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重归

刚刚接任副官一职的时候, 安德烈·纪德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惶惶不安的。

陌生未知的环境,喜怒难辨的长官,从未接触过的工作内容……只是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过后, 安德烈却觉得, 这工作是从未有过的清闲。

被他如今的长官随意堆在桌角落灰的文件里, 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任职书。

当这块无主之地失去了原本的威胁后,迫不及待伸手想要分一杯羹的家伙要比想象的多得多。

这座岛屿默认的主人尚未开口, 就已经有人替她“做好”岛上余下的一切规划。

面对自己新副官的质疑和询问, 白鸿只是摆弄着伏黑甚尔拿来挡住眼睛的绸带, 头也不抬地答道:

“嗯嗯~这也难怪~毕竟我眼睛已经不能再用了嘛, 趁火打劫虽然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忍不住的。”

“这样合适吗, 长官, 要知道这座岛建设至今几乎是您独自努力至今的结果……”

安德烈·纪德略有些不满。

说实在的,他对眼前这人并没有太多的崇拜心理, 只是同为军人,对于某些事情过于容易实在是感同身受。

“没事没事~”

白鸿语调轻快,完全听不出半分抱怨恼怒之意:“正好我也暂时离开一阵子, 既然有人乐意接手替我处理,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安德烈一怔:“您要离开?”

他那年轻的长官答得相当随意:“人家的手都已经摸到我头顶上来了, 再不退位是不是有些过于不知趣?毕竟我一个瞎子却坐在了这么高的位置, 多多少少会有人看着不舒服吧。”

……男人微微皱起眉。

“怎么。”即使眼盲, 白鸿也仍然能分辨出身边人的情绪变化:“安德烈觉得有问题?”

“是。”

安德烈答得坦坦荡荡。

“您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这不像是我认识的战鬼。”

白鸿歪歪头, 嘴角扬起清浅又疏离的微笑。

“知道我是如何上岛的吗, 安德烈?”

“和你们这些主动入伍为国争光的年轻人不同, 我是作为某个‘道具’一样的存在, 可是需要求着人家才能被允许带我上岛的。”

年轻的少将感受到自己现任副官身上细微的怒气完全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继续毫不客气地往自己前副官身上甩了个锅。

虽然过程略有些曲折,但是就当时的情况来讲的确是她主动去寻找了森鸥外的帮助、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同意带自己离开,所以这方面来说,她的结论没有问题。

林太郎,别怪我,毕竟当时明面上先盯上我的是你没有错。

白鸿一脸理直气壮。

先后经历了各种背叛的安德烈·纪德想的东西明显比白鸿预料的还要多,他看着眼前的年轻长官,微微皱起眉。

“您的意思是?”

白鸿打了个响指,中指上一枚精巧的银色指环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

“很简单!第一步就是先给自己放个假!”她一抬下巴,忽然笑嘻嘻的问:“把这边扔给你的话没有问题吧,安德烈?”

安德烈明显一呆,不大确定的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不介意~”白鸿摆了摆手,“因为无论我交给谁最后都是会被那群家伙架空的结果来说完全没差啦~就当给你放个假好了。”

安德烈:“……”

“您可真是……”

“那就这么决定啦——”

白鸿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愉快的长舒一口气,“事先声明,如果那群家伙不跪下来求我的话我是不会回来的,所以少说几年内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啦……啊对了,这期间安德烈是想和你的队伍一起离开还是继续呆在这儿随便你哦,反正联盟军还未正式解散,理论上还是会发工资的。”

哪里会有那种可能啊,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跪下来求人什么的。

安德烈·纪德一脸无奈的想着。

但是……

男人笑着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门口的方向。

即使是背负了恶鬼之名的战神,本身也不过是个才刚刚过了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而已。

“希望您这段时间玩的开心点。”

***

跟着白鸿一起登上船的时候,伏黑甚尔看上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这么走了?”

他咋舌,在游轮轰鸣声中回头看了一眼渐渐变小的常暗岛轮廓,头顶暗色的天穹像是浓墨重染的画布,边缘处的色彩渐渐被正常的天空浅色所取代,浓黑渐变成深蓝,最后又点点淡化成碧蓝云海的广阔天空。

本来飞机的速度更快一些,但是白鸿似乎更希望走海路,伏黑甚尔原本有些不理解,但是当他站在甲板上的那一刻,忽然有些理解了白鸿的坚持。

伏黑甚尔仰着头,神情有些恍惚。

……他有多久没见过正常的天空了?

“鸿,你看没看见——”

他兴奋的目光和叫声在回头看见白鸿眼上蒙着的白绸时戛然而止,种田山头火亲自前来迎接年轻的少将,那身着深色和服的高大男人恭敬立在白鸿身侧,瞧着他的目光多少掺杂了些嫌弃的不满。

“我看不见。”

白鸿回答。

她站在甲板上,浓黑柔顺的长发被海风吹卷而起,仰起头感受着陌生又熟悉的海风抚过面颊,神情是伏黑甚尔从未见过的惬意安宁。

在无光的常暗岛长大的白鸿肌肤苍白毫无血色,瞧着并不如其他行走于阳光之下的健康孩子那般生机勃勃,相反,她瞧着倒更像是个自月光中走出的苍白妖灵,不曾沾染半分人间生气。

“海很漂亮吧?”

