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她前去晋王府, 哪晓得扑了场空,仆人告诉她说一大早晋王就进宫去了,估计要耽搁阵子才回来。
林秋曼有些郁闷。
那家奴想是受过晋王交代, 特地把她请进府, 好茶好水伺候着,说应该等不了多久自家郎君就会回来了。
林秋曼只得坐到椅子上耐心等待。
原本李珣是没打算进宫的, 结果一早就听到宫里传来消息说太皇太后病得愈发严重,他只得匆匆去了。
自从太皇太后气成中风后, 性情大变, 既不喝药, 也不接受针灸治疗, 看得华阳等人干着急,却束手无策。
许嬷嬷端着木托盘, 满脸忧虑。
李珣瞥了一眼,伸手拿了过来,“若阿姐信得过我, 不如让我去试试?”
华阳懊恼道:“你就莫要添乱了。”
李珣凝视手中的汤药,轻颦眉头, “倘若阿娘因我而气得病入膏肓, 我便成了罪人, 这名声五郎可不想背。”
华阳闭嘴不语。
李珣遣退闲杂人等, 让全部人都在外头守着, 端着药碗进了寝宫。
太皇太后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 几日不见, 整个人苍老憔悴不少。
李珣坐到床沿,轻轻唤道:“阿娘?”
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反应。
李珣:“五郎来看您了。”
听到五郎,太皇太后动了动眼皮子, 眼睛裂开了一道缝隙。
映入眼帘的男子霞姿月韵,一张清贵儒雅的面孔上明明写满了关切,却让人瞧不出真假。
许是被刺激到了,太皇太后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面庞扭曲起来。
李珣温和道:“阿娘病了,不吃药怎么好得了呢。”
太皇太后额头上青筋暴跳,瞪着他眼眶赤红。
李珣视若无睹,用哄小孩的语气道:“药快凉了,阿娘得乖乖服药才能康健。”
汤匙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
不愿服下仇人送来的汤药,她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一手朝李珣掀去。
那药碗顿时打翻到他身上,泼了一身。
李珣皱眉。
太皇太后嘴唇蠕动,满眼恨意。
李珣沉默了半晌,才平静地看着她,把汤匙和药碗扔到地上,抿嘴笑了,明明笑得腼腆温和,却叫人毛骨悚然。
他稍稍整理衣裳上的药渍,发现腰间的血玉上沾了药汁,赶紧取手帕轻轻擦拭干净,并自言自语道:“这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可不能弄脏了。”
那枚血玉是昭妃随身佩戴的东西,她是知道的。
李珣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药汁,淡淡道:“我从十三岁便离开了京城,离开了阿娘,当年她为了保我不受侵害,狠下心肠将我踢到边境自生自灭。当时我可恨她了,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对我。后来待我大些,才明白,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避开先帝与齐王的争斗活下来。”
李珣的视线缓缓转移到床榻上,微微前倾身子,脸上全然没有往日的温润儒雅,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又阴又邪,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使者。
他温柔笑道:“倒是要感谢您和父亲成就了这样的我。”
太皇太后吓得眼皮子狂跳。
李珣毫不理会她的惊恐,自顾说道:“倘若当初您与父亲别那么偏宠三哥,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种种了。”
太皇太后奋力扭动身躯,喉咙里再次发出咯咯声。
李珣居高临下地斜睨她,“恨我杀了齐王是吗,他是您心爱的儿子,却被我亲手斩杀在玉阶台上。他本应享受的荣华权势,却尽数落入我李珣的手中。明明只是一个贱婢之子,却偏偏占了所有便宜,您好不甘心,对吗?”
太皇太后死瞪着他,布满血丝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珣一改先前的阴鸷,和颜悦色道:“阿娘可莫要生气了,章御医说您的急症便是气出来的,肝阳暴亢导致经络堵塞,倘若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我李珣可就是罪人了。”
躺在床上的老人被这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如果她能动,势必跳起来抡起一巴掌把他抽回娘胎里去。
那厮简直是李家的祸害!
偏偏这个祸害不知好歹,继续刺激她道:“阿娘不服药身体怎么康健得了,只有身子骨硬朗了,才能与我斗。”又道,“我如今正值壮年,您却垂垂老矣,可万不能气馁,千万要保重身体。”
这话把她气疯了。
李珣握住她干枯的手,轻声道:“阿娘已经没有任性的本事了,比不得儿身强体壮,您一定要乖乖听章御医的话,按时服药,针灸,这样才能多苟两年与我斗,不是吗?”
