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当那道雪白的身影走出会议室许久之后, 有人才终于堪堪回神,缓缓擦掉了额头冷汗。
对与那个女人,他们只能联想到这唯一的形容。
五条悟对与家族内部的不满并非这几年才有的事情, 老头子们早就心里清楚,年轻家主的叛逆张狂以及对与礼崩乐坏的高层们意欲改革的野心,其实对与古老的家族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咒术界传承千年, 而历史必然会走向轮回,每隔一段时间总归有这样的年轻人会出现……但是不足为惧, 即使这一代的是同时拥有无下限术式和六眼的五条家家主,亦是如此。
各大家族各大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 姻亲, 联盟,血缘……根本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句改革就能做到的;即使五条悟能够在内部寻到支持他的存在, 也必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最后不了了之。
拥有咒术师才能的人类本身就极为稀少,珍贵的术式更是几乎已经被各大家族垄断, 其他三三两两的小鱼小虾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利用外界实力来推行内部的改革?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为首者是五条悟, 他们也不会允许外人对咒术师的世界指手画脚。
这便是自内部推行改革最大的阻力, 也是高层们始终们对与狂妄的年轻人无甚兴趣的原因。
……但是, 没人料到居然还会突然出现一个白鸿!!!
不讲道理,不听规矩, 她的疯狂是被理性包裹的冷酷,是君临尸山血海之上的唯我独尊——任谁也没可能把她联想到十多年前那个被当做宠物饲养的小女孩,昔日傀儡般的幼女已经成长为了如今的凶残暴君,复仇的古老伎俩而已,最初得知她身份的那一刻, 高层们也还是持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权力, 金钱, 美色——人类的欲望无非这些东西,若只是因为幼年仇恨那么按着她的喜好推出一批替死鬼也就足够了,年轻人膨胀脆弱的自尊心也并非不可理解,如今的五条家主已经站在了她的那边,拥有了六眼的宠爱还担心什么?整个咒术界还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东西?
即使是毫无咒力的天与咒缚也已经可以站在咒术界的最高点俯视他们所有人,还有什么值得她不满意?
可她当真就不满意。
带着再灿烂不过的温柔笑容,女人对他们说,我们来毁掉御三家,留下五条家吧?
高层?
其他势力?
哎呀……如果有必要的话,直接毁掉杀光就好了呀~
倒也别摆出那副表情啊,好像你们当真有多在乎他们一样。
在众人战战兢兢的死寂之中,回荡在他们耳畔的,便只有女人愉悦的轻笑声。
“别告诉我你们从来也没考虑过将他们取而代之的事情。”
“很不好受吧?明明是高高在上血统古老的御三家,很多时候却还要受那些老家伙们的指挥和命令……”
“你们自己也有感觉不是嘛,近些年来属于御三家的权重正在渐渐消失着……也别去听那些什么传承断绝的说法了,再如何也是御三家,嫡系旁系这么多咒术师组合起来却还要听别人的声音,你们真的心甘情愿吗?”
“我?哎呀呀……别说的那么过分啊,咒术界最珍贵的我已经到手了,其他的我可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只不过要将御三家变为五条家,这是我之前就答应过家主的事情,现在不过是履行承诺而已。”
“我从中能够的好处?——重塑这个咒术界变成某个人期待的模样,悟会很高兴不是吗?这还不够吗?”
御三家之中不乏利益相关的咒术高层,本就是利益联系的脆弱关系,对与家族自身更是谈不上忠诚二字,离开了五条家后他们重新聚在一起,一五一十地将白鸿说的那些话全部转述给了别人。
喁喁讨论声中,有人咬牙切齿的开口:
“……那女人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推行所谓的改革——!”