白鸿轻笑着开口,她蒙着眼,无法从她眼中分辨出她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嗯。”

伏黑甚尔盯着她含笑的侧脸,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声音:“我们现在去哪儿?”

白鸿歪了歪头,她手上拎着游云,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脚下甲板,这价值五个亿的特级咒具就这么让伏黑甚尔随随便便塞给她做了盲棍,一点也不心疼。

“去禅院家。”

“去那鬼地方干吗?”伏黑甚尔还没反应过来。

白鸿隔着眼上白绸瞪了他一眼:“接我侄子回家。”

“诶……”

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相当明显的嫌弃表情:“小崽子今年才三四岁吧,养起来好麻烦的。”

白鸿瞬间敛起笑意向着伏黑甚尔走了几步,手上游云一转立刻精准无比戳到了甚尔的小腿上,她下手力道一点也不客气,戳得人渣兄长顿时嘶了一声捂着小腿跳到一边:“我再说一遍,我接的是我侄子,你这个做爹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伏黑甚尔不以为意,反正也不过就是个前后问题,那个完全记不起来的小崽子究竟是归在自己名下还是她的名下那种东西怎样都好,他抱着手臂一本正经地和白鸿强调着:“先和你说清楚,我可没钱赎他回来。”

“你说什么呢甚尔。”白鸿一脸诧异的看着他:“你以为我是谁?”

她当年打仗的时候就连后勤补给都是抢对面的,为什么会觉得她会掏钱买自己侄子回家。

“……?”

伏黑甚尔歪了歪头,有点跟不上少将大人的脑回路。

“说起来,我们坐船回去要多久?”还没坐过这种豪华游轮的伏黑甚尔还有些兴致勃勃的好奇,“三四天?”

种田山头火瞥了他一眼,幽幽道:“少将的意思是不着急回去希望在海上多逛逛,所以时间上,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吧,如果她还不着急的话,那么我们也会视情况考虑延长航线。”

伏黑·纯陆地生物·不溶于水·甚尔:“……???”

他会在见到自己儿子之前先被自己亲妹妹玩死吧???

***

事实证明,伏黑甚尔的猜测虽然一开始只是个夸张的比喻,但是当一个多月的海上生活结束后,拥有最强身体资质的天与暴君还是败在了水土不服的晕船上。

……以后死也不要坐船了。

而他那个在海岛长大的妹妹以一种内陆生物不得不敬畏仰望的悠哉姿态走下了游轮,又一路拖着已经快折腾的只剩一口气的伏黑甚尔在附近的一家高级旅馆住下,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长大的人。

在其他人帮忙安排其他琐事的时候,她就双手撑着游云居高临下的站在面无血色虚弱无比的兄长旁边,以一种非常怜悯的语气吐出了一句评价。

“哥,你好废物。”

伏黑甚尔:“……”

他这会已经连起来打他的力气也没有了,索性就直接在床上瘫成一堆,白鸿在他旁边站了一会,还是大发慈悲拧了毛巾盖在他的额头上,擦了擦兄长额头上的冷汗。

伏黑甚尔气若游丝:“我不陪你去没问题?”

“没问题。”白鸿轻飘飘地回答,“而且我觉得你没必要说这一句,我在常暗岛那么多年也没见你理我一下,现在突然关心我的感觉好恶心。”

……伏黑甚尔阴着脸把额头上的毛巾往下拽了拽,盖住了脸。

***

白鸿倒不是习惯性随口嘲讽,她是真心实意的觉得伏黑甚尔和自己去了没什么用处——禅院家对他们两个实在是谈不上恩情,白鸿姑且不算,就算是正儿八经同宗血脉出身的甚尔特未曾得过半分怜惜。

在他还姓禅院的那些年里,与其说是受到了庇护和恩惠,不如说是被诅咒着长大的孩子才更合适些。

十八岁那年恩断义绝,谁也没料到日后还会有什么交集。

正因如此,白鸿这一次的拜访可以说是出乎禅院家的预料。

——也可以说,来者不善。

禅院直毘人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一身少将军装眼蒙白绸的白鸿,价值五亿的咒具被她随随便便立在身侧,正单手撑腮笑得漫不经心,军警立在她身旁两侧,无声叠成两侧幽深暗影,周身凛然杀气比常年与诅咒为伍的咒术师们相比更胜一筹。

老家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客客气气对她扯起嘴角,笑容不入眼底。

这小丫头从这院子里离开的时候才多大?

