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离婚(一)

“宿主, 接下来这个任务,你有权选择封存记忆还是带着记忆。”

陆渔在一处空旷的仿佛是虚无的空间里浏览了接下来这个任务委托者的一生。

任务委托者名叫余立,她死的那年二十七, 是自己选择从城市边缘的岐江桥上跳了下去。她死的那年,她的孩子才六岁。

余立结婚早,大学毕业就选择了结婚。结婚的对象是她从初中就在一起的初恋男友。所有人都在反对她结婚,因为当时他没有正式工作, 而余立则在家人的安排下进入了一家银行上班。

女人疯狂起来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后来她想只怪自己当年实在是太过爱他了,忘记了一切, 什么都不计较, 只以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人生就是幸福美满的。

她是未婚先孕的。

当年傻姑娘以为爱就是一切, 男方不做保护措施,她觉得没有关系, 想着要是怀孕了就结婚。

她真的怀孕了, 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怀上了,等毕业的时候都已经三四个月了。

她父母都不同意她将这个孩子留下,但是她执意不肯打掉。

这是他的孩子啊, 她不知道多愿意给他生一个孩子。

她总在想,这个孩子生下来是什么样子,她希望像他多一点, 那样的话,她就能看到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当年他在工地上班, 他中专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工地, 花钱学了挖掘机,在工地开挖机。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憧憬未来。他说他要努力存钱, 给她买一个大房子。他说他这一生,前半生围着她转,后半生围着她和她的孩子转。

她当年也不过是个阅世未深的小女孩罢了,这些动人的情话将她哄得什么都忘记了。

她初中早恋时曾经被请过家长,家长一直以为她跟男生没有联系了,但是谁都不知道她偷偷地和他好了这么多年。

什么都给他了。

她不肯将孩子拿掉,父母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和男方家商谈婚礼的事情。

她当时成功地拗过了父母,为能和他相守百年而高兴不已,选择性地忽视了父母的长吁短叹。

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幸福的。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会有的。他这样刻苦工作,都是为了给她和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啊!

父母觉得男方家实在太过普通了,余立是独生子女,她父母只养了她一个,在家里她是宝,父母希望出嫁之后她也能过得幸福,在彩礼上也没有太过苛刻,只是要对方意思一下,毕竟他们所在的地区风俗就是这个样子的,彩礼越多显得婆家对女方越重视。

也没有多要,当年那个条件,只要了一万零一块,寓意百里挑一。但是房子要求男方买,他们家也出一半的首付,房子上写小两口的名字。

男方父母不愿意掏这个钱,第一次双方父母见面就闹得十分僵。

他们这边的风俗就是彩礼钱很多,但是女方父母的陪嫁也多,就算不陪嫁房子也会陪嫁车子,总之会与男方给的彩礼相当。

其实男方就算是不说,余立爸妈都不会亏待自己独生女儿,陪嫁肯定是少不了的。但是对方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了点。

“你家姑娘不自爱,弄出这种事出来,我们就算是将人娶进门,别人也是要说闲话的!还好意思管我们要房子呢?我们没嫌弃你们家姑娘就算是你们烧高香了。要想结这个婚,你们家必须陪嫁房子和车子!”

余立父母当场就被气得不轻,拉上余立就走。

余立也没有想到一直对她还不错的阿姨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哭哭啼啼地跟着父母走了。

后来男的来找她,跟她道歉,说自己父母不应该那样说,那不是他们的本意,自己家条件余立也知道,他不是独生子,还有弟弟妹妹,要是钱都拿出来给他买房子了,他弟妹就上不起学了。

他道歉十分诚恳,还上门和她父母道歉。

他承诺说婚后就搬出来住,不会让余立受一点委屈。

当年大概也是真的爱的,余立也更加爱他。要将这段多年的感情割舍,她舍不得,也狠不下心,哀求了父母多日,甚至以死相逼,将父母都气得不轻,最后还是不得不依了她。

房子父母给她买了,全款买的,但是只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字,并且在两人结婚之前就逼着她去做了婚前财产公正。

大概是这件事伤了他的自尊心吧。

婚还是结了。但是婚礼上,他没有露出太多笑容,当时余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上去安慰他,他却说自己只是累了。

