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这一生, 和香只觉得迷幻而心痛。
好像这一生就这样匆匆过去,白来了世上一遭,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等到老来,留给她的回忆竟然半点皆无。
老去之后,病痛总是如影随形,这辈子过得实在是太快了, 年轻时候她过得太苦, 身体熬坏了, 等到老了,病痛就多, 她自己没有子女, 病床前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年轻的时候拼死拼活存下的钱,也都给两个继子娶媳妇,给继女做了嫁妆,没有倒下之前,她还一直以捡垃圾为生,不想给她的那两个继子一个继女添麻烦, 甚至两个继子的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
可是现在等她老得病得动不了的时候,床前竟然连一个晚辈都没有, 别说钱了, 就连来看一眼都过于吝啬。
和香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木头天花板早就在多年的梅雨浸蚀下发霉腐烂,整个房间都发出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和香生下来就命苦,她亲生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爹后来重新找了一个女人。旧时代的女人很少有能对别人的女儿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和香小时候生活得水深火热, 吃不暖穿不饱是经常有的事,她能长大都是感谢老天仁慈了。
等和香长大之后,她那个继母,又吝啬于嫁妆钱,还贪图别人的彩礼钱,就将和香嫁给了她后来的丈夫,那个男人是个鳏夫,有三个孩子了。
这个男人看上去条件还是不错的,曾经读过书,在学校里面代课。
但是后来上山下乡,将他打成了□□,他被送去劳改。之后十年,和香几乎是独自将这几个孩子拉扯大。给他们一个个的娶了老婆,又将养女风风光光地送嫁。
不过这些都没有用,根本就没有人记得她的情。
后来改革开放,和香就鼓捣着做起了小生意,一开始她的那些亲戚,还担心她会被抓,被当成投机倒把分子。和香虽然没有念过书,但是头脑灵活,很快就将生意做大,后来成为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而她那个后来嫁的男人,在十年的劳改之后,被平反,拿着赔到的钱,嫌弃他原先娶的这个老婆是落魄时候娶的穷丫头,没有见识没有文化,闹着和她离了婚,后面又找了一个年轻女人。
和香什么都没说,只是她舍不得这些个被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所以就一直住在赵家。
等和香后来做生意赚了大钱之后,这些儿女们孝顺得将跟是她亲生的一样。
和香的生意越做越大,连带着赵家的人都受了恩惠。和香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是远近有名的万元户。说是万元户,她的资产可不止一万。
到了千禧年,和香已经开了工厂做了老板。
她一生都没有再嫁,将那几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当成亲生的。和香大概怎么都想不到,这几个孩子最后会成为白眼狼,将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部夺了过去之后,就将自己扔进了赵家的老宅。
临死之前,和香心想大概重来一次的话,自己不会再这么傻了。
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木质天花板。这天花板不像她闭上眼睛时候看上去那样潮湿而腐朽,干干净净的,还是木头的原色。
和香以为自己没死,她心里还有些遗憾,这个时候,活着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了。
但是很快,和香就发现,自己动起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之前那种无力感,她想坐起来,一下子就坐起来了。和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她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点老态都没有,白白净净的,虽然稍显粗糙,但是皮肤紧致,光看手就知道年纪。
和香惊讶了很久,才总算是接受了,自己好像是重新回到了过去。
这里是她后来生活得最长的地方,赵家的老宅。
和香没想到自己还有能回到年轻时候的一天,难不成是上天要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和香下了床,走出了房间。此时看样子正是清晨,薄薄的晨雾还笼罩着远山。
