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春耕在即, 若是能将梯田之法普及,蜀郡可供种植的田地定然回翻好几倍。此地多雨,气候湿润, 出产的粮食定然不会比洛阳等地差多少。
所以等嬴小政提出要推广梯田之法的时候,秦王嬴稷脸上的惊讶与错愕, 几乎没办法掩饰。
他看着嬴小政,疑惑又认真地问道:“你说的梯田之法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可以增加土地面积?增加粮食产量?你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这种办法?”
秦王嬴稷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思考后还是决定一个一个的来。
毕竟冷静下来后,他也意识到这个所谓的梯田之法,只怕与赵馨脱不了干系。
从赵馨母子来到秦国后,秦国的变化真的太大了。
秦王嬴稷有时候都在想,诸子百家当中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上通天文地理,下懂农桑民生的学派?若真有这么一个学派,为什么从来不曾听说过,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怎么说呢?难得糊涂!
只要确定赵馨的存在对秦国只有好处而无坏处,他便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毕竟秦王嬴稷能看出来, 赵馨是真的疼爱嬴小政。
被其他更炫目的知识见闻迷了眼, 嬴小政还真不太明白,秦王嬴稷在听到梯田的时候, 为何如此激动。
梯田相关的知识,嬴小政并非从赵馨那儿学习……
不,应该说并非是赵馨手把手教学,而是他在前两年就从赵馨给他的地理课本上知道了这种东西。
他会提起梯田之法,只是因为早上与赵馨用饭的时候, 赵馨提了一句可以将梯田之法告诉你曾祖父而已。
因为梯田对嬴小政来说, 不过是太寻常的一样东西, 若是赵馨没有刻意提起, 他甚至都没办法想起来——
嬴小政从赵馨挑拣后(为了防止他说漏嘴)誊抄的课本中,学到的知识太多,梯田不过是在课本中随口一提,占据的篇幅实在太小,而其中与农业相关的大部分知识见闻,如所谓的机械化、规模化种植就比梯田有趣得多。
若是可以,嬴小政其实更想让曾祖父推广机械化种植。
他在刚刚学到相关篇目的时候,甚至还去找过被赵馨赞叹不已的秦墨,想要请他们做出规模化种植的机械。
可惜如今的秦墨更擅长武器,又没有相关知识积累,所以在被赵馨发现之前都一直没有做出来,之后更是被赵馨直接否定,嬴小政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
梯田对如今的秦国来说有多重要,嬴小政知道,但因为有更好的东西在他前面跟胡萝卜一样吊着,所以他感触并不算深。
他之前甚至疑惑,秦国怎么连梯田都没有?
——赵馨也是在与嬴小政谈论之后才知道,嬴小政一直以为梯田已经在秦国推广了。
——机械种植这样的东西秦国有没有还是很容易发现的,毕竟秦王嬴稷等人一直嚷嚷着缺人,还一直在想办法鼓励生育。若是机械种植已经推广,秦王嬴稷可不会觉得缺人。
——但梯田有没有推广,嬴小政确实很难得知。因为就算他整天与秦王嬴稷待在一起,他也不可能知道秦国到底有多少耕地,这都是要正式接触政事后才能知道的消息。
但既然知道了,嬴小政还是很愿意为秦国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的。他虽然不到十岁,也已经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任秦王,整个秦国都将是他肩上的责任。
梯田,并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
只要看到过那五彩斑斓的图片,立刻就能意识到梯田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需要根据山丘的坡度与走势,开垦出一块块田地就行。
重要的是是开垦过程中,将会耗费的人力物力,以及效率——
最好能在春种之前,开垦出尽可能多的田地。
但这些东西,秦国都不缺。
作为华夏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军政一体的集权国家,只要秦王嬴稷下令,全国上下一心,开垦梯田的速度绝对会超出常人的想象。
但要让秦王嬴稷下令,就必须让他看到梯田的可行性。
嬴小政想了想,取来纸笔画出了一个小山包,又在上面画了许多歪歪扭扭的曲线,一个个歪七扭八的不规则形状土块,占满了整个山包,因为没有颜色,看起来略有些可怖。
秦王嬴稷却随着嬴小政的动作,慢慢明白了梯田的意思:“你说的梯田,就是这些一块一块像是阶梯一样分布在山丘上的东西?”
