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认知死亡, 与感性接受死亡,是两回事。
五条悟用了一晚上认识到死亡的事实,却用了三年没能真正承认某个人的死亡——
不去看, 不去想,不去回忆。
——只要不回头,她就没有死去。
为此, 他甚至没有再去接触能够与她联系的一切。
禅院家也好, 禅院甚尔也好, 那些曾经侍奉过的对象也好,藏匿于世界罅隙之间的神秘神明也好——
放弃了。
遗忘了。
少年在成长过程中放弃了很多不愿松手的东西, 将自我浅薄脆弱的人性和童年诅咒般徘徊不散的执念一同抹杀, 留下一个咒术师眼中强大到完美无瑕的五条悟。
千年难遇的六眼应该如何活着?
自该高高在上, 不染凡尘俗欲,生来神性远高于人性,一丝浅薄自我并不足以束缚他俯视人间游离俗世之外的本质, 他活在世人眼中却按着自己的意愿活着, 像是懒懒散散活在人间的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五条悟按部就班的成长,活得过分嚣张,像是所有人想象的天才模样, 可是天才不能定义五条悟的内容, 雪发蓝眼容貌俊美如神祇的青年内里包裹的内容物就只是单纯又复杂的“五条悟”而已,他不接受别人定义自己只接受自己定义他物。
为什么可以做到?
因为是五条悟。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是五条悟。
像是蛮不讲理的神明, 自顾自的给无法理解的事情贯彻属于自己的定义。
他在人间活得足够倨傲张狂无拘无束, 从童年一路顺风顺水长大, 才能和容貌皆是天赐的顶点;像是其他人期待的那样, 像是他自己曾经想象的那样——可是五条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人有胆子给出一个最终的定义。
——人类如此渺小,要如何去定义神的概念?
六眼日渐强大,居坐在咒灵的尸山血海之上,独孤求败高处不胜寒,位置高到听不见人们在他背后留下窃窃私语种种揣测和思考,最后他们放弃了思考的权力和自由,将一切不讲道理的结果用共同的定义来解读——
因为是五条悟,所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人类没有胆量去揣测神明。
匍匐,敬畏,恐惧,信仰。
这是他们要做的。
但是总有人有胆子去掀翻神座,居于下首却敢触摸神灵,孤身一人立在浪潮之前掀起滔天巨浪,王也好,神也罢,在胆敢俯视王座摆弄神明的暴君面前都不足为惧——很久之后的五条悟才反应过来最初相遇的白鸿居高临下按住自己的头顶,起源并不是无知无畏孩子气的一时兴起、而是因为她本质就是那种人。
——那是起源的咒。
她的狂妄,引来幼小神明的窥视。
但是当时的五条悟太小,尚且不理解同时兼具暴君与赌徒两种属性的疯子如果再被完美的理性包裹起来后的结合体究竟有多糟糕,他只是高高兴兴地把她捉到身边,兴致勃勃欣赏着这与家族人偶和腐朽老人截然不同的鲜活猎物。
最初的感情,无关爱慕,无关情愫,不过是剥离一切温柔情感后最单纯最直观的欲。
你要留下,你要陪我。
少年捉住少女的手掌,捏着喉颈,对她温温低语。
然后他想,你要爱我。
你不要像凡人那样爱我,要拿那份俯视人间君临万物的真实狂妄的野心来爱我。
只是神明浅薄懵懂的爱意并不足以拘束住飞跃天空与大海的鸿鸟,她的眼中始终有光,有的人生来便有立于顶点的本能,强行按住她的后颈也许能换来片刻俯首的虚假忠诚,但是驯服凶兽自身便要拥远远凌驾其上的实力和野心,彼时得五条悟尚未生出那般强烈的执念,于是他松开手,不去看她。
……那就飞吧。
少年被迫承认了某个残酷的事实,选择退后了一步。
他以为自己给出了正确的答案,结果是飞鸟折翼,魂印消亡。
——死。
……相当长的时间里,五条悟的理性一度在崩裂的边缘摇摇欲坠,好在只要说服自己没有那么在意就能维持最简单的表象,入学咒术高专后接触到一般咒术师的日常,交际,学习,工作,交友——他开始接触不曾在五条家触碰的故事,咒术高专的生活节奏很快,足矣打破他过往的生活习惯,将原本奢侈回忆的时间挤压得一点不剩。
