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陆修远被外派的地方,是眉州。

后世的四川,在宋时被分为益州、梓州、利州、夔州四路,合称“川峡四路”,简称“四川路”。眉州则属益州路。

从京城开封至眉州,全程一千一百余里,其中旱路四百里,水路七百里,以水路居多。陆府一行人轻车(舟)简行,正月中启程,紧赶慢赶,也要四五个月方可到达眉州。

陆时芸前世还在游艇上举办过美食品鉴会,对坐船倒是不陌生。一路上生龙活虎,还有心思观赏长江美景。如果遇到江面风平浪静时,兴致一起,她还会借船夫的钓竿垂钓一番。

若果真钓上河鲜江鱼,便立时宰杀料理,当日即食,鲜美得很。若一无所获也不妨事,主打一个愿者上钩,倒也颇具雅趣。

陆府另外三位主子们可就不妙了。

陆郎君虽有些头晕不适,调养几天便也恢复了。

陆时敏和陆娘子就糟心了。两人之前从未乘过船,一上船就觉天摇地动,整个人晕乎乎的,吐了又吐,也无甚胃口,头半个月全靠陆时芸腌的酸萝卜和辣脚子配米粥过活。等熬过适应期,才慢慢缓过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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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数月过去,江岸桃花灼灼,开得正盛。眼看着就要进入入川必经的三峡了。

三峡之险,天下闻名。从西陵峡始,穿巫峡至瞿塘峡,全长一百二十余里,急湍飞流时时可见,漩涡暗石处处潜伏,两岸悬崖峭壁高耸,水中巨石嶙峋陡立。

过三峡如过鬼门关,年年都有沉船丧命的惨事发生。因此,入川出川之人,在进入三峡前都要焚香供神,祈求平安,等出了三峡,再焚香上供,以谢神灵的庇佑。

陆府一行自然也不例外。

“阿渔,羊头肉煮得差不多了,可以捞起来切了。记得切细一点。”陆时芸带着新收的徒弟在船上的小厨房里忙活起供神的祭品。

“好嘞,晓得了,师傅。”名唤“阿渔”的女孩看着有十五六岁大,肤色偏黑,笑得憨厚,一口白牙似在发光。

阿渔是陆时芸碰巧捡到的徒弟。

她出身渔家,爹娘出海捕鱼时不幸遇难,就剩她一个女孩儿。陆时芸上岸采买补给时,恰遇上阿渔被地痞欺负。好在陆时芸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打了那地痞一顿,将阿渔救了下来。

小姑娘无父无母,又无家可归。陆时芸动了恻隐之心,问阿渔愿不愿意跟她走。阿渔自是求之不得。后来,陆时芸发现阿渔杀鱼去骨颇有一手,也会做些鱼菜,干脆就收了她做徒弟。

“哇,太香了,芸姐姐,你今日准备做什么好吃的?”陆时敏在房间里待得无聊,于是溜达到小厨房,扒着厨房门探头问道。

“今儿吃全羊宴。祭品也是以羊肉为主。”陆时芸手下不停,一边给羊肠灌羊血,一边回道。

“哦——是昨日买的羊吧?也是巧了,昨日路过的那个村子正好宰了一头羊。当时村岸边除了我们家,还停靠了好几艘船呢。大家都抢着买,没一会儿就把一头羊瓜分完了。”陆时敏想起当日宰羊分羊的热闹情景,还是觉得颇为有趣。

吃货常有,而新鲜羊肉不常有呀。

“可不是呢,幸亏阿渔眼疾手快,不仅抢到一只羊腿,连羊头肉和羊杂也抢到不少。做成烤羊腿、批切羊头肉,旋煎羊白肠和羊杂汤,勉强能凑个全羊宴了。”陆时芸将灌好血的羊肠放入油锅里煎,油脂的香味很快随着油煎的“滋啦”声在厨房弥漫开来。

那边,阿渔也把熟羊头肉细细切好装了盘,批切羊头肉便做好了。

“受不了了,太香了,芸姐姐,我可以先尝一点不?就一点点。”陆时敏可怜兮兮地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

“不行”,陆时芸冷酷无情地拒绝了陆时敏的请求,“这些是祭品,要供过神之后才能吃的。”

“求求你啦,我饿了嘛。”陆时敏眨着湿漉漉的小鹿眼,发起撒娇攻势。

“好吧好吧,祭品不能提前品尝,但我可以单独给你做份小零食。”陆时芸果然败下阵来,妥协道。

“好耶!”