嬴小政抿唇,看着秦王嬴稷点点头:“因为这些田地如阶梯一般分布排列在山丘上,所以叫梯田。如果不是开垦水田,直接顺着山势开垦田地就好了;若是想要开垦水田,还需在山丘顶部挖一个蓄水池,这样水田才不会干涸。”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秦王嬴稷却已经看到了梯田在蜀郡等多山丘,少田地的地方推行后,秦国可耕种土地增加,粮食也翻倍增长的未来。
他有些激动地看着嬴小政:“这个梯田,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嬴小政歪歪头,想到赵馨一直说那些课本上的知识是前人所得,后人编撰,她只是侥幸得到了他们的智慧结晶,于是摇了摇头:“我是从书中看到的。”
秦王嬴稷追问:“书是哪儿来的?”
嬴小政有些疑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低头想了许久,他突然抬头沉静开口:“是母亲给我的课本儿,打从启蒙开始就一直在学,上面记载了许多新奇的知识。”
顿了顿,嬴政看向秦王嬴稷,“曾祖父想看吗?”
秦王嬴稷下意识就想要答应,但很快他就将胸腔内奔涌的热血压制下来,半晌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寡……我年纪已经大了,看了也没办法理解,反倒容易因为年老时的急功近利而做出错误的决断……”
他笑了下,“你母亲愿意从小让你学习那些知识,我已经非常惊讶了。不,应该说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从赵馨之前拿出来的技术就能看出,这些东西都是切切实实有用的东西,虽然不像是儒家法家这种可以影响一国朝政的学派,但无疑赵馨拿出的东西对已经确定了前进方向的秦国更有用。
若是像赵馨这样的人再多一点……
当然,秦王嬴稷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贪心——
若是赵馨这样的人再多点儿,可不一定全都为秦国效力。
嬴政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秦王嬴稷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想法,还在认真思考秦王嬴稷这话的意思。
好一会儿后,他皱了皱鼻子,故作埋怨地开口:“阿娘从小就让我学了好多知识,隔段时间还要考察一下我学得怎么样,如果学得好就会拿出全新的课本。听阿娘说,我如今所学不过千万分之一,也许穷尽一生都不能将所有知识学完。”
此话一出,饶是秦王嬴稷也不禁错愕地张大了嘴,露出与自己形象不符的表情。
好一会儿后,他低头看向嬴小政:“你母亲,对你很好啊……”
说完这句话,秦王嬴稷陷入了沉思。
嬴政试着说了几句话,见他不搭话,便干脆转头开始翻阅秦王嬴稷摆在桌案上的奏章公文,以了解秦国如今的情况。
虽然不知秦王嬴稷在那一刻想了什么,但梯田之法,却在之后直接以政令的形式推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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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土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民,家里一对老父母,兄弟三人也已经娶妻生子,膝下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
原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生活在一起,在兄弟几人成婚之后,也都按照法律分财别居,只是住得近,互相可以帮忙,与之前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唯一让人苦恼的是,他们兄弟三人连同父母手中的田产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亩而已,其中出产的粮食在上交税赋之后,也不过将将够他们温饱,根本没办法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家劳动力多,倒也想过开荒。
可惜阿土生活的地方没多少荒地,倒是有些山林,可惜并非平地,并不适合耕种。
可就在这几天,朝廷突然发下政令,说是要全国推广梯田。
梯田?那是什么?
阿土不太明白,但县长说了,正式春耕之前,所有人都要到里正处报名,一起开垦梯田。三人一组,若是开垦的田地数量足够,还能抵消一年的徭役。
当然,若是不想抵消徭役,也能上报里正,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开垦的梯田中挑选一亩地,登记在自己名下。
若是开垦的数量足够多,还会有额外的奖励。
但没人关注所谓的额外奖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若是不想抵消徭役,可以从自己开垦的梯田当中领取一亩地”的消息上。
不用花钱买,只需要出力就能得到土地?
不光是阿土,整个秦国的人都激动了!
——至于徭役?和土地相比,那算什么东西!若是一年徭役可以换取一亩地,他们绝对每年都积极报名!