许是气到了极致,太皇太后的表情反而变得平静下来。
李珣非常满意她的表现,“儿这就去取药来喂阿娘服下。”
第二碗汤药重新端了上来,太皇太后仍旧不喝,不过情绪已经平稳多了,不再像先前那般激烈。
李珣知道她怕药碗里有名堂,亲自尝了一口,苦得他皱眉。
再次舀一勺喂去,太皇太后喝了,接着两口,三口,一碗药很快就喝光了。
李珣满意道:“看来儿的话阿娘都听了进去,甚好。”又道,“这次禁足,儿特地替阿娘抄写了经文祈祷,日日盼着您康健。”
太皇太后偏过头,不想理他。
李珣也没打算多坐,起身离去了。
外头的华阳见他端着空碗出来,问道:“都服下了?”
李珣点头,吩咐许嬷嬷道:“叫章御医过来瞧瞧,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这回阿娘想通了,是不会抗拒的。”
许嬷嬷连声应好,华阳赶紧去看自家老母亲。
李珣把药碗递给许嬷嬷,衣裳上浓重的药汁气味实在令他厌恶,一刻都不想多待。
结果他前脚一走,后脚就被华阳叫住了,她问道:“五郎你到底都跟阿娘说了些什么,她的神色很不对劲。”
李珣顿住身形,敷衍道:“没说什么,让她好好服药,听章御医的话配合治疗,只有身子康健了才能继续训我。”
华阳:“……”
李珣:“阿姐若没有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了,现在是禁足期间,又是戴罪之躯,随意走动影响不好。”
华阳默了默,任由他离去。
一回到晋王府,听说林二娘在厅里等着的,李珣先去换了身便服才去接见。
稍后他到了前厅,林秋曼连忙行福身礼。
李珣端坐到太师椅上,仍旧跟往常一样,温润而典雅,丝毫没有在宫里头的阴沉多变。
似乎在林秋曼面前,他总会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均是毫无攻击性的,温和且包容。
“坐。”
林秋曼规矩坐下。
仆人伺候茶水,李珣道:“一早入了趟宫,让你久等了。”
林秋曼试探问:“不知殿下叫奴过来所为何事?”
李珣垂眸沉思片刻,才端起茶碗说道:“听说华阳府曾给了你两百两银子、一间商铺和一座民宅?”
“确有这回事。”
“那日在家宴上让你受了委屈,承了许多流言蜚语,实非我本意。今日找你,也是想弥补当初给你造成的困扰,还请你莫要推辞。”
林秋曼眼珠转了转,果不出所料。
看她那副机灵劲儿,李珣眼角带笑,心情似乎也松快不少,“你有什么需求尽管说来,只要是晋王府能满足的,皆能满足你。”
林秋曼的心思活络了,“殿下此话当真?”
“君子说话自然算数。”
“不过现在奴还没想好要什么。”
李珣放下茶碗,眉头微皱。
他虽对她有几分兴致,但不会纵容,遂说道:“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不知当讲不当讲。”
“殿下请说。”
“我不喜欠人情,更何况是欠女郎家的人情。”
林秋曼垂首不语。
李珣继续说道:“朱家院你可住得习惯?”
“这么好的宅子,奴自然是住得极舒服的。”
“你既然喜欢,那宅院便给你。”
林秋曼连连摆手,“不不不,这可使不得!”
李珣:“如何使不得?”
林秋曼慌忙跪下道:“奴虽然爱财,却取之有道。华阳府给的钱财,是因为当时大长公主在情急之下损了奴的名誉,她是知实情的,故这份补偿奴取得心安理得。”
李珣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
林秋曼继续道:“殿下给的补偿,奴却不敢取。当时殿下被甄二娘损了清誉,奴非但没有证殿下清白,反而还取钱财,这不是君子所为。”
见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李珣心里头愈发觉得这人是个人精。食指轻轻摩挲椅子边角,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打量。
林秋曼跪了许久,都不见大佛开口说话,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琢磨到底是哪里说错了。
隔了许久,李珣才缓缓开口道:“我若非要你接手朱家院呢?”
林秋曼抬起头,见缝插针,“那殿下还不如像华阳府那样给奴一块晋王府的玉牌。”
李珣愣住。
这下林秋曼一点都不忌讳男女有别了,反而还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两人对峙许久,李珣才指着她道:“林二娘你就是个泼皮。”
林秋曼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用更无辜的表情说道:“是殿下自己说的,只要二娘开口,晋王府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的。”
这话把李珣气笑了。
见他失笑,林秋曼唐突道:“殿下要多笑才好,一笑生花,好看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珣总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板脸道:“你闭嘴。”
林秋曼立马老实规矩起来。
“你先起来说话。”
小娘子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听他训话。
李珣道:“你若嫌朱家院不够好,还可以换其他田产。”
“奴无功不受禄,一块晋王府玉牌足矣。”
“我若不给呢?”
“那殿下还叫奴在这里坐了半天,白等了半日。”
啧啧,这无赖还跟他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