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袭游击最让人烦不胜烦, 有如苍蝇蚊子,嗡嗡乱叫,仗着体量轻小飞来飞去, 扰得人眼烦心躁,偏偏它实在极小, 卯足了劲也对己方造不成什么大伤害,所以好像不值得为它大动干戈。
如今漳水南岸的章邯阵营就陷入了被蚊虫蜇扰的烦恼, 长长的运粮甬道直通到黄河岸边,楚军楚军仗着人少, 将激动灵活发挥到了极致,看着心情挑地方, 今日破坏南边这段, 明日破坏北边那段,毫无规律可循, 也叫秦军防不胜防。
运粮的甬道不比厚实坚固的城防,两侧只有临时筑起的墙垣, 粮道又绵延一百四十多里,防守难度极大, 而且楚军得手便撤、毫不恋战,他们极难追击。
蚊虫叮咬的后果不过是发痒红点, 常人听闻嗡嗡声都会心情烦躁,又何况敌军真刀真枪的袭扰, 其后果危害远非蚊虫可比。
今日这段粮道被破坏了,要立马安排人修理,还没修理好, 那一段又被破坏了, 屡次追击又无功而返, 漳水南岸的秦军上下军心躁乱而浮动。
危害还不仅于此,一条甬道连接的是两头,由于楚军骚扰,章邯军营无法运粮,巨鹿北边的王离军营就陷入了乏食的困境。
但章邯那边没有发来求援,也未遇到大战,二十万军队都好好的,所以王离并没有率军与章邯会师,也没有向西撤退,还是呆在原地,等着章邯那边赶走蚊子,运送粮草。
观秦军的表现,很明显,他们没有把楚军放在眼里,甚至在距离楚军更远一些的王离军营,还认为楚军还在安阳畏战不前、自相残杀。
战场上处处都是凶险,也处处都是机遇,楚军在安阳停留的四十六日,虽不是有意为之,但却歪打正着的起到了麻痹秦军的作用。
所以时日愈久,谁也没有发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慢慢的转移到了楚军手里。
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士气是相对的,游击袭扰一个月,期间有几场小胜,秦军烦不胜烦,而诸侯联军则受到鼓舞,慢慢恢复了一些信心。
一个月了,再把人饿下去,只怕王离军营就要动了,项羽决定发起攻击。
驻扎在漳水南岸的棘原的章邯万万没有想到楚军竟然敢主动对自己发起进攻,这无异于羚羊主动向猛虎挑衅。
羚羊的优势就是灵活速度,而老虎凶猛,耐力却不足,所以羚羊怎么可能舍弃自己的优势以卵击石呢?
所以章邯军没有防备,乍然遭遇楚军来袭,惊慌之下匆忙应对,在心理上已经落于下风,正应了《孙子兵法》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一场血战后,章邯军营被击溃,但楚军的形势依旧不乐观。
楚军大营内,项羽埋头看着舆图,几日血战,鲜血将他头发濡湿,又被寒冷的天气凝结成股,如今到了室内,温度上升,寒霜混着血水沿着鬓角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淌下,为他如磐石雕刻般冷硬俊傲的五官更添几分税利锋芒。
章邯军营只是没有准备,暂时被击溃,等他缓过来重整军队,再有王离的二十万大军南下应和,两军会师,楚军的境况就危急了,或是王离急攻赵国,巨鹿城破,那就相当于砸碎了整个诸侯联军的军心。
所以现下,是他们局势最好的时候,章邯军营溃败,王离军营乏食。但时间每过去一息,他们的优势都在逐渐减少消失,章邯军营在慢慢恢复元气,王离军营随时可能得到消息南下会师或者举兵攻赵,一旦秦军有一方反应过来,等待他们的就是失败和死亡。
大帐内外火光摇晃,一场大胜,外头不知大局的士卒还在为大败秦军而兴奋激动,但在帐内的将领们却都一脸肃容。
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战争主动权,就好比系在悬崖上的钢丝,他们行走于上,稍有差错,便要掉入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但这根钢丝,也是他们渡过悬崖唯一的途径,若陷入被动,他们十死无生。
黑已经想哭了,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他还有机会劝服降卒,再次见到他家王姬吗?
范增道:“不如乘胜追击,彻底击败章邯。”
项羽摇头,“没有速战速胜的把握。”
到底是以少战多,兵力的差距在那儿,哪怕他们战略得当,要想全胜,也是要耗费时日、伤筋动骨,况且如今战局复杂危急,北边的王离军营就是一把抵在赵国胸口的匕首,一旦被他刺穿心脏,联军必败。
项羽凌厉的双眸看向巨鹿的方向,心中有了决断,厉声下令道:“传令全军,明日横渡漳水!”
帐内众将皆是一惊,这是要主动进攻王离军营?!