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柴火和家什都很规整地摆放着。
鸡也咕咕地在鸡圈里叫着。
和香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家里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到底是个什么年纪。
但是和香很快就想到了一样东西。
这时候的农村,在春节来临的时候,都会有匠人走家串户的来卖春种图。这种图就是用一种木制的模板,上面刻了年份,月份,以及一些节气时间之类的,就像后世的挂历一样,不同的是,这个图并不大,一般人家买这个也只是图一个吉利,因为很少有人识字,根本就不知道这上面写了哪些东西。
和香走进堂屋,在供奉祖先的壁龛下,墙壁上果然贴着一张还是红色的春种图。
上面写了今年的年历,1968年。
和香记得很清楚,她是1967年的时候嫁到赵家来的。1966年刚出正月,赵前进就被打成了□□,被送去遥远的地方改造去了。她嫁过来都没有见过赵前进,是赵前进的父母张罗的。赵前进具体是送去哪里了,当年的和香不识字,记不住地名,几十年都过去了,现在的和香更不知道了。
赵前进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叫赵起跃,老二叫赵起文,最小的女孩叫赵起秀。
从三个孩子的名字上都能看出这个赵前进确实是读过书的,没有读过书的人家给孩子取名都很随便。
赵前进给三个孩子费尽心思取名,也是希望他们以后能有大出息。他的孩子们确实做到了,三个在以后都成为了富商。
但是都是靠着吸和香的血才做到的。
现在的三个孩子,最大九岁了,最小的赵起秀,今年才五岁。
这个时候的孩子,不会像后来那样反感后妈,他们只会害怕后妈。因为在他们的身边,他们的村庄里面,有太多后妈虐待孩子的先例了。所以和香最开始嫁到赵家来的时候,几个孩子都像是老鼠见了猫,对她毕恭毕敬,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拿了他们当出气筒。
但是和香小时候就吃尽了后妈的亏,轮到她自己的时候,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念过一天书,也并不知道很多做人的道理,但是和香从来就没有打算要对赵家的这三个孩子怎么样,她当时想的是,就算自己不能像亲娘一样对待他们,至少也不会像自己的后母对自己那样打骂虐待。
而赵家的这三个孩子,是惯会装乖的。他们将和香哄得团团转,让和香将一辈子都搭在了他们身上,为了照顾他们,和香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当然,没有孩子这一点,也不是和香自己一个人决定的,还有赵前进。他为了不让自己的前面这几个孩子吃苦,也从来没有打算要给和香一个孩子。
和香在年轻的时候,其实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后来她发现根本就怀不上,而且赵家这三个孩子也很听话乖巧,所以和香后面也就没有了想要孩子的想法了。
和香将一辈子都砸在了这个几个白眼狼身上,老了的时候,不仅钱财被他们设计夺了过去,自己还被丢回了赵家老宅,孤苦伶仃地悄无声息地死了。
等老天给了和香一次重来的机会的时候,和香觉得自己有必要让他们知道知道,后妈若是不好他们的下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这个时候天色尚早,但是农民都是起早贪黑的,勤快的人这时候都已经去自留地侍弄庄稼,或者是下地挣工分去了。赵前进被送去劳改了,家里就剩下和香,和香那时候的公婆,以及那三个孩子。她公婆的身体不太好,抚养不了这三个孩子,这才想出馊主意,给赵前进娶个老婆,让他老婆来帮忙养。
他们托人给赵前进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这件事,在赵前进的默许之下,这才请媒人,后面相中了和香。
后来赵前进也就是以这个为借口,说当年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和香,新时代崇尚自由恋爱,他和和香的婚姻是包办婚姻,所以拉着和香去把婚给离了。
那个时候,和香都已经嫁到赵家十来年了。
和香一心一意地给赵家当牛做马,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而赵家,赵前进的父母就不说了,早年虽然对和香刻薄,但是去世得早,后面几乎也没有享太多福,而赵前进用和香挣来的钱,加上他自己平反之后领到的钱,找了一个比他几乎小了一轮的小媳妇。
正在和香回想上辈子的事情的时候,她听到门吱呀一声响。她转过头,看到她的婆婆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看到和香还站在院子里,顿时不满了,问道:“和香,怎么这么大早上了,你还没有下地去?你不下地,哪来的工分?咱们这一大家子吃什么?就你爱偷懒!今年起跃都九岁了,上了学堂,家里压力更大了,你还有偷懒的功夫?”
