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那天,我们外出了。”顾南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就算那天他和唐尧都在,也并不能改变这个结局。

何患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君初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实在难以接受。尤其是想到,一直与何患相依为命的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又会怎样?

顾南行深吸一口气,又说:“我拿到了南宗传递过来的消息,关于许熠的过去。”

君初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开口。

顾南行自言自语,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许熠生于许氏一族,生下来的时候,也跟其他的许家人一样,并没有任何天赋可言。他的母亲,何患的爱女何莹莹,早在嫁入许家之前,就意外发现了许氏一族的秘密。在儿子五岁的时候,不小心暴露。”

君初云猛地看向他。

顾南行继续说了下去:“为了保住父亲和师弟,也就是你的父亲,何莹莹甘愿将剑骨,给予自己的儿子,从此带着这个秘密长眠。所以,许熠才继承了何莹莹的剑术天赋。那时候,他已经开始懂事了,亲眼目睹母亲被父亲杀死,随后又被植入母亲剑骨,许熠的心性发生了巨大变化。”

那些年,其实许家也无法完全控制许熠来着,许家并没有修为高深的人物,被植入剑骨的那些,也甚少有能够像许熠这样,得到惊人天赋的。

眼看就要失去这个好不容易继承了惊艳天赋的孩子,许氏一族用术法控制了他。此后十多年的时间,他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处。

原本,何患对于女儿选择嫁进许氏一族就颇有微词,他根本看不上那群废物,也不觉得他们能够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在许熠出生后,何患的态度虽然有所松动,但仍是四处游荡,甚少在南宗停留,眼不见为净。

所以,何莹莹死的时候,他并不知情,女儿死后第三年,他的弟子,也就是后来的季真阳,也失去了音讯,这时候,何患才察觉到,南宗的诡异。

何患悄悄调查了几年的时间,一切的线索都指向许氏一族的祖宅,正准备霍命硬闯的时候,月离江也因为万方舟的行踪,来到了南宗,策划了南宗内战。

“那一夜,何患趁乱,潜入到了许家祖宅,发现了女儿和弟子死亡的真相。但他并没能找到许熠,为了这个孩子,何患不得不压下一切愤怒与仇恨,装疯卖傻。”

只是为了,能够在有生之年,再一次见到,唯一的爱女,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

顾南行又低声说道:“救出万方舟那一夜,我们并没有发现许熠,也不知道何莹莹已经死了。而且,当时情况混乱,我们自顾不暇,并没有在意许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直到几年之后,月离江留在南宗的影卫部队,从许家人口中得知了何莹莹这个人,然后也才直到,这是何患的女儿,死于南宗内战之前。但具体原因不明,至于她有没有女儿或是儿子,就更加不重要了。

“何患并没有给我们提起过这些事,也从未向我们求助,我跟月离江便以为,他已经独自一人,将这件事情给解决了。”

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大麻烦。

可惜,真相来的太迟。

游生也劝慰道:“何施主这么做,也是为了夫人和小施主。”

君初云看向他:“什么,意思?”

游生垂眉敛目,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才又说道:“许熠施主身上的术法,是‘不死不休’。目标是何施主,以及,西西小施主。”

“‘不死不休’只有两种解决方法。一者,许熠死,术法自然消失,他会在死亡之前,回归本性;二者,目标死亡,任务完成,这类术法也会随之消亡。”

“何施主的本意,或许是第一种也说不定。但是最后,他犹豫了,犹豫过后,他最终选择了第二种。”

君初云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可是明明,他还能继续等一等啊……”

或许,再等一等,就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没有人回应她。

也没有人知道,何患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是因为对爱女的愧疚,所以舍不得杀死她留下的唯一血脉,还是他的心里,对这个孩子,依然存在着某种希冀……

无人知晓。

唐尧抱着西西在外面玩,极力不让小孩子感知到异常,更不能让她知晓,曾阿公已经不在了,不能陪着她继续玩了。

但是西西仍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小脑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奶声奶气地问道:“哥哥,曾阿公怎么不在呀?”

