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混乱的自然是林家了。
林文德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被气得失去理智。他来势汹汹地冲到海棠院,不顾徐美慧的劝阻,非要冲上去打死林秋曼。
当时林清菊也在场,怕他失手伤人,忙把妹妹往屋子里推。
徐美慧和仆人死死地拽住林文德,嘶声道:“大郎莫要冲动,都是自家人,喊打喊杀的,让人看了笑话!”
林文德气急败坏吼道:“让我打死她,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出丑也就罢了,竟还宣扬出去,生怕外人不知她的丑事!”
屋里的林秋曼不服他,回嘴道:“兄长你骂谁没脸皮,当初若不是你贪恋权贵,我又何至于落到今日?”
“你还敢说,丢尽林家列祖列宗的脸面,看我不打死你!”
“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反正二娘都已经死过一回,又何惧二次!”
“你这孽障……气死我了!”
兄妹二人大吵大闹,林文德死活要冲上去打林秋曼,林秋曼不受软,一张利嘴连珠带炮,气得他火冒三丈。
二人一番骂战,搅得海棠院天翻地覆。
林清菊知道林文德的脾性,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声劝道:“大哥勿恼,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又道,“二娘你少说两句,别火上浇油。”
她不吭声还好,一出声林文德的火气又烧了起来,指着姐妹二人斥责道:“下贱东西,林家究竟哪里得罪你们了,竟合谋起来干出这等丢人之事!”
徐美慧也不满道:“大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若说二娘冲动,你应该是明白事理的,却偏偏跟着瞎起哄,造出这样的丑事来,你让林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林清菊不敢辨言。
林秋曼恨声道:“什么狗屁颜面,林家人被忠毅伯府欺辱到这般田地,却连屁都不敢放,今日我若不替自己出头,谁又来为我主持公道?”
“你还有脸了!”
“我的脸是自己讨回来的!不像你,为攀附权贵,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若是林家人有点气节,也不至于任人践踏,衰败到如今的地步!”
这话又狠又毒,如锋针般扎到林文德的心上,气得他睚眦欲裂。
也在这时,周氏急赶匆匆而来,不由分说打了林秋曼一巴掌,斥责道:“二娘别说了,你有错在先,怨不得大郎!”
林秋曼捂脸不语。
林文德隔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眼神渗人道:“做了几天伯爵府的夫人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林家数十载的声誉皆被你败坏,你这样的林家人,我们高攀不起。”
周氏脸色一变,颤声道:“大郎,你这话是何意思?”
林文德面无表情,“阿娘,你莫要怪我心狠,实在是二娘太不像话。自从她被休妻回府,没有哪一日不是闹得鸡犬不宁,我深知她受了委屈,多数都是担待着,可是她又何曾想过林家人的颜面和荣辱?”
周氏哑口无言。
林秋曼听出了苗头,讥讽道:“兄长这是要赶我出林家门?”
林文德恨声道:“你这样的大佛,我们林家供养不起!”
林秋曼嗤笑一声,“也是,如今的二娘不比从前,声名狼藉,还是个下堂弃妇,多半也没什么价值了。这样的人,留在府里又有何用?”
林清菊的心口猛地揪紧,怕事情落到无可挽回的局面,忙在中间斡旋,“二娘,快跟大哥认个错,服个软。”
林秋曼倔强不语。
周氏狠狠地打了她一下,厉声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造了这么大的祸事出来,还不快滚到列祖列宗跟前好好反省!”