是了,尽管这个时候赵家不富裕,别人家的孩子,九岁了,都赶上山放牛去了,就算是孩子的工分少,好歹能给家里挣点口粮回来,但是赵家不一样,虽然劳动力少,但是心气高,一定要送孩子去学堂念书。
当年的赵起跃和赵起文都是送去过学堂的,就连赵起秀,和香的公婆觉得女孩子读书没有什么用,不愿意送赵起秀去学堂,赵起秀哭得跟个什么似的,最后还是和香于心不忍,是她去劝说她公婆,说也不求赵起秀以后能读书有多大的出息,只要她能认识自己的名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赵起秀读书确实很用功,她也是读书这块料,比她两个哥哥强,一路往上°,最后甚至考上了中专,后来还分配了工作。
她读书那几年,真的是赵家最困难的几年,本来种地就没有别的出息,还要勒紧裤腰带送这个学生,最惨的时候都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是和香还是咬紧牙关,坚持送赵起秀读出了头。
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用,书读得再多,赵起秀依旧不记得和香的情,她甚至觉得那是和香作为后娘应该做的事情。后来若不是赵起秀这个读了一肚子书的人给她的两个兄长出主意来夺她的公司,她那两个哥哥还没有这能耐。
“娘,你说得对,家里现在已经这么困难了,饭都要吃不上了,读书的事情就后面再说吧。起跃都已经九岁了,他这个年纪,队上也要他去看牛了。一天能挣两个工分,虽然少了一点,但是好歹是一点口粮。”
和香的婆婆叫来娣。来娣听了和香这番话之后,瞪大了眼睛,道:“前不是才说得好好的吗?不管家里怎么困难,还是要送孩子读书的,就是前进送来的信里面,也是这么说的!”
来娣一上来就将赵前进给扯了出来,因为这个时候的女人都是以夫为天。她将和香的男人搬出来压和香,和香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异议了。
和香听了之后,道:“你说得是,若是家里没有这么困难,孩子怎么样都要送去上学的。可是现在,我们家就我一个劳动力,你和爹都不能算。我一个人,就算是当牛使,也养活不了这么一大家子人不是?你说这是前进的意思,前进是托人带了钱回来,还是托人带了话回来?他不知道现在家里情况有多困难,一句话要送孩子上学就完了?钱呢,粮食呢?将赵起跃这个半个劳动力送去学堂,家里要是因此吃不上饭,饿死人怎么办?前进想过现在家里的情况吗?”
来娣之前听媒人说起过,这个和香在家里的时候就是一头骡子,任打任骂还任劳,脾气好,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这才动了要将她娶过来的念头。嫁过来一年了,确实,脾气是很好,干活也从来都不偷懒。
来娣对于这个媳妇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是作为婆婆嘛,不给媳妇挑刺,她自己都觉得活着没有什么乐趣。
前面不管他们说什么,和香都不会有异议,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竟然提出反对意见了?
“家里的困难只是一时的,要是不送起跃去学堂,耽误了他一辈子怎么办?”
和香道:“你看一下村里,有几家人家能将孩子送去学堂的,能送去的都是家里劳动力多,不愁吃喝的人家。要耽误,大家都是一样的耽误,不存在咱们家要特殊一点。而且,放眼全村,就我们家最困难,别打肿脸充胖子,宁愿饿死也要将孩子送去上学,上学不能叫人吃饱,也不能叫人穿暖!我今天就去和队长说,让队长给起跃留一个名额,让他跟着放牛去。”
来娣见自己劝不动和香,就进了房间去,准备将她老伴拉出来劝说和香。
农村人都讲究起早贪黑,这大夏天的,要是早上出门迟了,正午的太阳能将人毒死。可这两老倒好,睡到大天光,都要吃不上饭了,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睡得着的。
赵老柱听说和香不送孩子去上学,也是有些惊讶。但是听和香将家里的情况分析了一遍之后,赵老柱要稍微理智一些,他知道家里的情况不容再负担一个学生了。
“没事,现在的孩子读书都晚,让起跃先去放牛吧,等过两年,家里条件好一点了,说不定到时候前进也回来了,到时候再送他去学堂也不迟。”
来娣本来是将老伴拉过来劝说和香的,没想到老伴倒叫和香给说服了。但是老伴都拍板了,来娣也只好认了。
其实来娣作为一个旧式没有念过书的女人,她未必真的觉得读书有多重要,只是因为这个是儿子亲自写信过来说的,她就将之当成了圣旨,一定要执行不可的。
和香知道这会儿队长应该都下地去了,等到中午,或许人就回来了。就算是再勤快的庄稼把式,到了中午也是歇一歇的。
和香等到了中午,就去和队长说了一下让起跃去放牛的事情。
“队长,你也知道我们家这个情况,实在是靠我一个人吃不饱饭了,还请队长费心,让起跃跟着去放牛吧,能挣一个工分是一个工分。”
队长也姓赵,其实这村庄里的人都是赵家本性的人。不用和香说,他也知道和香家的情况,确实,赵家二老懒惰在赵家村是出了名的,现在借口身体不好,在儿媳妇娶进门之后就再也没有怎么下过地了。现在赵家就靠着和香一个女人支撑着,日子确实艰难。
“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之前怎么听说,你们打算送起跃去念书啊?”