唐尧呼吸一滞,努力压抑住了悲愤的情绪,对着西西笑了一下,蹭了蹭她的小脸蛋,回道:“曾阿公有事情要做,先回家了。不过曾阿公给西西留下很多好吃的,一会儿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西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使劲点了点小脑袋:“好!”

不过很快,西西又担忧起来,说道:“也不知道曾阿公什么时候回来,西西捡了好多东西呢,肯定有曾阿公喜欢的。”

唐尧不敢再开口,他怕一不小心,就会忍不住哽咽。

好在这会儿,几个武僧走了过来,拿了些干果,给小姑娘吃。

西西真的是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对她十分友好,不知不觉地,就会被小姑娘的可爱所吸引,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西西收下了武僧们的好意,然后又一一回赠礼物,一本正经地说道:“娘亲说了,要有来有往,友谊才能长久。”

武僧们忍不住笑,握着小姑娘软乎乎的小手,也没有拒绝。

待看清楚手里的礼物之后,大家突然就都笑不出来了。

大家都知道,月离江身为万象界第一人,手里的宝物和法器,以及各种珍稀药植锻材,必然都不少,但轻易地就被小闺女赠予别人,这也不大合适吧?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收下还是还回去了。

从善走了过来,弟子们连忙行礼,又将手里的礼物递给他看,一脸为难的样子。

“既是小施主所赠,那便收下吧。”从善倒是很想得开,既然已经是盟友,收下这些也无妨。而且,都已经出现在了西西的储物袋里,那肯定也是月宗主所认可的,没必要如此小心翼翼。

长老都说了,弟子们也就不再纠结,收下了礼物,便继续陪着西西玩了起来。

小孩子很快就沉浸到游戏中去,笑的天真烂漫。

唐尧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连忙调整自己的情绪。

这是何前辈的选择,他除了惋惜愤怒,却也无能为力。

君初云没有消沉太久,她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哀悼,活着的人更重要。

顾南行说道:“不管你怎么想,告知你的父亲,这是必要的。”

君初云愣了一下:“为什么?”

“剑骨。”

君初云突然就想起来了,问道:“你知道,父亲是因何失去剑骨的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君初云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说,如果许熠身上的剑骨是他母亲的,那父亲,为何一直迟疑,没有取回他自己的剑骨?”

顾南行看着她,说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答案:“因为,没有找到。”

君初云顿时傻眼。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君初云平复了一下焦躁不安的心情,再次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因为剑骨丢失,导致他的转世并不完整,记忆丢失了不少,没有变成傻子或是疯子,已经是万幸。而他,也始终回想不起来,取走了他剑骨的人,到底是谁。何患带着他冒险回到太真宗,也是为了寻找,剑骨的下落。”

这一点君初云是知道的。

好歹父亲也是剑骨的主人,哪怕被取走了,若是带着父亲的剑骨,出现在父亲面前,必然能够感知到。

“但,这几年来,何患带着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几乎见到了许氏一族的所有,十岁以上的人员,也没能找到剑骨的下落。”

君初云突然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你的意思是——”

“何患死了,可以将何患的剑骨,先移植到你父亲身上。这样,至少他能够有能力保得住自己的性命……”

话还没说完,君初云就冷硬地拒绝了:“不可能!”

顾南行倒也没有继续劝说,站再当事人的位置,这件事确实不地道。他们不能跟南宗一样无耻。但理智上而言,这是最好的抉择。

“我只是提供一个建议,要不要这么做,我没有理由干涉。”

君初云也冷静下来了,叹口气,摁了摁眉心:“我是觉着,阿爹他不可能接受。”

“我知道。”顾南行看着她,“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君初云明白他的意思,抿了抿唇:“我也不能……”

她也不愿意这么做。人都死了,还要抽筋剥骨,这是至亲之人啊!

