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小异的对话发生在许多农家, 能稳住气不参加前头义军的,多是沉稳有计较,如老黄牛般温驯又肯干的人。
是天然被筛选过一遍的, 老实、有底线, 能接受规则,如明代抗倭英雄戚继光《纪效新书》所言的“第一可用”之兵。
此次, 他们愿为信仰而战。
而信仰是高于名利吸引的更深层次的、更具有凝聚力的东西。
简单来说, 他们或许不如黑等人那么健谈,但从思想和觉悟上来说, 他们是天然的政委。
于是乎, 黑的五十人越走越多,等行到巨野泽已有五百人之众。
黑这边一切顺利,周宁所领的大部队也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薛县附近的胡陵、沛县、丰邑都是被义军攻破过的, 哪怕章邯将楚军击退到薛县, 但附近大体还处于义军的控制范围, 尤其如今秦军主力远在临济。
周宁留喜和盼随大军直往亢父,自己带着高和望并五十亲兵,转了一个小弯, 轻车简从的将吕雉和吕公送回了沛县。
车队在沛县城门外停下, 周宁并未着急派人叫门,等城门上的士兵认出吕雉又进去禀了萧何后,自会有人开门接应。
“多谢您。”吕雉站在车旁, 对周宁深深的躬身, 真心实意的谢道。
她行礼行得深,不仅因为她很感动, 更因为她不可言说的意图和惭愧。
那日周宁说他绕路是因他有别的安排, 她便以为他果真只是顺手为之, 可这一路行来,她并未见他在哪处停留,分明就是专程送她的。
他真心待她,而她却想着利用她和他姐姐的相似,获得他的情谊,提高自己的价值,是她太卑鄙了。
周宁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你已经谢过很多遍了,我说过你和我长姐很像,我只当是帮自己的走丢的长姐,聊作安慰。”
吕雉笑着微微低头,羡慕的感叹道:“做你的姐姐一定很幸福。”
周宁笑了笑,问道:“比做吕公的女儿、刘季的妻子幸福?”
吕雉往后车看了一眼,行到中途,她和吕公分坐了两车,准确的说是马车太过颠簸,吕公受不住,所以吕雉下车走路,将马车让给吕公躺着,好叫他舒服一些。
但可能是太过舒服,吕公便睡了过去,于是吕雉只好一直跟车走路,直到周宁见她为了赶上速度,鞋都快磨破了,走路一瘸一拐,便另外安排了一辆车与她坐。
此时吕公正颤颤巍巍的扶着车辕下车,然后艰难的向两人移过来。
吕雉看了他一眼,对周宁点头笑道:“是的,比那两者幸福。”
周宁笑了笑,这是一个瞧着贤惠坚毅,实则爱恨都很挚烈的女子。
她爱护兄长侄儿,所以拼尽全力,千方百计也要破了刘邦的白马盟约,将他们一个个封王,要他们既富且贵。
她要她的儿子平安顺利的接过皇权,所以在刘邦死后四天也秘不发丧,意图杀死所有的开朝功臣,叫她儿子登基后没有后患,幸而此事是被人劝住了,不然大汉江山顷刻可覆。
但吕雉如此的想法打算,却叫看人极准,死前为儿子看好两任相国的刘邦都没有察觉。
他因为不重视,所以小瞧了这个女子的爱恨。
而这样感情炙热浓烈又经过许多磨难苦楚的女子,是不会为规矩礼法所束缚的,她只看心看情,所以这样不合规矩的调侃她回答得很坦然很坦诚。
周宁笑道:“那你便当你是我的长姐,我是你的弟弟吧。”
吕雉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她原本想苦心谋划、刻意讨好的,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的送到了自己手边。
“不过,”周宁笑着也往吕公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认的只是你,和你父亲、和你丈夫,和旁的什么人没有关系。”
吕雉双目泪光闪烁,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谢谢您。”
周宁微微挑眉,发出一声疑问,“嗯?”
吕雉又笑了起来,重新说过,“我知道了,谢谢你。”
周宁这才笑了笑,叫望拿来一块玉佩亲手赠与吕雉,她身上惯常是不佩戴什么东西的。
周宁笑道:“愿你、也愿我,无论今后如何,不改此时心意。”
吕雉笑着接过,小心收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底绣翠竹的荷包,料子不算很好,但绣花极为精致,是用了心了。
“姐姐的回礼。”
周宁同样不推辞的笑着接过,而后系在了腰间。
吕雉更觉感动,两人相视一笑,感情更睦,而待吕公走近后,周宁不过略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准备登车离去了。
士卒将他二人的行李拿下车,吕雉肩背一个,手拎一个,还要空出一只手搀扶着坐车坐累的吕公。
“告辞。”周宁撩起车帘,淡淡的瞥了吕公一眼,颔首告别。
“路上小心。”吕公强笑着客套生硬的应对道。
“千万保重!”吕雉明白周宁的心意,瞧着周宁殷切的嘱咐道。
周宁笑了笑,放下车帘,马车很快调头离去。
又过了一会,城门大开,萧何和曹参带人迎了出来。
萧何瞧着车辙的马蹄印,问道:“走的是谁?怎么只有夫人和吕公回来?”
