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一座承载罪恶的坟墓。
隐秘的往事、羞于人说的记忆被埋葬在浮土下,时光的刻刀一点点削磨记忆的刻纹,最后只剩下模糊的灰影。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在于它的主人也将之遗忘。
乌丸莲耶打开邮件附带的文档时其实有诸多猜测。他这一生,坏事做尽,坏到极致,甚至有一两分心安理得。
“组织里有人做事留下了把柄?还是某些压下去的悬案被翻上来了?”左右不过是他犯罪的证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被拿来威胁人?
津岛修治若是以为这些“秘密”能威胁到他,未免太过天真。
乌丸莲耶躲在幕后近半个世纪,谨慎二字刻入骨髓。从心之人绝不鲁莽行事,他下达的每个命令都死无对证,执行人的手沾满鲜血,他的权杖光洁如新。
跨世纪的国际犯罪集团首领,黑衣组织无人不畏惧的那位先生,赫赫威名之下是狠辣、谨慎、周全的头脑。
无论对方口中的“秘密”是什么,他都绝不会赴这场鸿门宴。
鼠标的滚轮缓缓推动,文档页面一行一行向下滑动,白底黑字的文字落入眼帘。
出乎他的意料,这不是一份“告罪书”,单看开头,倒像是一个乏陈无味的故事。
“……婴儿在护士的手上发出难听的哭声。他的眼皮黏在一起,像刚出生的小老鼠,没有毛发,红色的皮肤皱纹巴巴,空气中到处都是粪便的臭味……”
如果文章中的无毛老鼠不是叫“乌丸莲耶”,他可能还没察觉出字里行间浓浓的恶意。
津岛修治以推理小说闻名,他擅长倒叙、插叙、环形叙事等一系列复杂的叙事方法,玩弄文字玩得炉火纯青。
从字句间隐约能窥见他的轻慢和漫不经心,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切,文字中透露着空洞的虚无。
但眼前这篇小说不同。
直白的、一通到底的叙述,在主人公三岁之前还是上帝视角,三岁后转为第一人称。除叙事外全是繁复琐碎的心理描写,只讲主人公的生活,详细到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写在里头。
这不是一篇引人入胜的小说,若是让津岛修治的粉丝看到,他们宁肯自戳双目也不愿意接受事实。
怎么会有人写这么无聊的东西啊!小学生偷走了家里的金表去打街机,这么弱智的内容居然值得写十几个章节?
当然值得,这是主人公的第一次犯罪。再凶猛的罪犯,他的第一次犯罪也必然只是偷鸡摸狗的小事情。
恶念会逐步累加。
乌丸莲耶握住鼠标的手在冒汗,旁人看着觉得无聊至极的内容在他脑内如同轰雷,一道道炸碎他的神经。
这是他的记忆……不,小说的内容比他的记忆更加详尽!
这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
翻阅文档,按照时间顺序查阅,那天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清二楚。
多么标准的纪实文学,就像有一台摄影机从他出生起就对着他拍,如影随形。
他没有任何隐私、没有任何秘密,比《楚门的世界》还惨,楚门至少不会被人知道心理活动,而他连心声都要被打在公屏上让人阅览。
早已遗忘的年少往事被人从坟墓中挖出,稚嫩可笑的少年心事摊开在阳光下供人阅示。
那些无聊的心理描写,每字每句都是他心中所想!
夜深人静之时他逼迫自己忘记的东西被那个人搬上台面,强迫他再次回忆,强迫他加深印象,让他再也忘不了,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谁的一生没有做过一些尴尬到脚趾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的糗事?你知道忘掉自己的黑历史有多难吗?
你知道?你知道还替人家写出来!还要人家去看!尴尬癌都要犯了,洗眼睛洗眼睛。
乌丸莲耶看着和他同名的主人公一路长大,度过无聊的学生生涯,走到中年,故事突然变得精彩起来。
主人公再不是那个偷金表打街机的孩子,他握着更锋利的屠刀,割开流淌金钱血液猎物的咽喉。
一桩桩犯罪事件以凶手的第一视角娓娓道来,杀人动机、杀人手法、过程中的心理活动、事后收尾……
跟着津岛修治笔下的文字,读者能身临其境地站在案发现场,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拿着利刃,戾气森寒,铺洒在脸上的猩红热血烫到灼人,心跳骤停。
津岛修治没有改换叙述手法,仍然是大量心理描写平铺直叙,镜头直白地照着主人公,将他的心脏剖开在聚光灯下。
尚且纯真的少年时代、逐渐腐朽的中年,黄昏之馆的秘密和那些被杀死在馆中的学者一起埋葬,直到一位侦探的到来揭开真相。
后面的部分拎出来足以写好几本推理小说,津岛修治或许是不耐烦写那么多字,寥寥几笔带过去,笔触中透露的熟练和随性让乌丸莲耶牙齿打颤。
这个人究竟是哪里来的怪物?他真的是个人?