他记得那女人脸上的笑容。
——温柔,惬意,愉悦。
她看着人们争吵的过程,脸上的笑容甚至是无比快乐的。
“……她只是在享受我们的恐惧与挣扎。”
她自始至终真正感到愉快的对象从来不是权力的滋味,而是毁灭与征服的过程而已。
天元大人身份何等尊崇,他怀疑的对象自然不能随意放过,但也不过只是敲打一番根本就没有实质上的威胁……那女人竟然当真一言不合就动了手,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对她动手——”
有人思忖道。
“天元大人与星浆体的融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那女人的问题我们姑且尚可放放再说,她毕竟是外人,是否立刻就会被五条家接受尚且还存着质疑,好歹也是御三家之一,五条家也没那么简单就受她蛊惑……”
有人诺诺称是,也有人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这话说的有多么苍白无力。
白鸿的经历和她现在的位置,就是最大最有说服力的底牌。
“那毕竟是十七岁就靠自己坐上少将位置的女人……”
有人呐呐开口,神情难掩不安:“她的底线和咒术师是不同的,和五条悟也是不同的。”
“总而言之——白鸿的事情可以先放放。”
吞咽唾沫的过程让原本勉强可称作沉稳的声线变得吞吐又滞涩,“五条悟那边情况如何?星浆体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许久沉默后,才得到了回应的声音。
“那两人……带着星浆体去了冲绳玩了,他们断掉了我们的联系,今天下午应该准备返回高专了……”
开口询问之人顿时勃然大怒:“不愧是能和那种女人搅在一起的小子!混账程度倒也差不多!让他们快点认真执行任务!!!”
****
认真执行任务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两个人又强得不行,工作充其量只是有点费时费事,顶多就是二十四小时开启无下限术式多少有些累人而已,哪里值得五条悟再多花心思。
一行人在解决了诅咒师准备前往冲绳的时候终于有了些闲散性质,五条悟浪了一天拍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照片发给白鸿,也不知道学生都不在的高专老师有什么好忙的,过了好一会才回复自己,全身心沉浸热恋期的笨蛋男子高中生立刻和电话对面的女朋友疯狂撒娇,熟练程度连天内理子这位在役JK也叹为观止。
认真的吗?
少女瞠目结舌指着专注短信聊天的五条悟,看了一眼夏油杰。
认真的。
临走前才被黏腻情侣伤害过眼睛的夏油杰一脸惨痛的点点头。
天内理子看着完全不在状态之中的五条悟,最后的慌张和紧绷感也终于渐渐淡去。
“真好啊……”
少女喃喃道,收回目光的那一瞬间,难掩眸中羡慕。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她缩起身子蜷在一侧,小小声地嘀咕起来。
夏油杰垂眸看着,听见少女小声的自言自语,却只是沉默着,未发一言。
第三天下午三点,终于熬到天内的悬赏过期,一行人走入高专结界之后,五条悟这才一脸疲惫的解开无下限术式。
“再也不要接照顾小鬼的工作了。”
年轻人嘀嘀咕咕,满脸不耐烦的抱怨。
只是还未等天内理子下意识做出反驳表情,远处刀锋相接的激烈碰撞声与对战者完全不曾掩饰的几乎沸腾的澎湃杀意,立刻打断了他们最后交谈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
“谁闯进来了!护卫呢?警报呢!?”
夏油杰骤然拔高声音,下意识放出咒灵护卫在侧,转身立刻把天内和黑井挡在了自己身后!
——这可是高专结界啊!
五条悟下意识重新开启无下限术式,几乎是在术式开启的同一瞬间,一颗子弹横擦过脸颊,径直射入身后的树干之中!
“哎呀……射偏了啊。”
突兀开枪的疯子一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真心实意的遗憾,五条悟冷冷盯着不知何时蹲在高处的伏黑甚尔,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打个招呼,只见伏黑甚尔身后银光猛然掠过,男人瞳孔骤缩,以一个相当惊险的速度骤然起身,迅速闪过那几乎要砍掉他脑袋的凶戾刀锋——!
伏黑甚尔跃下高处落在地上,再也不去看两个年轻的咒术师和他真正的目标,略长的发尾被雨御前削去几寸碎发,五条悟立在原地丝毫不敢放松,六眼优越的视力甚至还能看清空中徐徐飘荡的黑色碎发。
“哎呀……砍偏了。”
白鸿的声音施施然响起,是和之前的伏黑甚尔如出一辙的懒散语调。
几人愕然看着站在伏黑甚尔之前位置上的白鸿,一身笔挺军装雪白利落,她这会终于将目光转到了五条悟的身上,还很有闲情逸致的和下面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呦,悟。”
……呦个屁!
