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离江所看到的,是四条巨大的锁链,从天而降,看不到源头在哪里,将巫荇的四肢牢牢锁住,他身体里面的灵气,也被锁链抽取,化作丝丝缕缕的线,缠绕在锁链之上,输送到上面去。
月离江目光沉着,不期然就想到了之前君初云说的那句话:“难道说,想要灭掉大巫族的,是天道?”
而游萼所看到的,却是巫荇所承担的因果。
许久之前,大巫一族的族长,也就是巫荇的爷爷,上上任的大巫族长,在游历之时,将一个秘密透露于初结识却相谈甚欢的友人,但这位友人却是个伪君子,将此秘法改进之后,用于修行之途,开启了惨无人道的剥夺。
是以,大巫族的因果报应来了。
游萼率先收回了目光,看向月离江:“月施主可有办法?”
月离江点头:“或可一试。”
游萼有些意外,迟疑了许久,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合适。
巫荇开口了:“月宗主不必勉强,距离时机成熟尚有三十年的时间,我还撑得住,但凡月宗主能够活下去,大巫一族,必然也能够再见光明。”
月离江垂眼看向他:“你的意思是,只需要我护主你的心脉即可?”
巫荇点头:“是。我没有足够的灵气护体,泄露天机的瞬间,也会遭受天命所带来的危机,我怕承受不住,是以需要月宗主的帮助。”
月离江没有拒绝:“那便开始吧。”
巫荇缓缓舒出一口气:“那便从,月夫人的死劫说起吧。”
游萼眉头跳跃了一下,乍然之间,想明白了什么。
月离江也说:“我正要问你此事,阿初身体里面的蛊虫,来自何处?我调查了她曾经待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她本人对此也毫无印象,而且,那只虫子,来势凶猛,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不,那是替命蛊。如果没有蛊虫,在太微分宗的时候,月夫人就已经没命了。”
月离江脸色沉了下来。
巫荇并不在意,抬眼看向他,继续说道:“月宗主天纵英才,不仅仅是修为,智计才略也不输于任何人,想做什么都能够未雨绸缪,做好一切准备。但,唯独天命,月宗主从来都算不到,不是吗?”
“巫族一向是,尽人事,听天命。但是月宗主太过耀眼了,连天也觉得受到了威胁,所以月宗主做任何事情,多多少少总是会受到天命的阻挠,也就是俗称的,运势太差。但又因为月宗主实力过于强大,普通人看来成功几率只有两成的事情,到了月宗主手里,却变成了十二成,哪怕运势极差将几率砍掉两成,也仍旧会完美成功。”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月宗主再万无一失,再殚精竭虑的谋划,也总有会出现漏洞的时候。不巧,月夫人就赶上了。”
月离江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唯一算计君初云那次,如果不是巫荇提前给她种下替命蛊,君初云就会死,这是他的失误,却也不能全怪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又为什么要救她?”
巫荇回道:“知道你有女儿的时候,差不多,跟你在同一时间吧。——三年前我从沉睡中醒来,用积蓄的全部灵力测算了大巫一族的未来和际遇,发现唯一的转机,就在月宗主身上,但,九死一生。”
“为了寻找这一线生机,我便开始观察太初宗,与月宗主有关联的所有人事物,东方指月死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一线生机,但仅仅只是昙花一现,系在何方并不知晓。直到,令嫒与她母亲一同出现,我才察觉到,那一线生机,就在这两人身上。”
“我看到,若是月夫人死在太微分宗,二十年后,月宗主也会死,大巫一族的一线生机,也就随之湮灭。”
接下来巫荇所说,与君初云跟他所说相差不大,区别在于,君初云的梦境中,从未出现过大巫族。
不过月离江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巫荇的所作所为,看似是在帮他,其实仍是为了自己一族,各取所需。
说到这里,巫荇突然停了下来。
正巧,君初云就走了过来,她是来问月离江要储物袋的,西西的玩具都放在里面呢。
正要走,巫荇又喊了她一声:“夫人也曾预知过天命吧?”
“什么?”君初云看向他,脸上一片茫然。
“我是说,夫人应该,也曾经梦到过,或是某个时刻,突然看到过,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对吧?”
