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以璇这会儿没来得及理会边叙嘴里不好听的话。
她抬了下手, 让他等等,侧过身去仔细回想起来。
在北城念书的那七年,她暑假一般留校或者在外比赛演出, 寒假大多会回南淮休息。唯独十七岁那年春节是个例外。
距离毕业还剩半年, 有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一是继续往上念书, 二是进舞团做职业演员。
因为她的身体条件和专业素质够冲国内一线舞团, 老师们建议她不要浪费黄金期, 毕业直接走职业。
妈妈也是这个意思, 话里话外总在表达希望她进北芭的心愿。
她习惯了在专业上听从妈妈的意见, 起先默认了这个选择。
因为北芭的初试就在年后不久,妈妈担心她来来去去分心, 把外婆接到了北城, 决定那个年在北城过。
那个除夕夜, 她们一家三口在附中教师公寓吃年夜饭, 晚饭结束, 她在厨房门外偶然听到了妈妈和外婆的对话。
妈妈跟外婆说:“如果小璇能进北芭, 我也不在附中教书了, 陪她进团去。”
外婆问:“你都离开那边这么多年了, 人家还能要你吗?”
妈妈说:“联系过了, 没什么大问题,大不了体制外,反正能看着小璇就行。”
那一瞬间,强烈的压迫感忽然让她喘不过气来。
六岁那年,她懵懵懂懂地被妈妈启蒙了芭蕾,跟着妈妈打了四年脚尖舞基础,十岁以后进了专业学校, 依然在妈妈眼皮底下学习,每天都在喊妈妈“老师”。
其他同学在学校受训挨骂,回到家有爸爸疼妈妈呵护,可对她来说,家和学校是同一个地方。
妈妈在她六岁之前对她没管没顾,到她六岁以后,又开始在她面前扮演严师的角色。
这些年她常常有种割裂的错觉,在想梁琴到底是不是她妈妈。
为什么其他同龄人可以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或者对妈妈发脾气,可她对妈妈最近的距离也仅仅止步于客气和恭敬。除了芭蕾以外,母女俩再无话可说,无心可谈。
她本以为等她从附中毕业,独立走上社会,就能摆脱这种畸形的母女关系,让妈妈只是妈妈。
可是妈妈说,她还要继续跟着她进舞团,永远教导她下去。
一种窒息感推挤着她,让她迫切地想逃离那间公寓。
但她连直接冲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还在顾虑妈妈和外婆会担心。
临出门,她回房换上了一套练功服,跟妈妈说,她想去教室练会儿功。
离开公寓,她独自散了很久的步,走着走着到了学校操场,看到了操场上那个圆形广场。
想起假前跟其他学生代表一起在圆形广场拍摄户外芭蕾宣传视频的事,因为在一位行业前辈面前出现了不应该的动作失误,妈妈对她冷淡了三天,她也难受地失眠了三夜——跳了十一年芭蕾的她突然对自己产生质疑,她的人生除了芭蕾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如果她放弃芭蕾,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些不眠之夜,也能和妈妈做回正常的母女。
那一刻她也不知怎么,想发泄又无处发泄,不知不觉走到广场棚下,像感觉不到冷,穿着练功服把之前失误的舞段重新跳了一遍。
寒冬腊月除夕夜,真像吃饱了撑的。
……
梁以璇慢慢回过神来,对等在一旁的边叙轻轻点了点头:“撑过……就那天晚上……”
“卧槽……”
“妈欸!”
——沙发上,程诺和赵梦恩异口同声地发出低呼。
边叙静静看了梁以璇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不可思议。
梁以璇哽了哽。
边叙该不会以为她被气疯了,来冒领原型吧。
可是那个除夕夜对她来说很特殊,她就是在那个圆形广场起了离开北城,离开妈妈的念头。
她不会记错。
本来如果边叙不主动提这事,她今天根本没打算追问什么罗莎贝拉的原型,但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
全北城的舞蹈学校里,还会有第二个像她一样吃饱了撑着的傻子吗?
梁以璇看着边叙:“你当时是看到了一个搭着保暖棚的圆形广场吗?”
边叙瞥开眼去回忆了会儿:“……”
沙发上的程诺和赵梦恩从葛优瘫变成了跪姿,扒着沙发椅背目不转睛盯着两人。
边叙像梁以璇刚才那样,打了个等等的手势,拨通了一个电话:“四年前除夕那天晚上,你到北城机场接的我?”