乌丸莲耶瘫在椅子上向后挪动,木椅刮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毫无反应,盯着电脑的瞳孔中一片骇然,像有恶鬼要钻出屏幕挖了他的眼睛。
“如果不想被人知道邮件里的秘密,就一个人前来赴约。”邮件中轻描淡写的几个字露出真正的森然獠牙。
“邮件里的秘密”,简简单单几个字,它不是乌丸莲耶自以为的罪证,也不是色厉内荏的威胁。
它平淡得好似一个未上锁的日记本,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逆鳞、都是禁忌!
不能被人知道,谁也不能知道。埋葬在坟墓的秘密,唯有死人伴它长眠。
该怎么办?
都是快百岁的人了,乌丸莲耶纵使被惊惧与愤怒慑住心神也不像愣头青那么鲁莽,他不会冲动行事。
乌丸莲耶神色复杂地盯着邮件开头的邀请函,手指一下下敲打拐杖,犹豫不决。
太宰治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力,他吃定乌丸莲耶要来,而且是一个人来。
——因为他付不起违约的代价。
谨慎的人素来多疑,黑衣组织中被乌丸莲耶信任的人寥寥无几,而他给出的那份信任不足以让他放心派对方去抢夺自己的《人生之书》。
倒也可以选择派下属去杀了津岛修治,再灭口,用尸体掩埋一切真相。
但问题是,津岛修治是谁?他在哪里?他引诱乌丸莲耶进陷阱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统统没有答案,得力下属查了那么久,连对方一根尾巴毛都没抓到。
“棋逢对手啊。”良久,乌丸莲耶感慨一声,拐杖重重点地。
赴约便赴约。纵使对方迷雾重重,但这是一个柯学的世界,人类的极限是肉-体互博,最强大的武器始终是枪械。
他是老了,但手艺还在,组织的武装力量还在,尚有一搏之力。
说直白一点,他一个Mafia,还打不过一个写小说的文艺青年吗?
不存在,不可能。
津岛修治嘲笑他只会躲在幕后,可他自己不也只会呆在屏幕背后挑衅?到动真刀子的时候,指不定对方会被吓得哇哇大哭。
年轻人不讲武德,挑衅他老人家,得吃点教训,以血来偿。
东京歌剧院租金不菲,正式演出之前还有彩排,剧院早早被包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津岛修治寄来的电子门票只供演出当天使用。乌丸莲耶派人去问过,剧院被雇佣来的保安围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据说津岛修治本人最近一直住在剧院,亲自指导演员演出。他很在乎自身安全,连他的责编都不能进剧院找人。”下属传来消息,“他给保安开的工资很高,我们不好挖角。”
这是个好消息,乌丸莲耶想,对方越是在乎自己的命,越代表他本身力量的弱小。
津岛修治之所以要约他在剧院见面,是为了占据主场优势,在剧院这个黑暗又复杂的环境中利用地形取胜。
他雇来的保安出自正规安保公司,给再多钱对方都不可能替他背上人命,津岛修治的背后没有组织作为靠山,他是在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乌丸莲耶作为深入敌营的那一方深知一个道理:武器带的足还不够,要打个出奇制胜。
他已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太久,一直被带节奏,是时候将局面搬回自己这边了。
打他个措手不及!
在正式演出开始前三天、演员排练第二天,傍晚时分一位黑衣裹身的中老年男子来到东京歌剧院一扇隐秘不为人知的后门处。
他戴着价值不菲的皮手套,手里拄着金属制的拐杖,拐杖上刻有乌鸦图腾的家徽。
登台排练的演员刚刚离开剧院,这座由金钱烧出来的剧场空空荡荡,执勤的保安拿着手电筒晃来晃去,不约而同地忽略男子所站的位置。
冰冷坚硬的枪械藏在风衣下摆,剧院隔壁大楼上蹲守的狙-击-手蓄势待发,塞在耳朵里的耳麦中传来沙沙的声响:“安全。BOSS,可以进入。”
通讯人是乌丸莲耶一手培养出的死士,这次任务后就会被他灭口保密。
但此时此刻死士的忠诚无可挑剔,红外线望远镜没有看到敌人埋伏在附近,这里早早被清了场。
“继续监视。”乌丸莲耶抬手拧开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门扉开启。
门内无光,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舞台后方,一眼看不见尽头。
乌丸莲耶独自一人踏入空旷的剧院,外来光源在他脚底凝成一束,越来越细。
男人的身影逐渐被黑色吞没,如同走进暗不见底的深渊。
大门在他背后轰然关闭,切断最后一丝光源。
哒哒,死寂之中,唯有脚步声回响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