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小婵此生最恐惧之人, 不是一家之主、决定她生死富贵的吕公,也不是自小侍奉、调·教她规矩尊卑的二姬,而是那个瞧着温和无害, 清凌凌一眼, 却能看穿她所有心思的少姬。
那种被人解析干净,置于手心支配的感觉,太瘆人了。
更可怕的是,少姬所有的事情明明都是吩咐自己做的, 可自己却直到她跑了, 都没看清她一分一毫。
“怎么了?”吕雉见她鸡子掉了,却还站在原地发愣, 便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小婵回道, 俯身去拾鸡子, 声音弱弱的回道:“就是想少姬了。”
吕雉闻言沉默,半晌, 轻叹一声,“若是小妹在此, 必定能想到法子救我们出去。”
小婵没有接话, 两人沉默的用饭,那黑色糊糊难吃至极, 似乎还有一股馊味还是焦味,不过这么个地方,本身气味就足够难闻了, 也不差这一点。
吕雉端起陶碗面目表情的往嘴里倒, 似乎这样的食物并不叫她多为难, 只是一碗吃完后, 眼角的泪光和红色,还是叫她的难过露了端倪。
夙食用完,男囚犯们都被带走了,直到这时,吕雉才恍然惊觉,连坐的男子都被征去服役,那她们呢,会被怎么处理?
吕雉的心高悬着,想了很多种刑法,会被斩掉脚指头吗?或者切掉鼻子?脸上刻字?那样的她,还配为一国之母吗?
然后会叫她们做什么呢?罚为城旦舂?
吕雉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红色囚服,带着刑具,被人看着舂米耕作的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立时就要晕过去,太过耻辱了!
吕雉咬紧了一口银牙,心里的恨铺天盖地的卷起。
小婵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此时顾不上对周宁的害怕,真心实意的道:“若是少姬在就好了。”
少姬精通律法,给她们个痛快话,总比这样提心吊胆的好。
又过了一会,任敖和另一个狱掾赶着一群别的女囚犯往她们这处来,吕雉见那些个女囚犯步履踉跄,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一看就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可狱掾们好像都不打算追究。
吕雉双手握紧了拳头,害怕得微微颤抖,这个地方是不讲道理、没有律法的吗。
陌生的狱掾和任敖闲话道:“啧,那些个囚犯闹得可真凶,一晚上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是给咱们找事,一个个黥面得废多少功夫。”
任敖道:“他们都认为自己回不来了,害怕你黥面。”
反正都在死在骊山了,还在乎这边罪加一等?
任敖打开了吕雉牢房的大门,“嫂子,走吧。”
吕雉拉着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婵,问道:“去哪里?”
任敖解释道:“除了没有了结的案子的嫌犯会被暂时关押在县衙外,旁的都是各有各的安排,你们的事都明明白白的,也不用审,所以昨日抓齐了,今日就要分配到各处了。”
想着在实用为上的大秦牢狱里吃闲饭养老,那是做梦,所以最后,吕雉和小婵以及牢中其他妇人被带到了一处院子舂米。
但她们虽然做着舂米的活,却并不是被罚为了城旦舂,而是罚为隶妾。
隶妾即充作官奴婢,虽然也和城旦舂一样为终身徒刑,但比城旦舂好上许多,一则不用穿囚衣也不用带刑具,二则有起诉权,最重要的是可赎免。
吕雉看着外头的太阳,只觉得全身都回暖了,父亲不是吝惜钱财的人,他定会为她赎免的。
可等了一日二日三日五日,吕雉的双臂好似被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也没听到她被赎免的消息。
小婵一直和吕雉在一起,她们白日去小院做活,晚上便回到狱中。
小婵很照顾吕雉,每天早上叫她起来如厕,平常做活时也总帮忙,但吕雉到底刚生产不久,亏了身子,根本熬不住。
小婵便出主意道,请狱掾帮忙到吕家问问情况。
可惜任敖这几日不当差,这几日当差的另一陌生的狱掾瞧女囚犯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总往一些羞人的地方瞧,所以吕雉不敢问他。
又熬了两日,高强度的劳作终于叫吕雉撑不下去,一回到牢房,她就觉得自己额头有些发热,四肢也使不上力气,像是要病了,便也顾不得害怕,唤那狱掾传话。
狱掾见吕雉和小婵招手唤他,嘴角勾着笑,一手挠着下巴,一边踱步像两人走来,一边上下打量她二人。
原本见她们独住在那重犯的牢房里,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不想不过是一个亭长的妻子和妻妹,而且那亭长如今也算不得亭长了,不过是同僚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照顾了两分。
他原本也不打算招惹她们,但她们如今主动唤他……
瞧着还算精神的那个,皮子难得的白净,眼神也够媚,就是五官普通,气质也太荡,这样的,他见过太多,并不怎么稀奇。
另一个嘛,狱掾上下一扫,目光便定在了她的前胸处,这鼓鼓囊囊的一团,啧,狱掾的眼神火热起来。
吕雉羞恼的忍着不适转开身子,小婵见此,上前一步,挡在吕雉面前,软声求道:“这位大哥,能不能求你帮忙炮一趟,帮我们去吕家递句话?”
狱掾扫了她一眼,白白净净的妇人笑得知情识趣的,倒很有几分趣味,于是好脾气的笑问道:“什么话?”
小婵娇滴滴的回道:“我姐姐病了,想请家里人过来看看。”
“这样啊,”狱掾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到吕雉身上,她那股子端庄矜持的劲儿,太叫他新鲜了。
狱掾笑道:“其实,我就能治。”
小婵一愣,娇嗔道:“大哥别说笑了。”
那狱掾笑道:“不就是涨·奶涨得难受吗,要不,我进去帮你姐姐吸吸?”