林清菊忙道:“我这就把她带过去!”当即冲张妈妈等人使眼色,众人七手八脚把林秋曼架了出去。
林文德盯着她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谁贴的告示,把他打发出林府。”
徐美慧眉头微皱,“是大娘从夫家那边带过来的人。”又道,“这回就算了吧,大郎好歹给秦家留点颜面,别闹得太僵得罪了人。”
林文德瞥了一眼周氏,阴鸷道:“林家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大娘上京也有好些时日了,让秦家人把她接回去罢。”
徐美慧点头,“也好,省得再生是非。”
之后的几天林秋曼都被关在祠堂里自省。
外头闹得满城风雨,她倒是落得清净,闲着无聊把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挨个擦干净,并预先跟祖宗们打招呼,因为接下来还有更丢脸的事情要去做。
话说告示墙上的《下堂妇思过书》早就被林家揭去,但它仍然脍炙人口。
现在只要你到大街小巷走一圈,人们的谈资总少不了林韩二人的恩怨纠葛,又因其结局未定,更是让人欲罢不能,就连御史台的宋致远都没能逃得过八卦之心。
今日休沐,晋王李珣到法恩寺听禅,宋致远也一同去了。
因李珣身份尊贵,不愿引起诸多不便,又不想旁人受他影响,故只在宝殿后堂听道宣法师讲禅。
道宣八十老叟,云游至此,颇有名望,讲起禅来幽默且风趣,通透又豁达。
李珣听得入神,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静坐在蒲团上,哪怕枯坐得再久,身姿仍旧如青松劲竹,未失分毫仪态。
道宣偶尔讲到趣味之处,众人失笑,李珣不禁莞尔。
稍后到了休息时间,道宣进后堂见礼。
李珣起身回礼。
今日闲游,他的装束极其简单,只穿一身月白圆领袍衫,腰束玉带,脚蹬皮靴,头戴小冠。
明明只是一身轻便简装,却清贵逼人。
世人都说晋王霞姿月韵,玉洁松贞。
道宣云游四海,经多见广,这些传闻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第一次见到李珣时也不由得愣怔片刻。
眼前的郎君五官生得极其雅致,一双明净眼眸纯粹清澈,身姿挺拔悍利如青翠苍松,气质纤尘不染,皎皎如月。
道宣赞道:“世人都道晋王殿下美姿仪,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李珣谦逊道:“法师谬赞。”
二人见礼后各自坐到蒲团上,李珣讲起方才听禅遇到的困惑,道宣耐心讲解。
两人一番交流,皆是轻言细语,不疾不徐。
李珣嗓音醇厚,说起话来如涓涓细流,丝毫没有权贵睥睨之态,让人心境愉悦。
道宣与他相处得非常轻松自如。
说起来怕是没人相信,八十岁佛学老翁与二十六岁权贵青年讲起修身养性居然毫无代沟!
道宣很喜欢这个年轻却不世故的好儿郎,不禁赞道:“都说兰生谦谦君子,好气度好涵养,今日相谈,的确如此。”
兰生是李珣小字,他自谦道:“法师高赞,兰生愧不敢当。”
道宣捋了捋胡子,“方才同兰生交谈一二,老衲的一些领悟兰生似乎也颇有心得。有这般体会,兰生定也是个宠辱不惊之人,这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实在难得。”
李珣神色微动,坦然道:“身负重任,兰生只求问心无愧。”
道宣点头,“问心无愧,说得甚好,甚好。”
之后两人又细说了阵儿,道宣才回到宝殿继续讲禅。
待到正午时分,寺里提供斋饭。
食案上摆放着一碗冬葵汤,汤色清亮,看起来绿油油的很是鲜嫩,旁边的蒸豆腐莹润洁白,冒着葱香热气。
这个时节的春笋才刚冒尖儿就被僧人采来与菌菇同炖,供贵人享用。
李珣不挑食,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筷子挑出一根嫩笋品尝,动作很是文雅。
宋致远就不行了,只觉得斋饭寡淡,吃到嘴里没有滋味。
李珣一一尝过春笋,豆腐,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的饮食素来清淡,吃素居多,倒也没觉得斋饭有何不妥。
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宋致远胃口缺缺地放下筷子,点评道:“一锅乱炖,浪费了这么时鲜的好食材。”
李珣置若罔闻。
宋致远就看着他细嚼慢咽,其实在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李珣像个迟暮老人,明明年岁不大,却老气横秋。
他既不像贵族子弟般贪欢享乐胡吃海喝,也不近女色,身边更是少有知己朋友。
至于爱好,那压根就没有。
成天过得跟苦行僧似的,还一大早跑到深山来听一个八十岁老头讲禅,这是一个年轻人干得出来的事?
宋致远无法理解。
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蒸豆腐,宋致远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来了兴致,八卦道:“五郎,你可还记得上回在翠微湖救过的女子?”
“不记得。”
“就是林家那个,户部郎中林文德的妹妹,嫁到忠毅伯府的林二娘。”
提到忠毅伯府,李珣微微停顿夹菜的动作,“韩家?”
“对,就是韩家!”
“韩家怎么了?”
“韩家出了丑事。”宋致远激动道,“林二娘被韩家逼得投湖,上次幸亏她运气好撞见了我们,要不然早就没命了。”
李珣认真地用饭,似乎对这些内宅私事没什么兴趣。
宋致远自顾说道:“当时我还困惑林二娘怎么会投湖,问了林文德,他言辞闪烁避而不答,想来是为顾及林家颜面。”
李珣放下筷子拿汤匙喝汤。
宋致远饭也不吃了,继续道:“那林二娘当真是个妙人儿,竟然不顾韩林两家颜面,在衙门口的告示墙上贴《下堂妇思过书》公然挑衅忠毅伯府,斥责韩三郎纳妓生子,不服他休妻之举,并且还要报官按律审判,你说这林二娘的胆子大不大?”