月离江看着他,目光沉沉:“你想做什么?”
巫荇笑了一下:“我都这个样子了,月宗主还担心什么?而且,我的生死,大巫族的存亡,全在月宗主一念之间。请相信,我只有希望月宗主一家都好好的,绝无二心。”
“而且,”巫荇又说,“月夫人命格特殊,又为母则强,能看到才是正常的。毕竟,一家人,无论哪个命格发生巨大变化,都会牵连到别的家人。”
君初云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也没有隐瞒:“是梦到过一些事情,而且我坚信,那些事情会发生,如果不提前做好预防的话。”
“不知夫人,能否跟我说一说?”
君初云看向月离江。
后者稍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君初云便说:“在我的梦里,万象界的一切人物和事件,就像是一本被写好的话本。既然是话本,那必然有主角,许江白就是那个主角。我们一家三口,是反派,是他功成名就的垫脚石。应该说,只有月离江是大反派,我跟西西,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巫荇若有所思:“话本?天书?”
君初云眼皮一跳:“你的意思是,这是天道写好的剧本?”
巫荇微微一笑:“这么理解也未尝不可。”
君初云:“……¥%@#&*¥#……”她想骂人。
什么狗东西,闲着没事写什么天书?
“我就想知道,天道是瞎了还是脑子不好使,选这么个玩意儿当主角?”
月离江眼皮一跳。
巫荇也被梗了一下。
“……不至于。天命也并非能够完全掌控一切,要不然,大巫一族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君初云听糊涂了:“你们犯什么事了?帮助许江白,助纣为虐,所以被迫因果了?”
游萼倏然抬起眼来,看向了君初云。
“……我瞎猜的。”君初云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难道,真的是这样?”
“夫人猜测不假。无心之举,却酿成大祸。”巫荇也没否认。
游萼也说了一句话:“剑骨可转移继承。”
君初云倏然明白什么意思了——这个术法,是大巫族发现的,而且是经由大巫族人,传递给了许氏一族的先人。
君初云倒吸一口凉气,对巫荇没有半点同情了:“你们可真是,活该啊。”
巫荇倒是没觉得受到冒犯,自从知道真相之后,他也已经在竭尽全力偿还罪孽了:“所以,整个大巫族,被困于大巫祝殿的地底之下,永世不见光日。一旦离开大巫祝殿,身体就会快速衰败,最多也就月余的时间,便会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甚至,很快死去。”
终年不见天日,整个大巫一族,人数越来越少,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出现过新生儿了,再这么下去,不出百年,就要灭族了。
这时候,巫荣匆匆走了进来:“他们来了!”
君初云下意识地问道:“他们?谁?”
“族内的一个叛徒。”巫荇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冷静地吩咐,“开启大阵,将贵客带到内殿,这里有我就行。”然后又看向月离江,“月宗主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来,或许很多之前没想通的事情,就能够明白了。”
游萼也说:“贫僧也留下。”
“劳烦大师。”
君初云犹豫不决。
巫荣催促道:“夫人请跟我来。”
月离江笑了一下:“快去,看不到你,西西会不安。”
君初云也只好应下:“你要小心。”
“没人是我的对手,那些事情,都不会发生的,别想太多。”
君初云又问:“那个少年化体——总之,你别忘了。”
他们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个化体,要是少年月离江身上的摄魂术解决不了,恐怕会对现在的月离江,造成极大的伤害,这件事情,迫在眉睫。
月离江笑了一下:“我知道,我能得知他现在的状况,顾南行也在帮我看守着,不会有事。”
君初云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月离江看着她的身影没入黑暗中,这才收回了视线。他大约知道,来的人是谁了——许江白,以及,他身边那个有着大巫族血缘的男子。
不过,他仍是好奇,为什么那个男子,能够在外面行走?
“叛出大巫族,就代表,这份罪孽也了清了吗?”
