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 车夫开口：“铭县到了，大家拿好行李，依次下车——”
男人带着阿蛮, 让她伪装成了自己的孩子进了城。
只是进城不久，阿蛮就直接告辞了。
看着她的背影，男人轻笑一声：“年纪不大，警惕心还挺强！”
可若是没有这样的警惕心，这些百越人早就被拿下了。
之前他们想的倒是挺好, 只要用各种藏在山林里的百越人需要的东西，将他们引诱出来, 再图之后的想法, 却在成功施行几次后就发现没用了。
那些人太警惕，一旦发现苗头不对, 立刻就藏进了山林深处。
其他人又不敢在山林中乱来, 倒也只能慢慢等待。
直到，见到了阿蛮。
虽然他们将所有藏进山林的人都称为百越人，但其中大大小小的部族其实远超百个。
有些人少部落小, 与其他部落的联系也少，遇到危险逃跑得自然就快。
人多部落大的那些, 又藏在更深的山林中，哪怕是百越人也不一定找得到, 但这样部落机动性不如小部落，与其他大部落之间的联系也更多。
即便是敌对的, 总也知道他们的位置。
只是大部落储藏的生活用品更多, 能坚持的时间也越久, 几乎没人出来不说, 还至今不曾被他们抓到。
想到这儿, 男人视线落在阿蛮衣服上的图徽上。
那个图徽他曾见过，是在一个差点儿被抓住的吴越部族的男人身上看到的。
若非如此，他当时可不会亲自出现。
阿蛮身影不见之后，一个寻常打扮的男人出现在他身后：“李将军，小姑娘似乎朝着官府的方向去了，可需要我们将人抓了？”
男人，也即是李信笑了笑：“不用，她要什么你们给她就是，多给点儿。”
手下不解其意，但还是按他吩咐去做了。
然后……
已经离开了铭县的阿蛮，看着眼前小山似的物资，整个人都有点儿懵。
她只是到官府撒泼打滚儿地求了一下，谁知不但得到了治疗大肚子病的药物，竟然连粮食、布匹与盐等部落急需的物资都有了。
就是，有点儿多。
她这么点儿大，根本不可能带走。
若是聪明人，这时候就该将除了药物之外的物资丢掉，然后带着药物直接离开。
但阿蛮想到了族人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还有越来越破旧的衣服，怎么也没办法狠下心来将那些东西丢掉。
怎么办……
阿蛮又慌又急，整个人跟小牛犊似的在原地直打圈儿。
就在她狠下心，决定带着药离开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另一个可怕的问题——
她不认路！
阿蛮来到铭县，是被李信带着坐马车来的。
马车四面封闭，根本看不到窗外景物，就算是过目不忘之人，也根本不可能记住来路。
可是坐车，她又没有照身贴，更不敢随意找人带着自己乘车回到山林出口。
她回不去了！
意识到这点，阿蛮“嗷”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李信就是在这个时候，拎着许多东西来到阿蛮面前的。
他走到阿蛮身边，然后故作惊讶地开口：“女儿，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呜呜呜……昂？”
阿蛮猛地抬头，发现竟再一次见到了之前的好心人，忙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阿蛮不认识路了呜呜呜，叔叔您能带着阿蛮回去吗？”
说完泪眼汪汪地看向李信。
好一会儿后，见他不为所动，眼神略有不舍地看了眼地上的东西，到底狠下心开了口：“如果叔叔带我回去，这些东西都可以当做报酬。”
李信看了眼地上的东西，只觉得这个叫做阿蛮的小姑娘愈发有趣了。
不过……
李信摇摇头：“只是带你回去而已，我还不至于要你这么多东西。”
说完，他随手挑了一把挂面放在了自己的东西中。
阿蛮哭声止住：“就只要这个吗？”
李信点点头。
这些东西本就是他让下面的人给小姑娘的，怎可能自己又拿回来？
他又不缺这点儿东西。
何况，这些东西可有大用处。
两人说话间，李信就将东西全部拎了起来，然后带着阿蛮乘上了一辆马车。
许是第二次遇到，阿蛮安心了许多，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这个马车到处都有吗？不管路程远近都只要一样的钱吗？这个马车下面的□□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可以在山林里也铺上吗？听说咸阳城内还有更好的车，是不是真的？如果……”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吵闹得很。
马车内的大人却全都会心一笑，显然对这样的情景已经熟悉。
李信一一回答了小姑娘的问题。
“这种马车叫有轨马车，下面□□一样的东西就是轨道。加上轨道之后，马车的速度会比以前那种马车更快，还能拉更多的人与货物，非常方便。”
“有轨马车好些年以前就在咸阳投入使用了，只是近两年才推行到了其他地方。”
“这种马车又叫公共马车，是朝廷专门用来帮助老百姓出行的，每次每人都只要一钱，若是站与站之间的路程更远，才会增加到两钱，最多三钱，再不能多了。”
