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过来?能弄来十亿的咒具, 我看你在外面过得也不错,何苦上来受这种折腾。”
“我说我想你了你信吗?”
“不信。”走在前面的年轻少将头也没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信不就得了。”伏黑甚尔耸了耸肩:“理由我自己都不信, 随便你怎么想。”
非要给个原因的话……
伏黑甚尔沉默了下来。
那他大概只能说,现在的自己在失去了最后一个能让他有所留恋的对象之后,迫切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在他卖掉自己的儿子联系了禅院家后,自己已经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了。
——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吧, 鸿。
哪怕是作为道具。
白鸿瞥他一眼,便不再多问。
她之前交给种田山头火让他重新筛选进入常暗岛的人选, 只是条件苛刻鲜有合格,伏黑甚尔若不是天予咒缚的身体强悍到了极致,怕是也要被体能测试那一关被刷下去。
“你选人条件那么挑, 有几个会过来啊。”
“那是种田的事情, 如果他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也别再自诩我的部下。”
白鸿脚步一顿, 回头看向伏黑甚尔, 若有所思。
“但是你上来倒是的确给了我新的猜想……”
“……要干嘛?”
“闲着也是闲着, 与你一起来的其他人林太郎带走训练去了, 兄长大人, 做妹妹的给你开个小灶, 带你熟悉一下接下来的工作。”
“来吧, 甚尔。”
白鸿手上还握着兄长亲自赠送的特级咒具飞鸟, 她抬起刀鞘, 反手敲了敲兄长的后腰。
“那地方目前为止也只我一人能进去, 你陪我去一趟,看看是‘天予咒缚’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伏黑甚尔眼睛一眯:“如果我不去呢?”
白鸿不气不恼, 她只歪歪头, 脸上跟着露出温和无比的微笑。
“事先声明, 我准备的这支队伍并不能算是常规的军队,所以没有其他队伍的各种规矩,基本上可以说是做什么都没关系,唯一一条——不许违逆我的命令。”
“打不过你,不代表杀不了你。”
白鸿心平气和地对自己的同胞兄长开口:
“是你自己跟我过去,还是我打断你的腿把你拖过去,自己选一个吧,兄长大人。”
***
常暗岛不大不小,以岛屿来说,这座岛的规模已经不算小了。
要去的地方路况崎岖,让伏黑甚尔相当惊讶的是这岛上各国军队来来往往打仗打了这么多年,但是竟是连一条简易粗陋的小路也没被军队踩出来,还需要白鸿开着改造后的军用山地越野车才能走过大部分的路程。
常暗岛无愧常暗之名,一路上荒凉萧索触目所及皆是大片大片的荒土与乱石堆,像是创造出这座岛屿的造物主终于在最后关头失去了所有的耐心,简单粗暴地把手上用来堆砌的所有道具一股脑的堆在这里,然后便弃之不管了。
凭伏黑甚尔的眼力也瞧不见什么,除去引擎轰鸣声之外这地方便没有任何的声音,天地空茫不存一物,除了少数几个涉足此处的军队留下了一些路标和行军的痕迹,只是随着越野车渐渐深入,很快连这些东西也跟着看不到了。
人类对与这种无边无际的空洞有着本能的抵触与恐惧;他多少有些理解了为什么都说常暗岛的深处容易让人发疯,那是一种凌驾于人类一切坚强意志之上的压抑的抑郁与孤独,缓慢而真实地凌迟着人类在这片荒蛮土地之上显得愈发单薄渺小的灵魂与理性。
伏黑甚尔搭在车窗的手掌无意识拢紧了。
他目光游移着,开始寻找机车引擎之外的其他声音。
“这么多年你就一直待在这个破岛上没离开过?”
“怎么,有什么问题?”
“非要说问题的话……”伏黑甚尔摸着下巴,在白鸿的声音里稍微找回一点细微的平静,他转开注视窗外的目光啧了一声:“战场这种最容易死人的地方居然连一个咒灵也看不到,这正常吗?”
诅咒是由于人类的负面情绪衍生而出的非人之物,墓地、学校、医院……乃至于商场这种看起来和诅咒毫不靠边的地方都可能出现咒灵。
而无论什么时候,战场这种地方都无法和安全、舒适、让人安心之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这种鬼地方本该最容易滋生高等级的咒灵,但是出乎意料,伏黑甚尔在岛上呆了三天,也在白鸿的默许下几乎逛遍了岛上大多数安全和中立地带,竟是连最低等的诅咒也没见到一个。
“正常。”
白鸿回答道。
“因为这里的人并没有时间去诅咒——你还不了解这里,真正绝望的灵魂连诅咒的自由也没有。”
伏黑甚尔一愣。
白鸿没有继续说什么,她踩下刹车,目光一抬,轻声道:“我们到了。”
越野车在一处空旷的平野处停了下来,白鸿先开门下了车,伏黑甚尔紧随其后,这附近被浓厚白雾笼罩,雾气浓沉,隐隐透出不详的幽暗辉光。
“……喂。”
男人挣扎着开口,某种莫名抗拒的艰涩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后退一步,满脸写着的都是抵触:“要进去这里面?”