五条悟额角青筋暴跳:“你来这儿做什么!?”
还有那身军装又是怎么回事!
“啊?”白鸿歪了歪头,“啊……之前不是说天元害怕我吗,我有点好奇就过来看看……然后就碰上了我亲爱的哥哥也等在这里,你看,多么有趣的巧合。”
她笑眯眯地跳下来,对那边并未收起武器的伏黑甚尔摆了摆手:“好巧不巧的是我这位兄长大人还想杀了你和星浆体呢,我左右闲着也没什么事情,就和甚尔随便打了一下。”
生死搏斗杀气腾腾的那种,随便打一下。
……
“悟……”
夏油杰下意识看向五条悟,微微皱眉。
接下来要怎么办?
五条悟眨眨眼,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之前天内的悬赏——”
“啊,我干的。”
伏黑甚尔拇指擦掉唇角一点血痕,这会终于纡尊降贵的转过目光瞥了一眼五条悟。
“本来是想把你削弱然后好动手的,被她横插一脚,计划全毁了。”
他嘴角缓缓咧出来一个略显狂气的冷笑,又重新转过头去盯着笑容无辜的白鸿。
——那一点也不像是看着妹妹的眼神。
两人之间交缠的杀意是纯粹而真实的,无论是白鸿对着甚尔,还是甚尔对着白鸿。
“不过没关系……处理完这边再去处理星浆体也来得及,杀你一次多少应该就会乖一点了吧?”
“好凶啊兄长大人——”白鸿也跟着收回视线,一脸抱怨的看着将武器库重新缠在身上的伏黑甚尔,她的苍白手指轻轻擦过雨御前锋锐刀锋,掠起一阵细碎的萤火微光,垂眸叹息:“……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啊。”
她轻声道。
“就算是我,到了这一步也会考虑杀你的可行性啦。”
……这对兄妹,真的没问题吗?
除了伏黑甚尔之外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悟。”
白鸿没有看着五条悟,声音坚定又温和。
“你不要插手。”
她转过头来看向神情绷紧的五条悟的方向,开启状态下的魔眼绮艳而妖丽,有种理性难以理解的魔幻之美。
“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不把你搀和进来。”
“之前忘了问,你的眼睛好了?”
伏黑甚尔取出游云,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严格来说,没有呢。”
白鸿温吞回道。
现在的魔眼只能捕捉到人形的轮廓,将万事万物割裂成红与黑的世界,并不能算是完全完美的状态。
不知为何,当那双眼睛望过来的一瞬,原本安静匍匐在夏油杰身侧的咒灵忽然凄厉尖叫起来,非人声音浸透崩溃恐惧,那扭曲庞大的怪物脱离了咒灵操术的束缚,尖叫着冲向了安静站在那里的白鸿——!
“啊。”
她蹙眉。
“有点吵哦。”
五条悟和伏黑甚尔几乎是同时举起手,但是凝于指尖的术式与马上出鞘的飞鸟都没能快过白鸿手中的雨御前——古代异能者锻造的可以省略空间的时空剑,魔眼加持神刀,连省略的空间也在眼中具现化出猩红死线!
持刀者,面对扑面而来狰狞恶灵,从容挥舞刀锋——
并非咒力的“祓除”。
而是更加纯粹的“斩杀”。
夏油杰看着一刀劈开自己失控咒灵的白鸿,注意力却放在了另外的方向上。
没有咒力的天与咒缚,若要亲手祓除诅咒便只有利用咒具这一种方法而已。
无咒力,非咒具,却可祓除咒灵?
“老师……”
他恍惚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僵硬。
这性格一向温柔坚定的年轻咒术师,此时只觉自己的常识世界正在被眼前震撼的事实一点点击碎。
“你那个……不是咒具吧?”
白鸿微微侧头,语气平静地回答道。
“不是啊。”
……
年轻的咒术师瞳孔骤然一缩。
那一瞬间,夏油杰隐约理解了天元对她的恐惧。
那并不是对与某个人的恐惧。
——而是最纯粹、最直接的,对于“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