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立场上被人踩在脚下, 是让人愤懑且难堪的,那种屈辱是压在脊梁上浸入骨髓里的,比之刀剑加身更疼痛难忍又无所适从。
在官方没有封锁消息的情况下,签订合约当日的情形很快传遍了上郡。
初初, 百姓理解周宁的所作所为, 痛骂匈奴的卑鄙无耻, 可随着两个作坊沉默且高负荷的赶工, 并且短期内停止了对外售纸之事后,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大——王姬到底是女子,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是的, 一直有一部分人认为不该受匈奴的威胁,答应匈奴的条件,而且这一部分人还大多不是普通人, 而是在造纸作坊兴起时就组建了商队往各地卖纸、就势起家的成功人士。
他们有眼光有见识,也有钱有人更有胆。
他们或是一身不屈傲气, 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屈辱求和, 所以他们不满周宁的选择,他们是单纯的厌恶受辱以及求和这样的行为, 根本不管面临的威胁和后果, 所以一伙人也是最先发出反对声音的,只是到底人少构不成气势。
再有便是同彭越等人一样, 理性分析利弊,分析敌我双方实力相距,再评估对方的信用后, 认为妥协后患更大的人, 他们也觉得不妥, 但也理解周宁面对的困局,理解她的选择,所以暂时观望,只是心中到底也生出些“到底是女子”的想法来。
还有一部人是觉得反正没有把对匈奴的进贡换成税赋摊到自己头上,所以觉得无所谓。
然而所有的情绪在造纸作坊宣布暂时停止对外售纸,往后也减少对外销售的数量的时候爆发了。
停止既减少售纸数量,首当其冲的就是行商着的利益,其次便是作坊的收益不好,工人的福利自然也就略微下调了。
“就不应该答应匈奴的条件!”暴脾气的行商人如此说道。
有人背地里嘀咕出真心话,“九原是九原,上郡是上郡,咱们管……管他们去死啊!”
有人不知是真是假的义正言辞的道:“我们不是不顾念九原的百姓,只是饿狼哪里有满足的时候,有哪里有信义可言,若是这些东西能换回九原,我们自然是愿意的,可问题就是既救不了九原,反而把我们自己也拖累了进去啊!”
有人不满而怨怼的下了结论,“这次王姬真的做错了。”
这话还是有人辩驳的,“那么多百姓,你让王姬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眼前,你以为咱们王姬是秦二世么?”
原本这话是没人敢应敢怼的,上郡至少八成的百姓都受过秦法之苦,剩下的两成即便没受过,那也没少见过,蒙恬筑长城、修直道,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上郡的事。
你嫌弃王姬太仁义、太顾念百姓,行啊,那你去挖直道修长城吧,什么?嫌太累太苦,嫌秦朝从皇帝到小卒全不把咱当人?那你还说个屁!要不是王姬仁义、顾念百姓,有你今天的好日子?!
可是现在……
真正的落差落到自己身上了,这怎么咋寻思咋不舒坦呢?有很大一部分人沉默了。
此消彼长,即便还是有部分善良的不忍的认为周宁做得对的人,反对合约的人也敢应话了。
“那你看看救回来谁来了?九原的百姓不还在匈奴手底下讨生活?还不如把那钱向从前一样拿去买生铁,加强咱们的武备,终有一日收复九原,那才是真正的对九原百姓好!”
“那匈奴阵前站着得有好几千百姓呢,就不管啦?就看着他们死?没准他们回去的时候,一把火把城都烧了,等咱们收不收复的,九原也是空城了!”
还有人认为议和好,是出于这样的想法,“不打仗多好,咱们如今的日子不比以前好过多了?不过是些财物,给了就给了,唉,后生们不明白,这安生日子才最是难得!至于少了的钱财,让作坊的工人辛苦些,多做一些就是了。”
“人手不够就再招工也成啊,我家还有两个小子呢。”有人眼珠子一转连忙出主意道。
“呸,你想得倒美,这东西原材料够不够另说,手艺好不好学也另说,单单保密这一条,这中间得花多少工夫,咱们上郡的纸为什么能卖上价,物以稀贵懂不懂!”
“嗐,我和你们说不明白道理了是吧,匈奴人的胃口大得很,根本不是财物就能满足的,人家现在已经盯上了咱们,咱们要先就己才能救人!”