丢了一只不听话的小鸟也没什么,能取代小鸟的东西那么多,何必对童年一段没有结果的回忆念念不忘。
忙着和新同学打架的五条悟,在空余的间隙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这么多年始终不见踪影的小鸟。
五条悟和同学夏油杰不过初识,打架时间却已经占了相处时间的一多半,都是眼高于顶的天才少年,一个眼高于顶不曾掩饰自身骄狂,一个看似内敛温吞骄矜傲慢却也流于举手投足之间,彼此之间都是同类相斥对对方看不顺眼的抵触。
两人组队来到横滨,还未开始工作就先一步打了起来,在任务时间截止之前五条悟和夏油杰终于勉强各退一步,暂时放弃年轻人之间幼稚的打架理由,分裂两头处理这乱市里奇多的诅咒。
——接到任务出现在横滨是个意外,看见那个背影更是意外。
那一刻,五条悟呆滞站在原地,看见熟悉又陌生的单薄背影与人群之中茕茕孑立,气质温文内敛瞧不出丝毫昔日张扬狂气,她给人的感觉有些过分地柔顺安静了,在这混乱的闹市街头并没有换来应有的体贴和照料,人群与她擦肩而过,便跟着进一步显出几分茫然无助的孤独感。
她步伐缓慢地走着,唯一能依靠的对象是个三四岁的幼童,微微侧头时露出眼上白绸,瞧上去竟是连眼睛也跟着废掉了。
……有那么一瞬间,五条悟几乎快要无法遏制周身暴戾怒气。
所以呢???
所以他的容忍和退让,换来了什么?
五条悟没有丝毫犹豫放弃了任务和远在这座城市另一端仍在兢兢业业工作的同学,拽开椅子在阔别十年的白鸿面前坐了下来,强行和对方开启了一段短暂的交流。
……没心肝的无情女人。
三言两语后,五条悟嘴角露出一个嘲讽十足的阴沉冷笑。
……这根本就不是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反应,这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警惕性十足”的心虚反应。
沉默的时间里,他开始挑剔无比的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白鸿如今的样子。
她很瘦,很安静,肌肤苍白毫无血色,是一种荒芜得失去了所有鲜活生机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健康的病态,青色血管在手背清晰凸起,交织成过于显眼的突兀纹路。
他动用六眼术式观察那具单薄脆弱的身体,血脉流畅内腑健康,好在是没有遭受过重击和摧残的健康模样,白绸之后的眼睛仿佛被无数恶毒诅咒包裹住,只能瞧见一团死寂的黑。
已经连六眼也瞧不清她眼瞳的样子了——那曾经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啊,妖异,瑰丽,亮得仿佛在倒映月光与星河。
怎么就把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就有人舍得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他心头怜惜还未泛起,便见到与她容貌肖似的幼童从喧闹人群中跑出来,欢喜雀跃地叫着她。
“妈妈”。
而白鸿起身,笑着迎接那年幼的孩子。
——仿佛诅咒一样的称呼。
等到反应过来后,瞬间爆发的咒力早已把面前木桌捻成齑粉,那么大的动静自然引来人群慌张惊叫——若是换了地方,怕是早在他咒力暴走的那一刻就要做好回去写报告的准备;可横滨这存在许多异能者的灰色城市里人们对与混乱早已司空见惯,五条悟花费零点一秒左右的时间感谢了一下这座城市的糟糕背景带来的附加好处,紧跟着又对那边再一次提起警惕的白鸿露出虚假至极的担心表情。
“没事吧?有没有被牵连到?”
白鸿拍了拍小孩身上的尘土,摇了摇头。
“没事。”
罪魁祸首不动如山坐在椅子上,睨着那藏在白鸿怀中的小孩。
——六眼之下,没有秘密。
他的确拥有着和白鸿同源的血脉,但是这被叫做母亲的年轻女人却并没有成为母亲的身体,鸿的小腹平坦紧致,雪白皮肤之下是未曾被污染过的器官,干净地不曾孕育过任何的生命。
……唔,他记得鸿应该是有哥哥的来着?