“不会。”巫荇回道,“总有些歪门邪道,可以暂时蒙蔽过关。”但等到清算那日,必受焚心之苦,死状凄惨,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就是不知道,许江白对他许诺了什么好处,让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条路。
不过想想,巫荇觉得,还是不要知道了。许氏一族在阴暗中滋生千年,所掌握的邪门歪道,应该不亚于巫族的禁忌之术,他这副样子,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还是先别瞎操心了,争取到这一线生机,才是最重要的。
脚步声逐渐靠近的时候,月离江和游萼,立刻隐匿了起来。
进来的,果然是许江白和那个妖娆的男子。
“族长,许久不见了。”
比起上次所见,这个男子的修为,更加精进不少,但整个人也虚浮的厉害,身体衰老之快,令人惊异。
“看来就算是换命蛊,也并没有让你如愿得到那个人的寿命啊。”巫荇开口就是嘲讽,“你死到临头了,巫成。”
巫成脸色扭曲了一下,抬手就攻击了过去。
然而,术法还没挨到床沿,就被周边阵法反弹了回来,直接被弹出去好几米远,重重摔落在地上,随即吐出两口血。
许江白也受到了牵连,连忙拔出剑抵挡了一下,这才没有像巫成那般狼狈。但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消失,再次抬起眼来,就变成了一片冷厉。
在巫成再次冲过来的时候,许江白拦住了他,抬头看向床上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巫族的族长。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这个传说中无所不能、听天达意的族群,许江白心里的激动在进入大巫祝殿的时候,就已经逐渐平息。此刻,只剩下算计。
巫荇闭了闭眼,懒得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让他觉得恶心。
“大巫族长,在下许江白,南宗许氏一族的下一任族长,也是太真宗的现任宗主,先祖曾与贵派多年前相交一场,可惜后来,发生诸多变故,等先祖想要再找好友一叙之时,却已寻不见贵派踪迹。”
许江白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丝得意:“好在,天不负有心人,寻寻觅觅这许多年,终究还是,再次相逢了。”
巫荇睁开了眼,依然没有看向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月宗主待你,倒是一片真心。刑方都送与你,做了佩剑。”
许江白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像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起来这件事。但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沉默寡言,内向又腼腆的少年了,很快便回过神来,大大方方说道:“师尊待我,确实不薄。”
“哦?”巫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所以,你对他的回报就是,觊觎他的妻子,抢夺他女儿的天运?”
黑暗中的游萼瞬间睁大了眸子,惊愕过后又迅速恢复平静,他知道西西面上显露出来的,那缕似有若无的死气,是为何了。
许江白脸上的笑容再也撑不住,逐渐变得阴沉:“族长,说话可要讲证据。”
——此刻他的心里,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来之前,巫成跟他说过,族长测算天机的能力,族内无人能比,万象界也无人能及,就算他现在被困在大巫祝殿,这也是大巫一族与生俱来的能为,只消一眼,就足以看透这个人的一生。
许江白半信半疑。大巫一族的能力他不怀疑,但说的如此轻巧,他却是不信的。
但是现在,真的只是一眼,巫荇就将他还未来得及做的事情,全部一语道出,许江白心里,就不再是惊喜了,只剩下,无声、隐秘又汹涌的杀意。
君初云是他内心求而不得的欢喜,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巫成在他身边呆的久,又不小心被他看到了一些东西,才被猜了出来。但是巫荇,确确实实头一次见面。
而西西,就更加巧妙了。
他是前日才得知,家族内一直寻觅的女童,据说有着惊天福运的人,是君初云的女儿。
直到现在,他仍是在犹豫,要不要执行这个计划。
纸始终包不住火。
万一哪天,君初云得知了这个事实,他们之间,就只剩刻骨的仇恨了。当初君初云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生下了这个孩子,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更加了解,西西对于君初云的意义。
巫荇笑了一下,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地笑:“那就当我是胡说八道好了。——许宗主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叙旧吗?我想并无此必要。”
`许江白也不再装模作样,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人,说道:“特来请教,仙骨的真相。”
月离江的实力,许江白这些年一直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也不敢说,自己就摸到了月离江的修为界限在哪里,只知道他很强,当之无愧的万象界第一人。但若是强到一根手指头就摁死了宋行厌,那就不正常了。
这段时间,家里人也开始怀疑,月离江一定是因为得到了仙骨,才获得如此强大又让人惊异的实力,听得多了,许江白想说服自己没有仙骨都不可能了。
——月离江曾对他说过,仙府里面并没有仙骨,那会儿他半仙半疑,但本来他身份特殊,太初宗也不会给他进入到仙府的名额,再加上,整个太初宗都不在乎是否进入仙府。参加冲灵梵宴,与其说是为了仙骨,倒不如说,是太初宗那帮战斗狂们,想要去跟其他宗派的弟子们切磋打架。
许江白差点就信了,却在这时候,宋行厌死了,月离江的实力,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若是跟仙骨有关,那,他势在必得。
巫荇嗤笑一声:“没有仙骨。”
许江白并不信,再次追问:“那,仙府秘境的真相是什么?”