和香道:“别提了,我们家这个情况吃饱饭都尚且成问题,更别说送起跃去念书了,根本就没有这个条件。”
队长这才点了点头,“是了,还是要先吃饱饭,再考虑别的。”
这个时期,人们对于读书这件事,普遍都是持消极态度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身边有人通过靠读书改变命运的。送孩子去上学,最多是为了让孩子不当个睁眼瞎罢了。
起跃最开始得知自己要去上学,兴奋了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村里虽然多半孩子到了年纪都只能下地帮着干活,但是还是有大户人家有那个实力可以将孩子送去上学的。这样的人家,通常都是人口很多的人家,不缺劳动力,也就不缺孩子挣工分。
但是很快,他就听说了自己不能去上学要去放牛的消息了。
赵起跃都傻了。这怎么跟前面说好的一点都不一样。
这个消息是他奶奶来娣亲自来告诉他的。
来娣在孙子面前,当然是说儿媳妇坏话的多。
“还不是你这个后娘,看着人好像很老实,其实啊,坏心眼子都藏在肚子里呢。你爹都写信过来,说无论如何一定要送你去上学了,可你这个后娘就是咬定了家里现在困难,送不了一个学生。你去上学能花多少钱?这个年头了,难不成还能饿死人?那不能够!就算是上山挖蕨粑,都能养活一家子人呢!”
是了,是他这个后娘在阻拦!他爹都说了要送他去学堂,他这个后娘凭什么拦着?都说后娘心黑,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遇上一个心黑的后娘!小小年纪的赵起跃在心里恨得牙根痒痒,但是依旧不敢将恨意表现出来,他可是见过村里一户人家的后娘毒打前面妻子生的孩子的!他爹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这个后娘要是打他,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
将赵起跃的事情处理了之后,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赵家这对公婆了。
其实他们年纪也不大,不到六十岁。在农村,老人除非是真的老到不能动了,不然都会一门心思地想着帮助孩子,要做点事情,最不济的就是上山捡捡柴火,都能帮到孩子。
但是赵家这对父母倒好,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就称病,下不得地,干不得活,就连去砍个柴火,都说腿脚不便。平时要是去村口和那些村人摆龙门阵,那腿脚便利得走路都虎虎生风。说白了就是懒,因为现在家里有和香了,就算是穷一点,但是只要有和香,他们就饿不死,于是就犯起了懒。
若是他们真的是身体不好,和香也不会说什么。但是这摆明了就是偷懒。在这个困难时期,谁家不是恨不得家里有一百个劳动力,能多挣点粮食回来,这家人倒是好,每日喝点稀粥,只要能不饿死,就坚决不下地劳动。
而和香治他们的法子也很简单,他们不是称病吗?那自己也称病不下地挣工分,等到家里真的一点粮食都没有了,看看他们下不下地。
说干就干,当天和香就躺在床上没起来吃晚饭。
来娣在家还是会做饭的,毕竟她要是不做饭,和香下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饿到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和香最开始没有起来吃饭,来娣还没有放在心上。人嘛,谁还能没个小病的,歇一歇就好了,甚至歇都不要歇,农村人哪里有这么讲究的?