电话那头的司机似乎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了个懵,小心翼翼地说:“老板,我不记得了……”
嗯,连这都不记得,就更不用问那晚路过了哪里。
边叙皱眉想了想,实在没记起到底是哪所舞蹈学校。
他二十岁之前在欧洲待的日子比国内多得多,对北城也不熟悉,只记得当时车子停在一个路口,他无意间看到旁边围栏里的操场有人跳舞,问司机这是哪,司机报了个学校名。
他就让司机靠边停下,移下车窗远远看了会儿。
“那从机场路到老宅会经过哪些舞蹈学校?”边叙退而求其次地问。
司机思索了会儿答:“没有‘些’吧老板,学校倒有几所,但舞蹈学校应该只有北城舞蹈学院和他们附中。”
“……”边叙挂断电话,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赵梦恩记起之前梁以璇提过她母校,急急问:“真是北城舞蹈学院附中?!”
边叙抬起食指摁了摁太阳穴,没应声,但复杂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
梁以璇紧紧盯着他,回忆起《Rosabella》歌词里提到的“雪夜”和“月亮”,确认道:“不过我记得那晚是阴天,没有月亮,也没有下雪……”
边叙叹息了声:“月亮是路灯,雪是草上结的霜。”
“……那我也没跳阿道夫·亚当的舞剧。”
“但你应该穿了白色连体裙?”边叙摊了下手,“我只是想到了吉赛尔。”
信息对应无误。
梁以璇沉默下来。
边叙也没再说话,看着梁以璇的眼里多了一种无奈的认命。
他从来是写一首歌扔一首歌,满足了创作欲,体验了创作过程的激情,对他来说曲子也就没用了。
这些年写过这么多曲子,《Rosabella》不过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曲,给他提供灵感的那位原型和其他曲子的灵感来源——天空、大海或森林属于同一范畴,并没有什么值得探讨。
过去被人问起罗莎贝拉,他总觉得这些人好笑又无聊,根本没把他们热衷八卦的那位原型放在心上。
他以为他没有。
可是原来,时隔四年,当他为了缺失的灵感走遍剧场,给他那一丝火花的还是当年那个罗莎贝拉。
那他怎么还能信誓旦旦地说,罗莎贝拉对他而言只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灵光,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偶然?
她是他的必然。
他得认这个命。
*
程诺看着两人平静下暗藏汹涌的神情,悄悄拉走了赵梦恩,把她带到二楼的双人间,关上门以后摇着她的肩膀尖叫起来:“我叛变了!我不给边叙使绊子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嗑的cp!”
比起程诺嗑到cp的兴奋,赵梦恩就显得比较丧气了,叹了口气说:“唉,果然男神命中注定是属于女神的,我只配当个小粉丝。”
“能跟偶像在同一个屋檐住这么久,你已经是粉丝中的鱼翅了好吧!”程诺撞了下赵梦恩的肩安慰她。
“那也是,偷偷跟你讲,其实本来女四不是我,我是在边老师上节目以后,临时被节目组邀请的。”
程诺一愣之下反应过来,边叙当时应该是临时顶替了原来的男四,而边叙空降以后,节目的热度都围着他转,节目组估计是想替换一个跟边叙有关联的女四进来,看是不是能对感情线产生催化作用。
“那原来的女四是谁?”程诺问。
赵梦恩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程诺啧啧摇头:“可惜了,你来了也没能跟边叙发生什么,倒是把我们霁哥可能分到的官配给挤掉了。”
“……”赵梦恩噘了噘嘴。
两人在房间里闲聊了会儿,程诺忽然想起什么:“哎对,拿到了罗莎贝拉的一手情报,我应该去微博打那些酸鸡的脸啊,不然刚才那段周五才播出,都错过打脸时效性了!”