但是,顾南行说的也没错,唯有如此,父亲才能重新踏入灵境,成为他们的一大助力,而不是像现在,只能拖后腿,连西西都比不上。

想来,父亲心里,应该也是很难过的。

顾南行又说:“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君初云眼皮跳了一下,心中的不安再次扩大。

“许江白死了。但是,”顾南行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过,是个傀儡。操控他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还不得而知。不过,那个东西,随随便便就杀死了月离江的一个化体。”

君初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哪个化体?”

“少年月离江。”

君初云顿时愣住。

当初离别的时候,她就有预感,或许短时间内无法再次相见了,但那会儿,她一直以为,是月离江能够操控这缕意识之后,将他回收。

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一连串的意外打击,让君初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坐在那里,她只觉得满身疲惫,想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这么想着,君初云便站了起来,往卧室走去,整个人都带着丧气的麻木:“我有点困了,先去睡会儿。”

顾南行:“……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君初云充耳不闻,她当然知道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但是,再不睡,她真的要被压垮了。

顾南行很焦急,又说:“难保对方不会针对季真阳,他留在太初宗,也未必就一定安全。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让人护送他来西佛界。”

君初云顿了顿,应下:“好。”

顾南行叹了口气,却又无从安慰。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大道理谁不懂?但是刀没有扎在自己身上,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他不能要求君初云跟他一样冷静理智。他也曾失去过至亲之人,随着时间被淡化的,从来都不是仇恨,而是回忆。

时至今日,他连少女的样貌,都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却始终记得,是谁害死了她。

这世间,处处是地狱。

看着君初云走进卧室,关上门,开启阵法,将自己固锁在那一方小空间里,顾南行也只好快速调整好心情,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一躺到床上,君初云就觉得万分疲惫,眼睛睁不开,脑子也像是僵固了,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不多会儿,眼皮逐渐变得沉重起来,闭上眼的瞬间,她也开始做梦。

君初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真切的梦境体验了,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许江白那会儿,眼前的这个男人,也让她,极为不适。

这个房间,君初云并没有见过,但是看起来,是个极其严密的地方,外面有着层层叠叠的多重阵法。

哪怕她只是一个灵体,也能够感受得到,房间外围的阵法中,偶尔透露出来的肃杀。

房间里十分干净整洁,也没有什么物件,只在正中间,摆放着一张低矮的茶几,茶几周边,放着几个蒲团。

此时,有两个人正面对面坐在蒲团上面,喝着茶。

其中一人,身着白衣,对襟广袖,沏茶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青花瓷的茶具,衬着他莹白如玉又修长的手指,更加显得这双手宛若上天的精心之作,毫无瑕疵,完美的令人几近沉迷。白衣之中,又仿若隐隐带着蓝色的微光,在他举手投足之间,随着光线的变化,偶尔流露出来。却只一瞬的时间,就又隐没在苍茫的白色之中。

男人的面容,也极为年轻,看上去也就比唐尧大了几岁的样子,他的发丝,却是银白色的,更显得整个人带着一股忧郁的苍白,令人心悸。

待他抬起眼来,君初云才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瞳色竟然是红色的!

白发红瞳的少年,五官精致秀美,气质迷人,宛若就是上一世,君初云的梦中男神。

但在此刻,她感受到的,并不是欢喜,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和厌恶。

君初云没来由地就想要逃。

但在此时,银发少年开口了:“你说错了,是哪一步错了?”

声音清朗,介于少年和成年男人的低音之间,带着一点点的天真,却又仿佛胜券在握。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每一分每一寸,都长在她的审美上。

如果没有遇见月离江,如果没有生下西西,君初云大概,真的会,对这个少年,一见钟情,从此,念念不忘。

君初云压下心里的烦躁不安,集中精神,将整个房间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又将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那是个中年男人,修为应当不是很高,从他脸上便能够看得出来。

皮肤暗淡,目光无神,眼袋大的让人难以忽视,像是被什么掏空了身体一样,精神状态差的,连经历了诸多打击的何患都比不上。

而且,银发少年一开口,他就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抓住了长衫,捏起一道又一道的褶皱。