“这还能有什么变化?王姬做事稳妥得很,不仅让人记下了合约内容,还叫那匈奴单于亲自签字确认了的。”
“哼,那您就擎等着看吧!”
总之各持己见,谁也不能说服谁,但至少不赞成议和妥协的言论已经形成了很大的声势,只不过如今合约已定,虽然百姓们议论得厉害,但已不能更改既定的现实。
同上郡这处的言论不同,作为被保护的一方的九原百姓心情更加复杂。
有被珍惜重视的感动,但也因此生出更加强烈的想要归国的心愿。
“周王姬念着我们呐!”九原父老双目含泪的看着上郡过来的送货队伍。
在他身后被推到两军阵前,后又被放回来的九原百姓也是感慨非常,他们从前哪里感受过来自君主的爱惜,在被匈奴推上战场的那一刻,他们都觉得自己绝对活不了了。
攻城作战,动辄屠城的比比皆是,哪怕是他们百姓自己参与的起义也是如此,人得了势,就是不从前的自己了,所以,他们哪里敢想着周王姬会因为他们的贱命而妥协呢。
“都说周朝以德为先,王姬果然是周朝后人,这才是真正的仁君啊!”父老抹了抹眼泪,“我们九原也是王姬的辖地,老朽期盼有生之年能看到九原回归周地。”
众人都神情激动,目含泪光向往,然而就在这样大型的爱国主义教育现场却突兀的出现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一直这么给匈奴进贡,九原永远回不了周地。”
“你,你,你这话是何意!”父老被气得倒仰,围观百姓皆是怒而视之。
说话的小子像是惊着了般缩了缩肩膀,而后又鼓足了气,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是实话!上郡的人都在说原本王姬做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换生铁造武器打匈奴的,可如今要一直给匈奴送东西,哪里还能换生铁造武器去?”
父老及围观百姓皆被他说得一怔,转而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般神色哀戚了起来,是啊,东西都送给匈奴去了,上郡还怎么和匈奴打?
“仲哥儿,不要乱说话。”一个颇有气势的年长者对那乱说话的小子训斥道:“如今日子不比从前,你少在外头给我惹事。”说完便要带着那小子离去。
“等等,”父老上前追了两步,“还请壮士留步!”
年长者蹙眉回头,父老压低了声音问道:“敢问壮士可是从上郡过来卖纸的?”
只有这样从上郡过来走私的商人才能那么清楚上郡的事情。
年长者只蹙着眉头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父老急忙又道:“寒舍虽然粗陋,但还是想请壮士借一步说话。”
父老请了上郡来的人到家做客,一亭的百姓都偷偷送了自家珍藏的酒菜粮食过来。
父老亲自给来客倒了一杯浊酒,“还未请教壮士名讳?”
“在下陈恢。”
“陈壮士从上郡而来,不知上郡那边对咱们如今是个什么章程?”敢在两地行商的人,肯定有人脉关系,也知道些普通百姓不知道的内幕消息。
陈恢默了默,“如果父老说的是收复九原之事……”
陈恢摸了摸身侧小儿的脑袋,父老的心沉沉的往下落,陈恢缓缓道:“我这小孩话说得难听,但却是事实。”
父老的手一抖,一亭人才凑齐的酒就这么洒了。
陈恢叹了一口气,安慰道:“若是匈奴那边遵守合约,以王姬的本事,顶多一两个月就能想到新的法子,一两年也就能驱逐匈奴收复九原。”
父老混浊的双目霎时又亮了起来,他的嘴皮也因为激动而颤抖了起来,“一两年?!”那他肯定能等到!
“王姬果然是仁君、明君!是天命所归的帝星托生啊!”
陈恢耷拉下眼皮子,凉凉的泼水道:“前提是匈奴那边遵守合约。”
匈奴那边能遵守合约吗?
九原的百姓比上郡的百姓更了解匈奴人的习性,那就是一群喂不饱的贪狼恶豹!