“只是个秘境而已,许宗主多想了。”巫荇转过头来,看向他,“仙府现世两百余年,就算三十年开启一次,如今也已经有过七次的机会了,南宗进去的弟子,少说也有十几人了吧?许宗主想必早就从他们口中听说了,关于仙府的所有一切。那么,有谁见过仙骨吗?”
许江白语塞,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那几乎,已经很难称之为人了,瘦的可怕,仿佛只剩皮骨,全身的修为也几乎涣散,只剩一双眸子,格外清亮,倒是能看出来几分年轻人的模样。
许江白不知道他是否在说谎。
来到大巫祝殿之前,他却知道,大巫一族,跟月离江没有任何交情。或许,月离江也在寻找大巫族。
但只要他们还没有碰面,许江白就有理由相信,大巫族,并不会偏心于月离江。
巫成走了过来,已经调息好,将内伤压了下去,声音依然带着几分颤,说道:“族长并没有说谎,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许江白便换了个问题:“月离江的修为还是灵境吗?”
“是。”巫荇回的毫不犹豫。
“灵境之上呢?还有更高的修为境界吗?是否真的能够飞升?”
巫荇:“我不知道。”
许江白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转头看向巫成:“这就是你所谓的,大巫一族,无所不知?”
巫成笑了一下,脸色有些诡异:“你一直问月离江做什么?我之前就说过,他最近二三十年都会活的好好的,你想要横刀夺爱,我也帮你想好了办法……”
“闭嘴!”许江白突然暴躁起来,脸上戾气横生,随即转过头来,看向巫荇,“那我换个问法,除了剑骨,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修为更精进一步?”
巫荇笑了一声,语气很古怪:“许宗主难道不知道,泄露天机会遭受天罚?我现在这样的状况,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冒险?你甚至,连保住我性命的能为都没有。”
许江白咬了咬牙,脸色扭曲:“我有。”
巫荇一脸“我不相信”的模样:“哦?那就请许宗主,先进入到阵法内来吧。”
许江白眯起眼,后知后觉:“什么意思?这阵法——”
不是大巫族为了保护族长设置的!而是,天罚!
作为许氏一族的重要核心人物,下一任的族长,许江白当然也知道,许氏一族的发家史,是以大巫一族的现状,他并不惊讶。
但,这绝不包括巫荇的这副模样。
惊讶过后,许江白很快回过神来,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又说道:“难道族长就不好奇,巫族祖先只是说了一句话,就带来这么大灾难,许氏一族,却一直安然无恙?”
巫荇看着他,诡异一笑:“是真的安然无恙吗?只不过,偿还的方式不同而已。”
许江白心头一惊,不自觉地就问出了口:“你都知道什么?”
“你身上写着的,我都看得到,就好比,哪怕得到了惊世之才的剑骨,你们一族,也不过堪堪踏入灵境而已,只是个不堪一击的花架子。要不是你身上有天眷,你以为,这些年,你能够瞒得过月离江?”
许江白差一点就要拔剑对着他,最后一刻猛地压抑住了自己的愤怒和羞恼,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隐隐得意起来。
果然,他是受天眷顾的,所以,哪怕月离江是天下第一人,也没有想到,他最大的危机,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许江白阴森森地看着巫荇,说道:“就算如此,许氏一族,仍是月离江无法突破的地方。”
当年的南宗内战,最终也没能撬起各大世家的根基,不是月离江不想,而是他根本做不到。
尤其是作为世家之首的许氏一族,宅子里自带一个天然的防护大阵,就算是魔族入侵那会儿,百十个魔族的灵境高手,都未能突破第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