他很怕这个银发少年。

君初云认真盯着他的表情,想要从中得到些什么讯息。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人,长相上面,跟许江白有几分相似。

喉结动了动,中年男人终于开口,语气却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样子:“小白死的不明不白,而且本体和替身,同一时间被杀死,这本就不同寻常。就算是月离江,他也不可能察觉得到,有两个小白。”

中年男人再次抬眼看了一下他的表情,只看得到那张冷漠到极致的脸,依然还是那副半垂着眉眼的懒散模样,让人难以猜测,他到底在想什么。

中年男人沉默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担忧继续说了出来:“而且,被反噬而死的凶手,至今也未能得知,究竟是谁。会不会——”

银发少年依旧在认真沏茶,换了三次水之后,觉得这茶可以饮了,这才各倒了一杯,给自己和对面的中年男人。

“多虑了。”银发少年淡淡回道,“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存在,哪怕诛仙阵出现,他们也只会以为,许氏一族隐瞒了什么。”

中年男人表情更加凝重。

很显然,他对眼下的状况并不乐观,但是他也不敢反驳面前的少年。

“这是个好机会。”少年抬起眼,红色的瞳仁仿若带着蛊惑,目光流转之间,带着一股慑人的美感,以及难以抗拒的威严。

“出现如此异象,月离江必然会前来查看。而太初宗此刻正迫于仙骨的压力。”银发少年点到为止,“成王败寇,全看你如何抉择。”

中年男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是。”

“哦,还有,之前交代你的事情,要尽快。”

中年男人再次应下,低头弯腰,退出了这个房间。

就在他站到门口的时候,眼前忽地一闪,他就出现在了院子里,心里忍不住骂娘。但事情该做还是要做。

许江白死的如此突兀,将所有计划全盘打乱,族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他的人,本就已经焦头烂额。

没想到这一时间里,太真宗内也出现了变故,何患光明正大叛变了!

虽然也是早已有所预料的事情,但赶在这个空档,他便不得不怀疑,何患早就已经跟月离江,有所接触了。

如此,事情的难度,更加上了一个台阶。

中年男人抹了一把脸,将所有负面情绪都压了下去。

已经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后退的路也早已经堵死了,多说无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而且,他相信,那位来自神界的大人,一定能够,将月离江解决掉。

毕竟,这不光是关于许氏一族生存的问题,还关乎着,那位大人失去的修为,以及,他在神界的地位。

君初云并没有跟着离开房间,而是继续留了下来。

中年男人出去之后,银发少年依然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影响他。刚刚的那些事情,对他来说,也确实只是,多虑了。

一壶茶喝了半个多小时,君初云就趁着这会儿时间,又在房间里面绕了一圈。

也不知道是这个人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还是为了保护他,总之,这个房间宛若铜墙铁壁,君初云作为一个突兀出现的灵体,都能感受到无时无刻不在的压迫。

除此之外,她就没什么新的发现了。

但是,君初云也出不去,就忍不住有些焦躁,感觉像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若是没有后续,就赶紧让她回去,将这些消息,都告知于月离江。

想到这,君初云又突然想起来,睡觉之前,她忘记把摩灵塔里得到的消息,告知摩诃门了,只是让顾南行帮她联系月离江,也不知道这会儿联系上了没有。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间再次发生了变化,最里侧的阵法,发生了细微的变动,然后,房间正中央,一道光束投射下来,照射到了矮几上面,光线刚好打在少年的手指之上,更显得他修长的指节宛若上好的羊脂玉。

少年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拿起最后一杯茶,一饮而尽。

君初云却是大吃一惊,这束光,跟她在摩灵塔看到的,一模一样!

随着光束出现的,是一个奇怪诡异的声音:“少君,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请务必要尽快……”

君初云正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他们是想做什么,突如其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带离了这个房间。

最后一刻,她看到银发红瞳的少年,向着她原本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