虽然阿土对梯田仍旧一知半解,但土地对他,乃至于他家人的吸引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提并论,所以消息传开之后,阿土全家老小便立刻蜂拥而上,一起找到里正登记上全家老小的名字。
他家一共八个大人,两个半大小子,剩下的都是没什么劳动力的小毛孩儿。
所以在登记的时候,便直接登记了三组。
他们一家人足够勤劳,不怕苦不怕累,又全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几个没有算作人头的小孩儿也一直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所以在春耕开始前大家一起砍树劈柴、整理田地,愣是开垦出了二十余亩梯田。
而里正也并未隐瞒,将他们开垦的土地数量上报给了县长。
不久,县长按照之前所言,直接分了九亩地给他们——
两个半大小子劳动力不足,是按照一个人算的。
他们一家人还不算是最厉害的,有的一家足有二十几个口人,全家卯足了劲儿开干,足足开垦了近五十亩地,当然他们得到的土地也更多。
春耕开始,他们看着迅速增加的土地,想到今年秋天可能迎来的大丰收,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笑容,干起活儿来也愈发有动力了。
等到春耕结束,阿土一家终于有了闲暇,于是带着余钱进城购买需要的工具与粮食等物。
也是在县城,阿土才知道,这个梯田的法子,竟然是他们秦王钦定的下一任继承人,嬴政提出的办法。
而嬴政是谁?文荣侯的儿子!
之前文荣侯大会弄出的纸张与毛笔,弄出的印刷术,让百姓读书识字变得容易太多了——
虽然秦国上下尚武成风,可打仗又不是每天都打,打仗之余难道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回家做农活?不需要为家中老小赚取口粮?
这时候,做小吏(小吏也有兵役)或是其他只需要提笔写字的活计,难道不比做农活儿之类的苦力好?
但以前没钱也没渠道读书,他们就算看着眼馋也没办法。
可文荣侯,给了他们一个接触文字的渠道。
再加上灰炉与火炕等物让他们过了一个暖冬,还有原本只能丢弃的羊毛鸭绒竟然也能卖钱,甚至卖得比羊肉都贵,让他们额外多了一个进项……
秦国百姓对文荣侯本就有着相当大的好感,如今听说嬴政竟然是文荣侯赵馨的儿子,爱屋及乌之下,大家对嬴政的爱戴简直达到了秦国有史以来的巅峰。
哪怕是在咸阳,走在街上也能听到大家对嬴政的夸赞。
虽然在知道嬴政今年不到八岁的时候,百姓的热情受到了一点点打击,但不严重。
毕竟秦王嬴稷尚在位。
而嬴政是由如今的秦王嬴稷亲自带在身边教导,他的老师更是秦国如今两个定海神针——
范睢与白起。
大家更加期待嬴政上位之后的景象了。
当范睢带着一车又一车的羊毛进入咸阳,毫不意外地从周围百姓的谈论中听到了相关言论。
然后,范睢皱紧了眉头。
秦王嬴稷尚在位,嬴小政名声越好,上位的呼声越高,对秦王嬴稷的威胁就越大。
威胁到自己的王位,秦王嬴稷可不是一个会顾念感情的人。
范睢迟疑之后,驱车赶往了武安君府。
范睢与白起的关系,用一句水火不容来形容,都无法完全描述出两人之间的矛盾。
所以当武安君府的门房得知范睢前来拜访,第一反应自然是……
紧闭大门!
范睢毫不意外地吃了闭门羹:“相国上门之前,还请先递上拜帖告知武安君才是,如今贸然登门,武安君不一定有空在家。”
春秋时候最讲礼,登门拜访需要三请四邀,过程麻烦到吓人。
战国时期虽说礼乐崩坏,没了那么多的规矩,但上门之前递上一封拜帖还是默认的基本礼仪。
范睢与白起关系不睦,又做了失礼之事,被一个门房呛声……
咳咳!
并不算奇怪。
范睢早有预料,倒是不生气,而是让人继续叩门。
他身边的下人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在范睢的眼神逼迫下再次上前敲门。
门房将门打开后,发现还是范睢,立刻就像关门。
范睢却在这个时候,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门房对上范睢的眼睛,吓了一跳,一时间竟踟蹰起来。
范睢直接上前:“我知道白起在家,你尽快去通报,就说我找他商量嬴小政的课程。”
门房也知道嬴小政是谁,顿时不敢耽误,慢慢关上门后便立刻去找白起通报范睢上门一事了。
范睢舒了口气,转身回到马车。
他身边下人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气那门房的态度:“那人冒犯相国威严,相国直接将人提出来打一顿便是,何必与他好言说话?”