但是第二天,和香还是没有起床。
和香让赵起文去给队长告了假,就说她病了,实在是下不来床。
这个时候其实是有会偷懒的人的,但是在生产队长那里,和香就不可能是为了偷懒而装病的那种人,看来是真病了,也就很痛快地准了假。
和香虽然在称病,但是也没打算要饿着自己,让赵起文给自己将饭端进房间。说是饭,其实是稀得不得了的红薯粥,一碗喝下去,感觉大半碗喝得都是水。一点饱腹感都没有。
等第三天和香还是没有起床的时候,来娣有些慌了。
现在赵家就靠着和香一个人挣工分了,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和香早不病晚不病,这个时候病了,工分挣不来,一大家子可就要喝西北风了。
她只好来看了和香,和香就装出好像说话都很羸弱的样子,她还一副很绝望的表情看着来娣,“娘啊,我这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我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不会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了吧?家里现在钱也没有,想给我看病都没有钱。现在地里正是忙的时候啊,不趁着现在多挣点工分,我们一大家子冬天吃什么啊!可能连明年春天都熬不过去!”
来娣也急啊,家里现在确实没有钱给和香请大夫看病,就算是有钱,来娣也不可能花在和香身上的。
和香说得也是实话,现在就是地里最忙的时候,下一天地,能挣七八个工分。少去一天,就少挣一天的口粮。和香要是一病不起,没有人去挣工分,后面就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眼看着和香一点好起来的起色都没有,来娣只能拉着老伴赵老柱去生产队长那卖了个长辈面子,顶上和香的位置,去挣工分去了。
等他们一出门,和香立马就坐了起来,在床上躺了这几天,她身上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也不知道来娣和赵老柱做了一辈子的农民,是怎么能偷懒的。
和香起来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何去何从。
她现在都已经嫁到赵家了,城里现在估计也是百业皆废,且现在不允许做生意,她就算是进城,估计也讨不到好处。最主要的是她现在身无分文。
这个时候不像后来那样,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肯钻研,就能有无限的可能。这个时候,大环境就是这样的,将人的发展都限定死了。
和香实在是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去路,只能先在赵家待着。
待着是待着,但是想要她再像以前那样当牛做马地伺候人,是不可能的。首先和香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当一个男人使,拼死拼活地去挣工分来养活赵家这家子。
她得想个办法脱离赵家才行。但是现在还没有改革开放,也就没有自由婚姻这一说,她就算是想离婚,赵前进不在,她也离不了,就算是离开了赵家,她就是黑户,不能落户,不能有自己的地。
这让和香一时半会只能待在赵家。好在赵家人虽然自私了点,虽然糟心了一点,但也并不是待不下去。就是赵家太穷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往上走。
来娣和赵老柱两个在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累得老眼昏花,回来之后,还是冷锅冷灶,家里连饭都还没做。
来娣累了一天,早就一肚子的气。她其实也想偷懒的,但是和他们一组的村民个个眼睛都盯着她们两口子,因为都知道这两口子是喜欢偷懒的,只要来娣稍微休息一下,就有人说她。来娣这一天劳动下来,可是实打实的,半点水份都没掺。两口子下地比和香一个人挣得多,两人挣了十四个工分,和香一个人下地,只有八个工分呢。若是来娣他们不是这么懒,吃上大米有难度,但是顿顿红薯肯定是管饱的。
来娣冲到了和香的房间,愤怒地痛骂她。
“我们老赵家是请了一个活菩萨回来啊,要让我们供着。你在家连饭都不会煮了?我们老赵家娶你回来有什么用?花了那么多钱,还不如买几头猪呢!猪都比你值钱,比你管用。”
和香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就上床躺着了,听她这么说,本来有心想要反驳几句,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就顿住了。她突然就想到了一个法子来。