“你打算用大号发言吗?可是没经过节目组同意,应该不能剧透这么重要的内容吧。”
程诺挠挠头,想也是,用大号不行,可用小号空口白话说梁以璇就是罗莎贝拉,那也没人信。
她在沙发坐下来,登录微博看了看最新的骂战情况。
再叙梁缘的cp粉和疑似贝莹的粉丝果然吵得不可开交。
一方揪着“白月光”这个概念不放,说梁以璇当“替身”真可怜,另一方,再叙梁缘的cp粉则暗示贝莹连当替身都不配,又或者说这些键盘侠没道德,打扰他们圈地自萌。
总之,虽然回击了,但力度不是特别大。
程诺有嘴不能说话,正干着急,忽然看到一条最新评论跳了出来:「姐妹们都别吵了!快去看综艺官博发的惊喜彩蛋!」
编剧思维让程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她飞快打开恋综官博,果然看到几分钟前,官博发布了一则视频。
配文话题#梁以璇就是罗莎贝拉#,正文内容:「^_^大家别吵啦,谢谢大家帮边老师找到了他的罗莎贝拉。」
视频就是刚刚梁以璇和边叙在客厅的那段对手戏,连滤镜和字幕都没加,也没来得及做不同机位的拼接剪辑,完全是同一机位下的野生原始状态。
看得出来,节目组为了赶在网友睡前导出这段也是拼了。
程诺看个视频的功夫,评论区已经涌入人山人海——
「awsl这是什么神级反转?我就是再敢嗑也想不到梁以璇就是原型啊!」
「边叙:你看看我的表情,你以为我想到了吗?」
「梁以璇:我替我自己的身?」
「重新听了一遍《Rosabella》,我变色了……是我想多了吗?请单纯的姐妹告诉我,这歌词不会是在开车吧?」
「dbq单纯的姐妹听完以后也不单纯了……」
「你们对开车有什么误解?这怎么会是在开车呢!这明明是在开坦!克!啊!」
「srds,那年边叙二十岁,梁以璇才十七岁吧,我们这么yy会不会被抓走……」
「边叙都不怕你怕什么[doge]?」
「看我嗑到了什么神仙cp,没滤镜的死亡角度颜值也在珠穆朗玛峰(重点误×」
「拉回重点,听我的,再叙梁缘不结婚真的很难收场!」
「原来再叙梁缘真的是再续良缘!」
「事实证明,cp名真的要吉利(已经be很久的一夜情cp粉含泪叹气。」
「戏剧性太强,边叙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会不会就是因为发现梁以璇是当年的罗莎贝拉才上了这综艺?」
「如果是装不知道,那就是蓄谋已久,如果是真不知道,那就是命中注定,两种都够把我嗑昏过去了。」
cp粉们在狂欢过后,想起了这时候必须扬眉吐口气,另开了一个楼层——
「@某些酸鸡,脸疼吗?」
「@某些键盘侠,我们嗑药鸡一点也不觉得膈应哦,你们呢?」
「@某人粉丝,有这时间酸别人,不如劝你家蒸煮好好反思下自己为什么又掉了个代言。」
「@某些红眼病,谢谢你们称赞罗莎贝拉是边叙的“芭蕾女神白月光”,我家女神收下了:)」
这些@当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这谁还嘴得动呢。
*
同一时刻,梁以璇和边叙从导演组的监控室走了出来。
刚才程诺拉走了赵梦恩,本意大概是给梁以璇和边叙留个私人空间消化情绪,但她们前脚刚走,刘彭就匆匆过来叫走了两人,让他们去监控室看一下这段内容能不能当作彩蛋提前播出去。
边叙没有意见,导演组就紧赶慢赶地出了片子。
从监控室出来,两人都没第一时间开口,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难得相处得安安静静,心平气和。
过了会儿,见四下没有镜头,梁以璇终于说出了刚才没来得及问的话:“为什么把罗莎贝拉比作玫瑰?”
边叙想了想:“因为看着刺。”
原来是跟沈霁一样的答案。
梁以璇又问:“那天晚上……你看我跳了多久?”
边叙其实真记不起具体情况,看她难得好奇些什么,尽力回想了下:“不久,就一支舞吧,全家等我吃年夜饭,我能看你一支舞也是你了不起。”
“……”
所以边叙应该没有看到,她后来蹲在地上大哭了一场。
她忽然有点好奇,如果边叙的逗留再久一点,那天晚上会不会发生什么。
可仔细一想……算了,他也不是会安慰路边哭泣的小姑娘的人。
梁以璇自顾自摇了摇头,提了最后一个问题,不过这次声音很轻,像是既想问,又生怕他听清楚:“那你当时真没什么其他想法……”
边叙正了正色:“怎么没有?看不懂我那歌的歌词在写什么?”
那歌词尺度没被十八禁也算擦边球打得厉害。梁以璇当然看懂了,否则以前也不会对这首歌耿耿于怀。
梁以璇嘀咕了句:“我们附中都是未成年……”
“那又怎么?”边叙眉梢一挑,笑着低下头去,在她耳边放轻了声,“我就是禽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