范睢斜睨了对方一眼,笑骂:“也不想想,若是今日处境交换,白起没有递上拜帖就登上了范府大门,你可会让人进门?”
下人哑然无语,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范睢轻笑,他对自己与白起的关系可心知肚明,也做好了今日贸然登门会被刁难的准备,所以并未将门房的话放在心上。
若是可以,他当然不愿与白起打交道。
可这不是没办法吗?谁让秦王嬴稷一句话,直接将他们两个都绑在了嬴小政这条船上?事关嬴小政,两人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只有彼此最值得信任。
顿了顿,范睢叹了口气。
他如今只希望,死对头白起能摒弃前嫌,将他邀请入内一起商讨咸阳城内关于嬴小政的种种讨论与期盼。
不久,白起亲自出来迎接。
见到范睢后,白了他一眼,但到底还是将他请进了家中。
“你是为了咸阳城内那些,关于王太曾孙的夸赞声来的吧?”白起刚坐下,便拆穿了范睢的谎话。
范睢愣了下,笑道:“没想到你竟然变聪明了。”
白起瞬间黑脸:“不巧,王太曾孙的如今面临的情形,与我当年遇到的不说一模一样,也有个八九不离十了。作为一个险些死在盛名之下的人,我若再没意识到其中危险,可就真是个傻子了。”
而他当初的遭遇,可正是眼前人一手炮制。
虽然对政治不够敏感,但一遭被蛇咬,他总不能在看到同样一条蛇向他学生袭来的时候还认不出它有毒不是?
范睢微笑,并不接话。
白起哼了一声,也知道今日正事,没有继续翻旧账。
范睢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可否告诉在下,百姓到底如何得知王太曾孙的名讳?又是从何处得知,梯田的主意出自王太曾孙之口?王太曾孙是文荣侯儿子的关系,又是从何人口中透露?”
白起正襟危坐,严肃道:“王太曾孙在咸阳城内声名鹊起之后,我便立刻让人去打听过相关消息,但最后的结果……
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
范睢看着白起:“你查到了结果?”
白起点头:“我查出,早在全国开垦梯田的政令下达之时,王太曾孙的名讳便已经随着政令传遍了整个秦国,与此同时,梯田之法出自王太曾孙建议,以及王太曾孙与文荣侯是母子的消息,也一并传到了全国各地。”
范睢猛然抬头:“这么早?”
白起皱眉,似乎有些不解:“我查到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因为传递消息需要时间,但几乎是在春耕开始之前,与王太曾孙相关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秦国。”
毫无疑问,与嬴小政相关的消息只能是在一开始就传到了各地。
只是因为一开始大家忙于开垦梯田,这些消息才没有传开,但等百姓都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了田地,怀着一腔感恩之心,与嬴小政相关的消息便在极短的时间内发酵,然后哄然炸开。
范睢陷入了沉思。
白起也知道自己在阴谋诡计方面不如范睢,所以保持安静,并未出言打断他的思考。
半晌后,范睢抬头:“我们必须想办法问问文荣侯。”
白起愣住:“与她有关?”
“也许……”
两人不知道,正被他们怀疑的赵馨,此时也是满腔疑虑。
因为与秦王嬴稷接触更多,又有嬴政在旁分析局势,所以赵馨在嬴小政的名字越来越多地被百姓提起之后,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并从嬴政口中得到了一个让她惊讶的结论——
嬴小政声名鹊起,被人爱戴的背后,是秦王嬴稷在推动。
赵馨得知此事,整个人都惊呆了。
但等她想要问清缘由的时候,嬴政却直接离开了图书馆,让她直接找秦王嬴稷问个清楚。
赵馨:“……”总觉得这个操作有点儿虎。
但她很信任嬴政,于是纠结之后,还是趁着给嬴小政送饭的机会,试探着问了秦王嬴稷一个问题:“王上,最近政儿被百姓谈论得越来越多,不知是否需要下令禁止他们谈论?”
秦王嬴稷轻笑一声,道:“为何要禁止言论?这难道不是好事?政儿名声越好,百姓呼声越高,上位时自然越平稳,于国于民都有利。”
赵馨猛然抬头,看向秦王嬴稷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