吕雉扶着吕公,作为一个温顺听话女儿,站在吕公稍后半步的位置。
吕公道:“武信君,也就是项梁大将军,他派人打亢父,那奉命之人就顺便送我们一程。”
周宁相助一场,却是连个姓名都没有了。
曹参笑道:“这可不顺路,要特意拐个弯呢,看来是沛公在外结交的好友。”
吕公嫌恶的皱了皱眉,道:“不是,他有别的事途径此处。”
萧何又问:“此番见着了,那周左徒不是吕少姬吗?”
他和萧何都是官吏出身,也是拜读过周宁的著作。
吕公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得不行,“不是。”
萧何和曹参见此,不敢再问,只叫随行的士卒接过吕雉的行李,一行人便回了城。
“不是!”
刘季说不是的脸色可不止是难看,几乎是青筋暴起的暴怒了。
他奉命和项羽一块攻城,和项羽一同作战极为舒服爽快,几乎不叫他费心,城池就跟豆腐做的一样被他攻破。
等进了城里,刘季正想寻摸些财宝美人,却被一老妪投怀送抱,非嚷着说他是她被拐的女儿。
“你他娘的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爷爷我像是娘们吗!”刘季抚着自己的须髯,瞪大眼睛怒问道。
那被质问的老妪却是半点不怕,反而连连点头,喜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我的女儿天生怪异,她的须发就是如此旺盛的!”
项羽坐在乌骓马上,闻言也是嘴唇微张,黑上哪儿寻到的这样的老妇人,也是……厉害了。
“你他娘的,”刘季也难得的诧异得词穷了。
不过很快的,刘季怒极反笑,问道:“好好好,那你跟爷爷说说,你女儿还有什么胎记特点,你又想怎么个验证法?”
那老妪从容笑道:“你左腿上有一片黑色的痣,你非说是七十二颗,还老说什么左为尊,什么孔子门下有七十二贤人,还有七十二符合什么地煞之数,所以你说你将来一定会富贵发达。”
刘季听得是瞠目结舌,第一反应是见鬼了,她怎么知道?
第二反应是,原来他左腿上的痣还能有这么多说头,白瞎了,他说他是赤帝之子、贵人之相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还能这么说!
现如今好了,被一个老妪用这样玩笑不屑的语气说出,他不能用了,毕竟他那一大片痣还真数不清是多少颗。
那老妪见他如此神情,笑道:“怎么样,为娘是不是说中了?”
项羽怀疑的看向刘季,他真有痣?果真是女子?
这样的女子,真是……项羽皱着眉默默的撇开了眼。
士兵路人们也瞧着刘季窃窃私语。
市井出身的刘季扯爹骂娘的从来没输过,向来是他充别人爷爷老子的,今日居然被一老妪充了娘?
刘季立马怒而骂道:“日.你母亲的中了,我老母早就进棺材了,你他娘的先去一头碰死了再来和我说话!”
那老妪被骂得一愣,跌坐在地拍腿哭道:“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女儿她发达了就不认我了呀,丧了天良了,我怎么生出这么没有良心的狗东西哟,老头子呀,你在地下睁开眼睛看看呀!”
刘季如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个老妪敢冲出来唤他做女儿,其年龄起码也有七十了。
人活七十古来稀,此时的老妪满头花白,声泪俱下,哭得骂得是情真意切,除了刘季从沛县带出来的知根知底的哥们乡亲,剩下的士卒路人的心都偏向了那老妪。
项羽皱起了眉头,也是不满道:“是或不是,好好说便是,到底是个老人家,你说话也放尊重些。”
遇到同样的事,就显出人和人的不同了,项羽的眉头蹙得更紧,看刘季的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嫌弃。
“先生被你带来的人污蔑为女子时,可是半点不怒不恼,事后还帮你送了他们归家。”
“我这涵养哪里能同周先生比?”刘季一句话稍微平息了项羽的怒意,又亲自上前扶起那老妪道:“老人家,实在抱歉,我这刚打完仗,脾气有点躁,没有收住,得罪了,抱歉抱歉。”
那老妪抹了抹眼泪,“儿呀,你认了娘就好了,做人父母的就没有和自己儿女记仇的。”
这还真是赖定他了呀,刘季不方便再说话,便忍着气,给卢绾他们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