于是,陆时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的专属小零嘴——羊头签。

羊头签,其实就是一种网油卷。将动物肠子上面裹着的那层网油,刮拉下来,洗净铺开。然后将调过味的熟羊肉丝铺到上面,将铺上了肉丝的网油卷成管状,切段蘸上蛋糊封口,下油锅里炸至金黄即可。

陆时敏端着一盘羊头签打算溜回房间慢慢享受,结果正撞见上岸闲逛归来的陆修远。

“端着什么好吃的呢?也不知道孝敬孝敬你爹!”为了方便陆时敏食用,陆时芸在羊头签上插了几根细细的小竹签,这下倒先方便陆修远了。

只见陆修远伸手戳起一个羊头签就往嘴里放。刚炸好的羊头签还冒着热气,外皮香脆,羊肉入味,好吃不腻,令人口舌生津,欲罢不能。

“嘎嘣嘎嘣”几口入腹,陆修远又插起一个羊头签扔进嘴里。

“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没了!”陆时敏连忙护食,扭身就想往房间跑去。

“躲什么呢。这羊头签香香脆脆的,滋味不错。和我一道去你娘那。我送花,你送吃食。”陆修远自从和谢婉解除了狗血误会,两人仿佛又回到刚成亲那会儿黏黏糊糊的热恋状态。陆时敏都没眼看了。

“阿爹,你和敏儿在聊什么呢”,陆时芸忙活完祭品,走出厨房没几步,就看见在似在争执的父女俩。

“芸姐姐,祭品都做完啦?”陆时敏见到陆时芸立刻眼前一亮,吧哒吧哒跑到陆时芸身后,躲着抢食的无良陆父。

“嗯,还剩一些收尾工作,阿渔还在里头忙活呢”,陆时敏说完,就注意到陆父怀里黄灿灿的菊花,笑问,“嗯?这菊花开得真好,阿爹您从哪儿得来的?”

“江边有户人家的院子里种了不少菊花,我闲逛时看到,便向那户人家求了几枝。正打算给你娘送去呢。”

“阿爹阿娘真是恩爱。”陆时芸捂嘴偷笑着揶揄道。

“咳。好了,你们去玩吧,等祭神的时候再来寻我和你娘就行。”陆修远老脸一红,挥袖把两个女儿打发走了。

·

祭神祈平安后,陆府一行就进入了三峡。

西陵峡两岸的悬崖上大多生长着翠竹,偶尔能看见一株石楠孤伶伶地开着一簇簇白色小花。一路上可谓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舟,全靠航技娴熟高超的船夫险险避开急湍暗石,顺利驶过。

巫峡有巫山,巫山有十二峰,以神女峰最为知名。神女峰上有神女祠,许是因祠中多祭品,神女祠上下数里常有乌鸦盘旋筑巢。当地人以之为神鸟。

陆时芸仔细观察过了,这些所谓神鸦确实颇有灵性,每次都能闻着味儿来船边讨食。她闲极无聊时,还将面饼切成小块,抛着逗乌鸦玩。还别说,这些乌鸦百接百中,觅食技术了得。

就这样,陆府一行人一路上有惊无险,偶尔还能闲中作乐。眼见着离眉州越来越近,陆时芸都打算提前开始准备谢神祭品了,不曾想,却在即将驶出瞿塘峡时出了意外。

暴雨如注,江水急涨,洪流激湍似无形巨手,恣意地将水中船只抛来抛去。

摇晃,跌撞,震荡,狂风裹挟着江水灌入船中,击打着船板。

屋漏偏逢连夜雨,“砰——”的一声巨响伴着巨震,船头似乎碰上了暗石。随着“咔擦”的木板断裂声,江水争先恐后地顺着船上的破洞灌入舱中。

雨密织帘,风怒江嚎,船上一片混乱,人人胆战心惊,声嘶力竭。

发泄的嚎哭声,绝望的祈祷声,寻人的嘶吼声,在狂风骤雨浩大的声势下,显得如此微渺,如此绝望。

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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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陆时芸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耳鼻喉仿佛都被江水堵住一般,难受得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牵动了全身,她这才惊觉自己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左手肘更是疼得如同被刀割一般。

这是哪?

陆时芸麻木的神经缓慢复苏过来,发觉自己正趴在一块木板上,在江面漂浮。

她想起来了,当时船翻落水,她拼了命抓住一块木板,在江中艰难求生。江流湍急,水下还潜藏着许多暗石,她的左手手肘就是在被江流裹挟着狠狠撞上一块暗石的时候撞伤的。

她也不知道在水中飘荡了多久,到后来她的大脑已经无法运转了,只知凭本能地抓紧眼前的浮木板,直至两臂僵直,最终力竭。

而此时,风收雨歇,连江面也变得平静,似乎之前那副张牙舞爪的嘴脸从未出现过似的。头顶有苍鹰盘旋不去,陆时芸感觉自己全身在发热,脑袋也渐渐变得昏昏沉沉。

不行,不能睡!

陆时芸狠下心,重重地咬了咬舌尖,痛感刺激了运转缓慢的大脑。

抬眼四顾,陆时芸惊喜地发现离自己最近的岸上,隐隐约约似有一座破茅屋。有屋说明那里很可能也有人!

陆时芸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用未受伤还能勉强动弹的右手划起水来,试图向茅屋所在的岸边靠近。

十米,九米,八米……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不行,没力气了,右手仿佛被灌了铅一样重。

坚持!就差一点了!

四米,三米,两米……

快了,快到了……

但是,她真的不行了,撑不住了,好累,好困……

陆时芸的眼皮疯狂打架,等终于抵达岸边的那刻,她绷着的弦一松,立时晕了过去。

晕倒前,她似乎模模糊糊看见一抹青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