叫啥来着?
五条悟皱皱眉。
算了,不重要。
不过血缘上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只是无法理解的地方是,为什么要骗人?
“为什么骗人?”
在五条悟开口之前,另外一道声音便先一步突兀响起。
在场几人皆是一怔。
而开口说话的那人有种过于纯粹的直率与坦荡,他来到白鸿的面前,清清楚楚地又问了一遍:“这小孩子不是你的儿子吧,在今天之前叫的也不是妈妈——你这么叫的话,会给她造成困扰哦。”
白鸿反射性的将手护在了伏黑惠的头顶,嘴角已经挂起了疏离温和的浅笑。
“小孩子喜欢胡闹而已。”
白鸿语气淡定,给出一个不算解释的解释。
“我是这孩子的姑姑,他的母亲早逝,没什么其他合适的亲人,所以目前由我照顾。”
伏黑惠不大乐意,还是乖乖在她怀里咕哝出原本的称呼。
“……叫妈妈的话,别人就不会盯着姑姑看了。”
对方立刻诶了一声:“这不可能吧?你姑姑长成这个样子,瞎的是她又不是别人。”
小孩立刻就生气了。“不许你说我姑姑!”
对方语速轻快,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啊?我也没说错,她的确是眼睛看不见了嘛。”
白鸿拍了拍小孩的脑袋,好脾气地问道:“您找我?”
比起那位来意不明的术师先生,这位搭话的陌生人目标要显得直率的多——他的眼神始终盯着自己,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
“嗯嗯!”
对方语气轻快,“本来我是在准备排队买这家的可丽饼,顺便找找给与谢野的入社周年礼物的……”
他的声音中笑意渐浓。
但是完全没料到,遇到了比任何选择都要完美的“礼物”啊。
与谢野医生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像是守护心脏一样,精心守护着的那朵奇异白花的赠送者——
还有比她更合适的礼物吗?
“喂——国木田!”
青年高高兴兴地抬高嗓音,雀跃叫来自己的伙伴:“给与谢野医生准备的礼物找到啦,你快来——”
被叫做国木田的男人气喘吁吁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有点无奈地再次重复着:
“乱步先生,请您不要乱跑——”他声音一顿,先一步瞧见白鸿眼上白绸,声音也跟着变得轻缓了许多:“这位是……?”
白鸿歪了歪头,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礼物啊礼物,国木田!”青年的声音变得有些不高兴:“只要把她带回去与谢野肯定超开心的!”
国木田独步:“……不,乱步先生,就算是您也不可以随随便便带人回去,而且这位小姐的眼睛看起来也不是很适合到处乱走的样子……”
“有什么关系。”青年回头看着白鸿,直接问道:“你不想见见现在的与谢野吗?”
“……哎呀。”
白鸿弯弯嘴唇,露出一个有点惊讶的表情。
“与谢野……是与谢野晶子吗?那孩子现在在你们那里?去看看也可以哦,如果小惠没问题的话。”
小孩没意见。
只要不回家去见亲爹,其他选择伏黑惠当然没有问题。
青年立刻扭头和同伴争辩起来:“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才不是随随便便带人回去啦!快点买完可丽饼啦国木田,然后一起回去,能让与谢野最高兴的人肯定是我——很好,这一次也是还是名侦探的完美胜利!”
“……喂。”
白鸿的衣袖忽然被人轻轻拽住,她瞧不见对方的样子,却觉得这姿态似曾相识。
“我话还没问完,你去哪儿?”
白鸿轻轻叹口气。
“……有事吗,不知名的术师先生?”
青年皱起眉,并不喜欢这个冷漠过头的称呼:“……我不是都做过自我介绍了吗。”
“那个,术师先生?”白鸿并不愿意和咒术界产生太多的牵扯,很客气地提醒道:“您再这样胡闹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给那位‘夏油杰’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哦?”
……他困不困扰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五条悟许久不语,他盯着白鸿的脸,一字一顿的开口道:“我认识五条家的人——”
白鸿:“……”
她飞速扭过头去,语气无比诚恳地对国木田问道:“请问你们那边介意多带个人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