父老的肩头身形都垮了下去。
陈恢低垂着眸子沉默不语,倒是他的儿子目露不忍,摇了摇他的手臂请求道:“父亲一定有办法的,父亲帮帮他们吧。”
父老一下子又像是被注入了活水般精神起来,全然没有想到若是王姬都没有办法,他一个商人能有什么办法,只像是久旱的庄稼努力的汲取底下的每一分水分。
“壮士有何良策?还请壮士救救九原百姓!” 父老说着话,就着跪坐的姿势就要给陈恢拱手揖拜。
陈恢连忙托住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父老怎么做选择,能不能狠得下心了。”
“什么选择?什么办法?”父老赶忙问道。
“一是九原百姓什么都不做,就如现在这般,如此,日子虽然难熬,但运气好,也能活下一条命来。”陈恢缓声给出了第一个选择。
“九原百姓的性命捏在匈奴手里,为了保全九原百姓,王姬答应了议和,但匈奴贪得无厌,知道王姬顾念百姓性命,定会一再拿九原百姓的威胁于她,如此上郡永远没有办法发展实力,最后的结果,好一些是九原百姓苟延残喘,世世代代为匈奴奴役,上郡勉强自守,可坏一些……”
父老的身子一抖,陈恢沉声道:“只怕上郡也会落入和九原同样的境地。”
父老的面色变了又变,“那另一个选择呢?”
“有这么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一切情绪都能冲淡忘却。
随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上郡的百姓渐渐适应了要给匈奴进贡的事情,工人们也适应了现在工作量加大,福利却减少的日子,商人们也在转移重心,不再那么依赖卖纸的生意,除了偶尔想去还是心不甘意不平外,一切好似都在好转。
周宁于这样平静的日子里收到了项羽的来信,半个字没有谈他如今的情况,只问她这边好不好,要不要他过来帮忙。
周宁放下信纸,眉目柔和,唇角微微勾起,却淡淡的吐出一个,“蠢。”
系统:……
啥?它明明感觉到宿主是高兴的呀。
【他想要过来帮忙,不是好事吗?】这说明他记挂宿主呀。
周宁一边提笔给项羽回信,谢了他的好意,让他不用过来也不用担心,她自己能应付;一边对系统解释道,【现在田荣、陈余、臧荼都在给他找事,中原狼烟四起,他自己尚且分·身乏术】
而且,下个月,刘季就该出关了,他却还忙着对付只空有名头的怀王,等刘季出关后,正好给了刘季为义帝报仇的大旗,得以以此为名目列出他的十大罪状,号召诸侯共同讨伐他。
【嘿嘿,原来是宿主也心疼他了,两情相悦可真好。】系统语带憧憬,又软软的道,【统的宿主真是全天下最温柔善良的人,对项羽是,对九原的百姓也是。】
周宁笑了笑,没再理它,顾自将写好的回信装了起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挫败章邯主力,中原的局势更乱了,不过这一次,章邯没有往东逃,而是往她的方向来了。
“这怎么办?”这可不好处理,他们正是厉兵秣马准备民族之战的关头,哪里有心思搅合中原的乱局。
周宁也诧异章邯为何会往北跑,不过想想他的身份,再想想她手里二十万大军的来处,周宁敛眉笑道:“不是正好吗?”正好他们准备用兵,正好就天降大将。
“他要是问我们借兵怎么办?”高问道。
周宁摇头,“只说要再等等,他不会催促的。”
章邯不是没有败过,在濮阳他被项梁围困,在巨鹿他被项羽压制,但他也从未真正败过,于濮阳围困后,他调整战略反杀了项梁,至于项羽,他更多的是被赵高拖累了,他以往的战绩完全可以证明他是天生的将才。
作为一个将领,他有自己的敏锐,而且他和项羽、韩信的作战风格又不同,他是总是习惯先周密的计算衡量过再作战,这样一个行事稳重保守的将领,他怎么会不计算项羽不派兵增援他的可能性,又怎么会不设想会若是如此他的下场会如何。
历史上的章邯也确实没有等到增援,于废丘拔剑自刎了。
而论人品和安全,这天下间,真是再没有比她这里更好的去处了,而且她留下他帮她,项羽不会怪他。
或许想着她是他的妻妹,也或许想着她还可以在北边抵挡匈奴,所以刘季也并未再追着章邯不放,就如周宁所说,简单的交谈后,章邯便在上郡安定了下来。
一日例会,郦食其几乎是笑着奔进来报信,“好消息,好消息!匈奴加条件了,他们要翻倍,还要咱们新开采的盐矿的盐!”
高奴原本的官吏的脸集体黑了,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高和喜等人却是喜形于色,可王姬安坐于上又是黛眉微蹙。
章邯满目茫然的左看看又看看,只觉得这上郡的水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