……这可比诅咒什么的来得讨厌多了。
甚尔冷着脸想。
说到底,诅咒虽然可怕,但是却也不至于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终归是可以杀死可以毁灭的存在,人对其恐惧有着天然的极限。
但是,这地方不一样。
这种程度的感觉已经不是什么特级诅咒就能简单概括的东西,那是一种更加旷阔、更加深切的东西——人类可以对抗能够理解的敌人,但是要如何对抗山洪海啸地裂天崩的自然灾难?
人类远古时代延续至现在的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要远远大于好奇的渴望,那是一种深切入骨、在这个族群里延续了数千年的本能,即使是天予咒缚也无法摆脱这种人类生而拥有的诅咒。
那已经超过了理解就可以对抗的范畴,人力衰微无论如何也无法天地抗衡,何等强者在面对世界水准的强大,都不过是如蝼蚁般渺小的弱者。
伏黑甚尔盯着眼前的浓雾,额头甚至隐隐沁出细密冷汗,他以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瞪着神色淡然的白鸿,忍不住又和她重复了一遍。
“你要进去?”
“是我们。”
白鸿纠正。
“真的假的。”
甚尔在旁边站了一会,语气飘忽:“要进去这里面?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放心吧,第一趟过来只是测试,不会让你出事的。”
白鸿开口解释:“之前这里只有我能随意进出,但我不确定是我个人的问题还是天予咒缚的影响,你正好主动送上门,不用白不用。”
“……死丫头。”
伏黑甚尔僵硬扯着嘴角:“对亲哥哥也毫不留情啊。”
年轻的少将站在不远处,腰间还挂着他不久之前赠送的飞鸟。
“说这话有必要吗甚尔?我没有把你当做我真正的兄长,你也从来没把我当做同胞血亲对待,这方面大家彼此彼此,倒也不至于现在摆出来一副哥哥的模样。”
“怎么,后悔了?”
白鸿身形纤瘦,浓黑长发被冷风卷携吹起,几乎快要与常暗岛永恒黑夜融为一体,她与自己的兄长相隔了一点距离,年轻的少将孤身负手而立,无形之间便被这旷渺天地衬得愈发娇小又脆弱。
比起自己身材高大的兄长,白鸿瞧着实在是显得过于单薄了;此时微风吹起衣衫鼓荡,勾出白鸿过于纤瘦伶仃的身形轮廓,她轻飘飘地立在一处碎石堆上,像是只羽翼轻盈姿态灵动的鸿鸟,仿佛连一阵弱风都能将她带走。
伏黑甚尔盯着她,难掩疑惑。
……这样一个瞧着就过分轻飘飘的小丫头,怎么就背上了杀业沉重的“战鬼”之名?
但是当身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少将抬头回望着自己的那一瞬间,伏黑甚尔又觉得,她在俯视着自己,俯视地如此理所当然。
“后悔可以让你回去。”
白鸿如此回答,甚至示意他看向那边的军用越野车。
“你可以开车回去,不过记得和林太郎说一句你要离开这儿,他会安排。”
伏黑甚尔单手捂着脸,用力揉了揉。
“……走吧。”
他自暴自弃地抬脚跟上了白鸿的脚步。
白鸿便不再继续问他,她脚步轻快,自然而然随着风的节奏走动着,垂在身侧的华丽咒具都比她本人要呈现出一种更加真实沉重的坠压感,她走在前面先一步迈入白雾之中,比起迟疑甚尔更加抵触被留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加快了速度跟上了白鸿。
那白雾幽冷几乎可沁入骨髓,即使是天予咒缚的身体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越过白雾的笼罩,又是另外一片从未见过的世界。
——这儿仍是一片荒野,白色的荒野。
天穹之上梦幻妖丽的变幻极光被凄冷皎白的寒月所取代,漫山遍野开着一种雪白的花朵,幽黑的土地被花海所淹没,只是这花美得仿佛虚假的幻想,反而呈现出一种毫无生命力的空洞虚幻。
这美景并不是经历了荒芜绝景之后的自然对无畏勇者的馈赠,它美得无法让人欣赏;对与伏黑甚尔来说,单是待在这里都让人觉得窒息,仿佛自己身上的活力和生机都要被跟着被这片美到恐怖的花海所吸收殆尽,丧失所有挣扎与逃离的勇气与意志,沦为一具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甚尔。”
打破伏黑甚尔恍惚的,是白鸿的声音。
她接下了腰上挂着的飞鸟,刀鞘一端递到了对方手臂旁边,语气平淡。
“不知道看什么,那就看我。”
伏黑甚尔死死盯着她,语气轻地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你说过你不会让我出事。”
“嗯。”
白鸿稳稳举着飞鸟,目光落入对方的眼里,坦荡而平静地破开他所有的恐惧。
“我不会让你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