又在五条家呆了多久?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离开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吧。

……不到十年的时间坐到这个位置,这个恐怖的速度甚至不能说是小看了她。

禅院直毘人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之前完完全全就是把一只怪物当做了家猫在养啊。

“我不想多浪费时间,就长话短说吧。”

年轻的少将低头转动着手指上的暗月戒指,轻描淡写的开口道:“禅院甚尔之前卖给你们的那孩子在哪里,我只要他。”

“——你以为你是谁,又是在和谁说话!?”

白鸿话音未落,立刻有那年轻气盛的咒术师怒声开口:“不过是从咒术界狼狈逃走毫无咒力的废物而已——”

在一瞬躁响后,愤怒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骨肉撞击的闷响和拉开枪栓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坐姿略显懒散的禅院直毘人瞬间直起身子,神情肃重地盯着那被数名军警瞬间制住压着后颈狠狠掼在地上的年轻后辈。

那是个术式相当不错的年轻人,正因如此也算是被族内仔细培养长大的,性子略显骄狂也曾听过禅院甚尔和他妹妹的事情,出于咒术师家族的傲慢,对与毫无咒力的那兄妹俩持着的一向是轻蔑态度。

可此时他随口一句话,立刻引来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他的脸颊旁侧,执枪者的手指已然按在了扳机的位置。

禅院直毘人目光沉沉,已然敛去了最后的假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吗?”

“您可能弄错了一件事,家主大人。这不是威胁,这是怜悯。”

白鸿笑眯眯的,瞧她那副悠然姿态,任何人也看不出她身上存有哪怕半分杀意。

“我之前有个不留活口的习惯,而这些人不大凑巧正好也都是我曾经手下带过的兵,多多少少染了我当年的坏毛病,所以您能理解吗?——若是在我原来的地方,单凭他这一句话,这孩子就没有资格再活着看我一眼。”

她微微倾身,语气仍然温温柔柔的,不见恼怒急切。

“我也不是来和您商量的,明白吗?”

禅院直毘人有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您来者不善,这在下倒是看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嘴里已经换了敬语,这对与眼高于顶的御三家家主来说已经是相当程度的让步,可那边被压得面色青紫的年轻术师仍然没有要被松开的打算,眼看着这资质不错的年轻后辈就要被生生扼死,禅院直毘人的脸色终于有些不大好看:“年轻人不懂事不小心犯了错误,您又何必和个小辈动气?”

白鸿歪了歪头,轻轻一抬手。

训练有素的军警们沉默着迅速松了手立刻重新站回他们原本的位置,室内只回荡着那年轻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咳嗽声,虽然仍是目光怨怒难掩狠毒戾气,却也学会了如何乖乖闭嘴。

被军警们高大身影掩在中央的白鸿沉默一瞬,忽然开口。

“再敢那么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

年轻的咒术师不知她是如何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却是被瞬间漫上后颈的杀气惊得反射性背后一冷,下意识低了头不敢再看。

“……”

禅院直毘人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把那小子交给你可以。”

虽然目前很大概率能证明甚尔的儿子继承了禅院家疯魔渴求了多少年的术式,但是现在这尊杀神压在这里,即使是禅院直毘人也没胆子在这儿违逆她的意思。

“……只是当年我可是花了十个亿才从甚尔手里买走了那小子,您总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他带走吧。”

十个亿?

白鸿面无表情。

很好,那两个特级咒具的钱哪里来的破案了。

她面色不显不悦,又紧跟着察觉到禅院直毘人心有不甘的眼神,只是很叹了口气。

“哎呀呀……您怎么就还不明白呢?”

种田山头火亲自端着一摞文件立在白鸿旁边,禅院直毘人有些不解的看着这眼神冷漠的中年男人,耳畔忽然响起白鸿的声音。

“禅院家主,您也是知道的,日本非正常死亡和失踪死亡人数平均每年超过一万,而身为咒术界御三家家主的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面的细节——”

禅院直毘人听到这儿,直觉觉得哪里不对。

而白鸿微抬下巴,接过种田递来的文件随意翻了翻,嘴角渐深。

“禅院直毘人先生,您涉嫌谋杀罪一百三十二件、协同谋杀三百七十一件、恐吓罪诈骗罪等共计五百二十二件——请问您是准备现在领罪还是听完禅院家其他人的报数再说?”

禅院直毘人再难忍耐,怒而拍案而起!

死人也好、恐吓也好、那都是咒术师处理诅咒时难以避免的问题!

即使是最强的咒术师也无法保证每一次任务都能保证被拯救的对象安稳活下来,他们已经足够努力,为了保证咒术界的秘密不被一般人知道造成社会动荡,即使是稍显粗暴的手段也在所难免!

“这是咒术界自己的问题,你凭什么判罪!?”

“哎呀,咒术界御三家的家主这么天真的吗?”

白鸿轻笑着开口,语气愉快至极。

“——先不说我们是不是真的没资格,就算咒术界的确有本事用你们的规矩解释这些,但是您难道没听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吗。”

年轻的少将坦然无视着禅院家主铁青的脸色,手中游云轻点地面,惬意开口: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您是现在乖乖把那孩子交给我,还是等我踏平了禅院家把那孩子带走——”

“这两个选择,您自己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