如此孟浪轻浮之言落到最为端庄守礼的二姬身上,叫小婵整个呆怔住了,而吕雉一张脸又红又白,她双手握得死紧,十个手指头几乎要掐进肉里去,整个羞愤欲死。
她完全忘记了如今处境,怒而喝道:“滚!”
“嘁!”狱掾见此眯着眼睛,不屑的嘁了一声,而后不仅没走,反而开始解腰间的铤钥,看样子是准备开牢门进来。
吕雉见此,脸一下子白了,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小婵却笑着迎了上去,从栅栏里伸出手,拉着狱掾说道:“这位大哥,我姐姐身子实在难受,所以说话失了分寸,请您多多谅解,我姐姐和任敖任狱掾相熟,和曹狱长也有交情,请您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多多包容。”
小婵的手伸到狱掾的掌心轻轻挠了挠,狱掾暧昧的笑了笑,不再解铤钥,而是捉住了小婵的手,捏了捏,两人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狱掾才终于走了。
小婵走到吕雉身边,拉开她的手,便见她两手各四个带血的月牙。
小婵皱着眉头道:“我晚点,问那狱掾要水,给姐姐擦擦,等任狱掾回来当值了,姐姐再找他帮忙,这几天先忍一忍。”
吕雉忍着发热的难受,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小婵,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她心里不落忍,可……
吕雉默了默,两行眼泪溢出眼眶,她艰难的开口道:“以后,随你怎么,姐姐都会护着你的。”
皇后的妹妹,即便是,难道樊哙还敢嫌弃吗?
小婵笑了笑,“谢谢姐姐,我知道。”
小婵扶着吕雉靠墙坐下,自己也靠坐在她身边。
隶妾是可以赎免的,可她和樊哙两个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财,所以她若想脱身,二姬是她能握住的唯一的机会。
时间在昏暗的环境里不知快慢的流走,吕雉难受得半昏半醒,迷迷糊糊间听闻外头传来一阵鸟叫,而后小婵悄悄的起身,竟从里头打开牢门出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婵带着一身淫靡的气味回来了,她端着一盆水走到吕雉身边,先拧了帕子擦了擦吕雉的手心,而后又浸湿拧干覆在吕雉的额头。
两人又熬了两日,终于等到了任敖,吕雉请他到吕家问信儿。
任敖摇了摇头,小声道:“县令不放人,说如今县衙不缺钱,就缺人。”
吕雉闻言,原本苍白的脸色一下子褪尽了血色,身形摇摇欲坠的看着他,小婵急忙搀着她的手扶住她。
任敖叹气道:“唉,这次,唉,县令也受了责罚,心里窝着火呢,他说只能赎一个,而且只能赎吕媭,说你是,是首恶之妻。”
小婵心下一动,吕雉身形又往下跌了两分,小婵急忙扶住她,态度坚决的说道;“我不赎免!姐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一直陪着姐姐!”
吕雉闻言,动容的看向小婵,她伸手搭在小婵搀扶着自己的手上,既感动又羞愧,感动于小婵对她的心意,羞愧于自己的自私,她没有办法开口劝小婵赎免。
小婵一脸姐妹情深的回望吕雉,见吕雉的神情,便知自己的目的已达成,吕雉若能出去,绝不会扔下自己不管。
然而小婵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想着,若是少姬在此会是如何?
只怕会浅浅勾笑,双目却清冷不带一丝情绪的支使她、利用她,因为她必定能看穿她尽心的背后是因为她没能力为自己赎免。
任敖见此,心里也对小婵有了几分改观。
他道:“你们先安心在这里待着,等县令消了气,我立马去吕家传信。”
吕雉张了张嘴,到底没好意思说那狱掾言语轻薄她之事。
小婵知道她的难堪,捏了捏吕雉的手,那日之事她能应付,小婵接过话头,谢过了任敖。
然而两人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月,直等到了始皇行到了会稽郡。
县衙内,周宁将自己的小杌子收了起来,身旁的假吏见此,问道:“周法吏明日不来当值?”
又是一年四月,盼已由假转真,去到偏院当值,而周宁身边,换了一个新来的假吏。
“嗯,我后面几日休假。”周宁笑着回了一句。
“真是可惜,”新来的假吏道:“估摸着这几日陛下就要巡游到我们这里,若是在县衙当值,或许能有幸瞻仰圣颜,周法吏此时休假,却是要错过了。”
此时始皇已登过了会稽山,祭祀了大禹,回程便要经过吴中县,快慢也就这几日功夫了。
周宁笑了笑,应和道:“是呀,太可惜了。”
她正是因为这几日始皇将至,才特意避开的。
这一次始皇出巡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政治意义不大,纯粹是始皇为了挽救自己性命、趋吉避凶的一次出巡,所以他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胡亥也带上了。
胡亥此人,乃是一个身份高贵、被宠坏了的,残暴不自知,做事凭喜好又不考虑利弊的小公子,恶不可怕,但又恶又蠢就很有杀伤力了,周宁完全不想和他碰面的,她的样貌不敢说艳绝天下,但到底有些引人注目。
而那样任性的人会有什么行为举动,完全是不可控的,她平静的生活极可能因为对方的一时兴起而走向完全不可知的方向,所以她选择休假,最大限度的避开这个可能性。
然而,有一个定律叫做墨菲定律。
在周宁休假的第二日,项羽来寻她出门看马,周宁拒了。
第三日,黑急促的敲响了她家的门,言始皇传召。
这是不可能拒的。
周宁笑着应下,整了整衣冠随黑往县衙走,一边在心里猜测着,始皇因何事会传召她一小小法吏。
黑的神色兴奋,乱七八糟的说着始皇仪仗的威风。
看来不是坏事,周宁莞尔一笑,而后心里叹息,果真是勤勉的帝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