身亲王冠服足以把她踩到泥泞里。
就算她不承认,也不得不认清现实,那人就是鹤立鸡群,比大多数人优秀。
破天荒的,林秋曼居然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想离他远一些。
抵达河堤,已有不少百姓来围观了。
河风有些大,吹得众人衣袍作响。
李珣接过秦秉南送来的香,一行人站在纪念受难百姓的墓碑前,跪地行礼磕头,以表悼念。
有百姓小声呜咽,也有百姓跟着跪下悼念,整个场面肃穆庄严,看得人心中难受。
祭拜完死难者,秦秉南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珣前往临时搭建的简易公堂,端坐于案桌后,其他官员依次落座。
魏常龙看向李珣,他微微颔首,魏常龙高声道:“带要犯钟正上堂!”
吉州别驾从事钟正一身囚衣被带上堂来。
李珣垂眸睇他,神色肃穆,犹如催命阎王,“钟别驾,我且问你,永光十一年朝廷下拨吉州四百万两官银用于修建渭城宁江河堤,你从中盘剥九万七千二百零三两雪花银中饱私囊,可是属实?”
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
钟正无言以对。
李珣忽然拍下惊堂木,厉声道:“如实招来!”
底下的林秋曼被吓得抖了一下。
钟正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李珣没有耐性跟他耗,冲魏常龙道:“拖下去砍了,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把林秋曼惊出一身冷汗,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坐在案桌后的男人。
那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绝对的中央权威,容不得任何人挑战。
魏常龙亲自把钟正拖了下去,他惊恐求饶。
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道路,魏常龙把他拽到那块墓碑前,一脚把他踹得跪到地上。
刽子手麻利地朝鬼头刀上喷了口酒,只消片刻,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大片鲜血溅洒到墓碑上,冒着热气,百姓连声叫好!
有人甚至点起炮仗。
一老媪啼哭不止,嘶声悲鸣道:“我儿,今生大仇得报,且上路走好!”
那道声音引得众人心酸落泪,林秋曼默默地偏过头朝墓碑的方向看去,李珣却温言道:“别看。”
浓郁的血腥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很快就飘到公堂这边来了。
林秋曼皱眉,她强压下内心的抵触,面上倒还镇定。
接下来是第二个要犯。
林秋曼收敛心神,认真地做笔录。
这些人已经在前日审过了,今天不过是走流程。
面对死亡威胁时,要犯们终是不够体面,有的当场吓尿,有的晕厥,还有的抵死不认,各色人都有。
在接连砍了四颗脑袋后,林秋曼有些受不住了。
那血腥气息令人作呕,特别是她不慎看到一人的头颅骨碌碌滚了出来,双目圆瞪,死得极其惨烈。
视觉冲击力是相当彪悍的!
林秋曼的脸一下子就刷白了,甚至连手都些抖。
李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察觉到他的视线,林秋曼窝囊地回望。
她强作镇定,试图替自己挣回一点颜面。
然而在那双冰冷的,充满着侵略性的眼里溃败得一塌糊涂。
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讨厌李珣看她的眼神,就好似自己是任人狎玩的猎物。
收起那种怪异的感觉,林秋曼皱着眉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也不知是河风吹多了,还是其他,她觉得头有点沉。
好不容易熬到八颗头都砍完了,尾声时林秋曼再也忍不住冲到河岸边呕吐起来,好似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为止。
秦秉南忙过去看情形,问她要不要紧。
林秋曼铁青着脸摆手,心理还是受到了冲击。
李珣坐在桌案前默默地望着二人,表情冷淡,看不出任何心思。
待人都散得差不多后,林秋曼还蹲在岸边缓解情绪。
李珣起身朝她走去,河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更显张牙舞爪。
头顶上传来幽灵似的声音,“女郎家不比男儿差。”
林秋曼有气无力,实在没精神跟他怼,认栽道:“让殿下看了笑话。”
李珣俯视她,隔了许久才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帕递了下去,洁□□致,泛着淡淡的松木香。
林秋曼愣了愣,沮丧地接过,眼眶猝不及防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好想回家,回到那个人人平等,有空调WIFI的现代社会。那里没有这么多礼制,也没有权威杀戮,更没有严酷的阶层等级。
“我好想回家。”
李珣:“我会送你回去。”
林秋曼摇头,语无伦次道:“我对这里水土不服,活得很糟心。”
李珣望着平静的河流,淡淡道:“我第一次杀人时也像你这般受不了,后来才渐渐明白,人活在世上受不了的事情可多着,忍不了,便去改变,改变不了,便去适应,若连适应都不行,那便只有死亡。”
林秋曼死死地拽住那张方帕,沉默不语。
李珣极尽耐心,“后宅外的世道可不是谁都能适应得了的,那是男儿的天地,女郎家,就应该护在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