“不然被举报给朝廷，车夫是会被罚款加坐牢的。”
“山林之中当然可以铺设轨道，但轨道马车不行，马匹没办法拉着车在森林中自如行动。”
“若是想要改变交通，火车才更合适。不过如今只有几个大城市之间才连通了火车，铭城短时间内应该没办法见到火车了。”
“至于咸阳城内有没有更好的车……”
他没说完，阿蛮忍不住问道：“火车又是什么？”
李信对火车并不了解，只是乘坐过几次，对其速度印象深刻。
想了想，他道：“是一种不需要任何牲畜拉动，就能往前跑，速度还比世上跑得最快的千里马还要更快，还不知疲倦的一种交通工具。”
说完李信笑了起来，“具体我也不知道，阿蛮以后有机会可以自己去看，去坐，去感受，若是有机会还能到学校读书，成绩优秀的话就能进入大学，跟着墨家那群人学习怎么制作马车。”
阿蛮惊喜抬头：“女孩子也能读书吗？”
李信失笑：“当然可以，我们大秦人人平等，男子可以读书，女子当然也可以。”
“你是不知道，因为许多男子还有参军这一条退路，学校内读书的女孩子比男孩子还更多成绩更好呢。”
“我冷眼瞧着，若是那些男孩儿以后不努力，怕是要被女孩儿超过，到时候连朝廷官员都是女子比男子更多呢。”
这话一出，不仅仅是阿蛮，其他人都来了兴趣。
“女子真的比男子还聪明？”
李信摇头：“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男孩儿玩性大，坐不住，又有其他退路，所以不如女孩儿有拼劲儿而已。”
比起更容易见到效果、还更加热血刺激的参军一途，需要在学校埋头苦学至少十年，从学校毕业之后，还要再慢慢从底层往上爬的路对男孩子来说自然吸引力不够强。
女孩儿想要改变阶级只能嫁人或读书，自然更拼，成绩也就更好了。
李信又说了许多咸阳的变化。
比如有轨马车已经在咸阳销声匿迹，如今取而代之的是电车与自行车、黄包车等交通工具，比如咸阳城内又多了好多电器，像是可以远距离通话的电话、给人拍照的照相机、无声电影与录音机等等……
所有人都对咸阳城生出了无限的向往。
不少人甚至在心里下定决心，回去一定要将家中所有孩子，尤其是读书更厉害的女孩子送去学校，好让他们在学校学会怎么制作那些神奇的电器，到时候回来做几个拿出去卖，岂不是可以赚大钱？
至于男孩子，也送进学校看看，若是读书不行就送去参军！
时间就在谈话中，悄悄流逝。
没多久，第一个人下车，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一直来到李信与阿蛮下车的站点，二人在剩下所有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带着所有行李下了马车。
李信将人送到了阿蛮早上摔跤的地方：“我将你送到这儿就行了是吧？那我先走了？”
说着放下阿蛮的东西，转身就要离开。
阿蛮心里一慌，一把抓住了李信的衣角：“我、我拿人参给你，叔叔可以帮我把东西送回家吗？”
李信皱眉：“这不好吧？你家人真的愿意外人进去吗？”
阿蛮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李信低头看着小姑娘的头顶，眼神带笑，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惊肉跳：“而且你身份不明，我只是看你是个小孩子才带你进了城，又将你送了回来。可若是我跟着你进山，被人知道了，我可是会坐牢的。”
阿蛮手指一紧，忍不住低下了头。
许久，她才开口：“叔叔，你是好人，大好人，是我、我太坏了呜呜呜……”
阿蛮难受地蹲下来，呜咽出声。
李信站在原地听她哭了许久，才略带几分“烦躁”地开口：“行行行，我帮你带进回家，但我将你送到部族附近就离开，不会和你族人打照面你知道吗？你们这些山里人都好凶，我可不敢和他们对上。”
阿蛮瞬间破涕为笑，起身抓住了李信的衣角：“谢谢叔叔，你真的是个大好人！”
李信忍不住摸了摸心脏的位置，觉得自己良心隐隐作痛。
但，有什么办法呢？
这小姑娘年纪虽小，却是这段时间见到的最大一条鱼，若是放过，等下一次机会不知还要多久。
李信跟在阿蛮后面，一路观察，终于来到了阿蛮部落附近。
按照之前的约定，李信放下东西就走了。
阿蛮有些不舍，却也知道部落的人对外面的排斥，只能目送他离开。
等他背影看不见，阿蛮又等了一会儿，才拿着药石转身跑回家，想要尽快让阿爷吃下，也好让父母赶紧出来将东西带回去。
免得被其他人拿了，或是被猛兽糟蹋了。
吴越族的族长，带着一半族人守在大门口，空气中都是让人焦灼的气息。
另一半则跟着阿蛮父亲，出去找人了。
找了许久，愣是不见人。
族长心里清楚，阿蛮要嘛是出事儿了，要嘛就是真的离开了。
前者不是好事儿，后者同样不是好事儿。
只是前者需要举行丧礼，阿蛮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挺不挺得住。
后者，他们整个部族估计都要搬家了。
可是人太多，怎么搬得走啊？
几千人呢！
族长旱烟一口接一口，眼神空洞飘忽，心里的不安感愈发浓重。
若是可以，他甚至希望阿蛮出事儿了。