这番话终是挑起了李珣的几分兴致,问道:“下堂妇思过书?”
“对,那篇思过书堪称一绝,读起来至情至性,文采斐然!”
怕他不信,宋致远硬是将它背了一遍。
偏偏对方没什么反应,宋致远追问道:“五郎觉得如何?”
“条理清晰,是有几分才情。”
“可不是吗,韩家三郎也太没眼光了,竟然为了一个妓子休了林家二娘,好歹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娘子,哪里受过这种屈辱。”
餐毕李珣放下汤匙,慎言道:“他人之事,不敢妄加判断。”
宋致远摆手道:“这些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五郎用不着这么正经。”又道,“现在林韩二人闹得满城风雨,市井纷纷猜测他二人的后续结果,五郎觉得他们还能破镜重圆吗?”
仆人端来温水供李珣漱口,他微微侧头,用手稍稍遮挡,随后拿起帕子擦拭嘴角残留的水渍。
见他没回应,宋致远道:“不如我们来赌上一回,如何?”
李珣放下帕子斜睨他,仆人将食案撤下。
宋致远早就垂涎晋王府里的那匹汗血宝马,两眼放光道:“这样吧,我拿柳公孤本来赌五郎的枣红马,怎么样?”
李珣愣了愣,随即似笑非笑道:“柳公孤本可是二郎的心头好,你舍得割爱?”
宋致远面带笑容,“拿柳公孤本换五郎的枣红马倒也值当,不过……还得看五郎有没有本事拿。”
李珣垂眸不语。
宋致远接着道:“倘若五郎赢了,柳公孤本我亲自送到府上,若是输了,五郎的枣红马我就给牵走了,如何?”
李珣还是不语。
宋致远挑衅道:“五郎敢不敢赌?”
柳公孤本啊,是有点让人心动。
李珣稍稍犹豫片刻才抿嘴笑了笑,弧度不大,刚好露出脸颊的酒涡,看起来腼腆又撩人,“赌什么?”
宋致远兴奋拍掌,“赌二人的结局是否能破镜重圆!”
李珣若有所思道:“两人闹成了这般,多半形同陌路,不过……”
“不过什么?”
“韩商倒不像是纨绔子弟,虽骄纵跋扈了些,但也不至于弃忠毅伯府颜面不顾。他既然执意纳妓,定有他的道理。”
“五郎的意思是?”
“我赌破镜重圆。”
宋致远颇觉诧异,说道:“我倒不觉得林家小娘子会与韩三郎重修旧好。”又解释道,“她既然敢不顾两家颜面公然挑衅韩家,可见其心志。”
李珣点头,并没有反驳他,而是不疾不徐道:“女子名节在一身,林二娘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不过林韩两家好歹是世家,又同在京城,总得留条后路。”
听他一说,宋致远陷入了沉思。
李珣客观道:“不论两人闹成何种局面,家中长辈总是会想办法把他们圆回来的。倘若真闹到公堂上,那才叫撕破脸面,无论是林家还是韩家,都不愿走到这一步。”
“所以你认为,两家长辈会竭力撮合他们?”
“自然。”
“可是林韩二人已经生了嫌隙,我虽不清楚林二娘的脾性,但从思过书中可见其刚烈,她又岂会轻易低头服软?”
李珣不答反问:“不低头又能如何?”
宋致远哑然。
李珣有些同情道:“女郎家总是要比男子不易得多,破镜重圆是林二娘目前最好的选择,一来下半生有了倚靠,二来全了两家的颜面,毕竟在顾全大局之下,总有那么些委屈是要受的。”
宋致远被他的话堵得难受,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不禁露出痛苦的表情。
李珣继续打击道:“说不定现在林二娘正被家中长辈关在林家的列祖列宗跟前自我反思呢。”
这话说得宋致远的表情更难受了。
李珣心情愉悦,轻轻抚掌抿嘴笑了起来,明明很矜持,却带着一抹小小的坏,“实不相瞒,二郎的柳公孤本兰生惦记已久,不想有朝一日二郎竟双手奉上,实在是快哉。”
宋致远默默地捂脸,心痛得不能自拔。
而此刻他们口中的女主角正规规矩矩地伺候林家祖宗的牌位,本以为还要在这里关上几天的,结果突听外头传来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林清菊激动的声音,“二娘,韩家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