各诸侯将领大惊过后便是恐惧,胜章邯已是侥幸,此子莫非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竟要与秦军最精锐的长城军团对抗,这不是自不量力、以肉喂虎吗?
见项羽并无解释之意,也无更改军令之心,诸将不敢有异议,各自领命而去。
黑也怕,哪怕有他家王姬的预判也不好使了,就好比谁都知道鬼屋是假的,可走一趟还是有不少人吓得吱哇乱叫、心惊肉跳,而他们这个还不是假的,实打实的战争啊,每个人身上的血迹都还没有擦干净,战场上到处都是血色和尸体,这万一要是有个万一……
“唉,”王离军营虽有乏食困境,但那是完好无损的二十万秦军精锐,是叫“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虎狼之师,他们军力胜于己方不说,还不同与章邯,刚败过一场。
黑重重的叹气,心中忧虑却也只得小声道:“哪头都打不过,哪头缓过劲儿来了都能弄死咱,这也太难了。”
他们走在军营中,若是大声被谁听了去,那就是未战言败,影响军心士气。
高看着巨鹿的方向,心中却与黑不同,“王姬曾言‘抱必死之心则胜’,说的大概就是如今了。”高甚至还对黑笑了笑,道:“我们如今,可不就是向死求生?”
“唉。”哪怕又叫他家王姬说中了,可真真处在这个险局中,黑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次日一早,众军集结过河,早春的江风潇潇的吹着,吹起漳水的寒气,吹得楚军军旗猎猎作响,也吹得黑面色发白。
“昨夜的‘向死求生’说早了!”看看军旗,诸侯联军竟一个没来!
高见此,也是心情沉重,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项羽的反应,却见项羽一脸坚毅,丝毫不因联军畏战不出而暴怒动摇。
出发的时辰到了,项羽挥手下令,军船有序向漳水彼岸行使,而项羽立在船头,连眉头眼皮都未有颤动,原本心慌不安的楚营诸将见此,也好似有了定心骨般慢慢沉稳下来。
有时候人得服气天赋的存在,项羽就是天生的猛将,劣势险境不能叫他胆怯,反而会叫他更加沉着镇定,只要看见机会,不在乎那胜机多么渺小危险,他会毫无畏惧的压上一切,一往无前,把那一分胜算做成十分。
高不禁佩服而感叹道:“不动如山,大将之风,不外如是。”
黑的视角一向走歪,他看着项羽光滑冷凝的下颌线,摸了摸自己长出胡茬的下巴,也感叹道:“是铁血将军,也有铁汉柔情。”
那光洁的下巴,便是他心中的温柔眷念所在。
在这血气弥漫、战火硝烟环境里,哪怕他们被百姓戏称为光胡军,也常常忘记打理仪容,偏偏那一位,自杀了宋义掌管兵权后,便刮了胡子,这么些日子以来,除非日夜作战不休,但凡空下来,哪怕形势再危急,他便是不净面,也要先刮了胡子。
他心中的情意同他猛烈的作战风格一般炙烈炽热。
等渡过漳水到了岸,黑发觉自己那话也说早了。
“他娘的,他奶奶的,柔情个先人板板哟!”黑压着声音,用在军营里学的各地方言自言自语般连番叫骂,缓解心中的恐惧害怕。
一顿饱饭后,项羽令每个士兵带上三日的干粮,然后竟然下令士兵们将所有军船凿穿沉入河里,又把做饭的釜甑砸碎,连附近的房屋也丧心病狂的叫人烧得一干二净。
黑一番叫骂自我排解后,还是难掩悲惧,捶胸顿足道:“完了完了,都不用王离那头使劲,咱们自己就把自己逼到绝境了。”
如今他们是真正的一点后路也无,连苟延残喘、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每人只有三日的粮食,前是王离军营,后是无船之江。
高道:“你看看将士们。”
黑勉强从自我的情绪中抽离,一看便惊而失语,“这?!”
如此绝境之下,将士们竟一个个昂首挺胸,握紧武器的手指骨节冷硬分明,看着前方的目色坚毅狠厉,似要择人而噬的野禽猛兽,带着不惧同归于尽的悍不畏死。
“这……”黑难得词穷了,这士气,这军心,他仿佛觉得他眼前数万万士卒全都不是血肉之躯的人,而是用钢筋铸成的锋利伐矛、杀戮器具,带着如项羽般一往无前的锐不可当。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能带出什么样的兵。”这一场巨鹿之行,高对项羽平添许多钦佩,“是我们对向死求生的理解太过贫瘠了。”
人的软弱,不仅表现在对人,也表现在对己,他们狠不下心将自己逼到绝境,也以为前头的种种不利已然是绝境了,可哪知绝境后头还有绝境。
项羽作战的凶狠,此时他们才窥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