赵家着急娶个儿媳回来,不就是想要花钱买头会劳动的骡子回来吗?她要是因病不能劳动,反而要花钱,反而要赵家人养她的话,按赵家人的性子,肯定不会乐意,到时候她再找人鼓动一下来娣,来娣肯定不会再容她,说不定就要将她扫地出门。
虽然是被扫地出门,但是这是她目前脱离赵家唯一可行的法子了。
于是和香就忍着不说话。
早饭本来就煮的稀粥,又下地劳作了一天,来娣早就饿得老眼昏花,骂了和香一会儿也就没有力气了,狠狠地转身走了出去。赵老柱没有心情来骂儿媳妇,自己去厨房弄吃的去了。
红薯煮稀粥倒也快,不多时就煮熟了。
来娣还在骂骂咧咧的,见粥熟了也就顾不上再骂和香了,正准备吃饭。厨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和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娣顿时瞪大了眼睛。
和香笑道:“我睡在房间里面都闻到香味了。”
三个孩子都守在火边,等着吃晚饭。这会儿全部都抬起头看向她。
老大赵起跃看着和香的目光藏着愤恨,老二赵起文这时候还不太懂事,才七岁,他每天也有任务,就是将家里唯一的一头老母猪赶到山上去放。
而最小的赵起秀,今年才五岁,几乎什么都还不能做。但是在别的人家,五岁的孩子已经会做饭了。
“你来干嘛!?”来娣瞪大眼睛看着她。
和香咳了一下,“瞧娘这话问的,我当然是过来吃饭的。”
“你这会儿也能下床了?”这话说的,里面的嘲讽谁都能听出来。
和香没再理会她的嘲讽,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来娣可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什么都没做的人还好意思吃饭呢?是我羞都羞死了。”
和香这时候才说道:“娘,照你这么说,今年一年都是我在挣工分,这几个孩子,只知道张嘴吃饭,什么都没做,是不是他们也不能吃饭了?”
来娣没想到她竟然还敢顶嘴,顿时就火冒三丈,“你还敢顶嘴?你今晚上什么都不要想吃,没做你的饭!”
赵老柱还算是个讲点理的,“行了,行了,说和香做什么,她这不是生病了吗?坐下吃饭!”
“哼!”来娣显然不服气。来娣是个精瘦的老太太,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补巴土布衣服,头发乱糟糟地用一根布条扎在脑后,因为太过精瘦,所以整个人不接触都能看出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赵老柱则是很普通的农村的形象,喜欢将一根抽旱烟的烟感挂在身边。
在家里,赵老柱说话还是很有威严的,来娣虽然不满,但是也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在盛饭的时候动了心思,红薯都是沉在锅底的,前面的汤几乎都是白水。她在给和香盛饭的时候,勺子几乎是平行锅底,就舀了上面的白水。几乎连半点粮食都没有盛给她。
和香是来娣第一个盛饭的人,因为给她盛饭了之后,才好搅一搅锅,将里面的红薯匀一匀,再给别的人盛。
和香当然也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但是她什么都没说。等来娣将饭递给她的时候,她顺手就将饭递给了离她最近的赵起跃。
“起跃今天放牛累坏了吧,快吃,多吃点。”她很慈爱地对赵起跃说道。
其实现在这三个白眼狼都还只是孩子,要对这种孩子模样的白眼狼下手,她其实也良心不忍,但是想一想这三个白眼狼后面做的那些事情,她就能硬起心肠来。现在没有虐待他们就已经算是她讲良心了,再想让她像以前那样掏心掏肺地对他们是不可能的。
来娣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碗清水一般的碗递给了赵起跃,惊得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稳住了,她现在要是让和香自己喝这碗白水,岂不是摆明着告诉和香,她就是再故意整她吗。来娣还没有这么蠢,只好按捺下来了,等回头再给大孙子添一碗。
这回来娣不敢再盛白水了,万一和香又递给了她其他两个孙子孙女呢。
和香拿到了一碗还算有点粮食的粥之后也就消停了。
这只是开始,没必要这么急将人都惹急了,循序渐进就可以了。
一顿饭毕,和香就推说自己头晕,丢下碗就回了房间。气得来娣站在厨房一边跺脚一边骂她。
来娣虽然自己喜欢偷懒,但是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她面前偷懒,特别是这个人的身份还是她的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