不是他没良心，只是与整个部族比起来，阿蛮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但……
他看到了阿蛮。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笑得天真可爱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小石子儿的玻璃瓶兴奋地冲着他挥手的……阿蛮。
他意识到，吴越部族完了。
等从阿蛮口中，知道她是被人从外面亲自送回来的，还带着无数物资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
他心底再没有一丝侥幸，赶紧让所有族人收拾好东西，藏进了山洞。
他自己则与所有战士一起，守在了大门口，等着大秦的军队。
他们等啊等，等啊等，好几天过去了，仍是风平浪静。
有人等不下去了，想要从山洞回家。
这就像是一个开始，很快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最后是所有人。
族长带人来到山洞，强行将人镇压下来。
他告诉了所有人，部族很可能遭遇的战争。
被思念与恐惧折磨的族人受不住了，将所有怒火都对准了阿蛮小姑娘——
若不是她，他们怎可能受到这等无妄之灾？
但很快就被族长制止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再多也已经没了半点儿用处，如今追究只会扰乱人心，让大家更加害怕，何必？”
族长看了眼眼睛通红，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错误的阿蛮，再看看他身后已经好转的阿蛮爷爷，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再说，阿蛮也是为了她阿爷，又有什么错？难道你们家人生病，就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他虽然为了安全，做出了发生任何事都不让族人离开部落的决定，却也并非不通人情之人。
何况就如他说的，如今追究已经无济于事。
族人很快安定下来。
族长又道：“时间拖得越久，我担心大秦派来攻打我们的军队就更多，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说着看向那些孩子，“阿蛮父亲，你挑几个人，带着所有孩子藏到山顶的洞里去吧。”
孩子是部落的希望，绝对不容有失。
阿蛮父亲看了眼所有人，低头答应下来。
阿蛮好伤心，但仍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叔叔不是坏人……”
可是没人听。
所有人很快行动起来，不多久就要分批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放哨的战士跑来传信：“族长，外面来了好些人！”
族长心里一咯噔，只觉得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他留下大部分人掩护阿蛮父亲带着孩子离开，自己则一点儿不敢迟疑地赶往了大门方向。
然后……
族长茫然地看着李信爽朗的笑脸，再看看他身后小山一般的粮食、布匹……还有盐？
这是……
做什么？
族长脑子一片混沌，完全闹不懂李信等人来意——
知道他们部落位置后，不但不派兵攻打他们，反倒做起了好人好事，给他们送粮送布送物资？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族长忍不住怀疑，这是大秦的奸计，他们就是想要等自己放松警惕，然后兵不血刃地将他们部落所有人都杀了。
但……
李信等人将东西送走后，便直接离开了。
更迷惑了！
族长都懵了，完全闹不清楚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直到战士们将所有东西都运回了祠堂，族长都没想明白李信等人送物资的背后深意。
五天后，他们又来了一次。
与上次一样，仍旧是李信带头，仍旧是送来了许多物资。
族长仍旧谨慎，但族人已经被这糖衣炮弹打得完全丧失了警惕之心，甚至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着李信等人五天一次送东西的那日了。
族长有心相劝，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大秦确实没派兵攻打他们啊！
一直到两个月后，吴越部落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事儿，附近最大的部落东瓯派人来了。
一见到吴越的族长就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听说你们与秦人交往甚密？秦人还给你们送钱送粮？别不是靠着出卖其他部落换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