结婚确实非常地累,婚礼上收到的礼金,被他父母一句招呼没有就全数拿走,其中大半都是女方家的亲戚送的。

本来结婚就闹得两家都不高兴,所以余立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没有告诉她父母。

还没有结婚就弄出这么多的事情,可知结婚后的生活到底有多一地鸡毛。

她结婚没有度蜜月,他说他没有钱,余立说自己有,但是他不管说什么就是不去。

直到结了婚之后,余立才知道,原来谈恋爱的时候不管多甜蜜,对她有多好,结婚之后就大变样的男人真的存在。

婚前就说好的房子只是小两口住,结婚之后,公公婆婆以照顾她的名义住了进来,一住下就再也不走了。

小姑子在城里念高中,也住在她家,甚至她那个小叔子最开始也有事没事就会跑过来住几天,最后干脆就将自己当成自己家了,没事就呼朋唤友的过来通宵打麻将,时不时地就请他的那帮兄弟来家吃饭。

她是孕妇,白天要上班,夜了还休息不好。她公公婆婆虽然是打着来照顾她的名义,但是做饭从来不会将就她的口味,一家人爱吃辣口,顿顿都是重辣。她非但没有被照顾,再短短几个月就瘦了不少。她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她妈妈不太赞成她买三房的原因。有三个房间,就会住进来闲杂人。

余立脾气好,再加上他一再叮嘱她对他的家人多包容一点,所以她一直隐忍着。

直到她妈过来的时候,看到家里的房间都堆满了东西,她闺女在收拾客厅里昨晚上她小叔子请客留下的残局,她当时都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连弯腰都困难。可是这些东西她不收拾,她公婆也会视而不见,小叔子更是不可能会管,她从小到大整洁惯了,见不得这些垃圾这样摆着。

她妈妈当场就爆发了,将她公婆一家人全部都给赶了出去。

他当时去了外地的工地,没有在家,从他妈妈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立马就请假回家,当天两人就大吵了一架。

因为这件事,夫妻的感情再次有了隔阂。

他爸妈后来也没有再搬来了,总算给了她一点喘息之机。

生孩子的时候他不在身边,那几天是她妈妈在家陪她,但是刚巧那天妈妈回家拿东西去了,她自己下了楼,打了出租去医院。

她爸妈得知消息之后,火速就赶到了医院,他爸妈因为被她妈妈赶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她生孩子也没有来看一眼,直到后来知道生了个孙子之后才赶了过来抱他们的大孙子。

生孩子是真的痛,她顺产的。

她痛得最严重的时候,含泪回想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似乎想着他,当年的甜蜜能将疼痛减轻一些。

他第二天才赶回了家,抱上他儿子就不撒手,没有过问她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她躺在病床上,含笑看着他抱着儿子的场景。

老实说,这场景和她当年还是懵懂少女时期想象的场景出入不大,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不是正式工,也就没有什么陪产假,他只请了一周的假,陪了她一周就匆匆地赶回工地去了。

她公婆不会帮她带孩子,她也不放心将孩子交给他们带。她爸妈都是退休后返聘的职工,白天要上班,也不可能每天都给她带孩子。

当年是她执意要嫁,倔强的她不想让爸妈再替自己担心了,她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就自己独自带孩子,洗衣裳,月子没坐好,落下了病根。

他照例每天是要打视频电话回来的,但是电话里似乎和她没有什么话好说,只专心地逗弄孩子。

余立从来不知道养孩子会这么累。她必须要化身超人,二十四小时保持警惕,孩子哭了要抱,饿了要喂奶,要给他换尿片,要给他洗衣裳。这些都只有她自己,没有人帮她。

余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生了孩子之后,她头发开始大把的掉。体重越发的轻了。

后面她妈妈发现她在说谎,她婆婆根本就没有帮她带孩子,而余立和她老公当时的工资也请不起月嫂,她妈妈将工作辞了,专心帮她带孩子,她才轻松了一点。

银行的工作不敢辞,他结婚钱说好的工资全部上交,结婚后一点都没有见着。工地生活枯燥无趣,很多人都喜欢没事打打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染上了这个,手气也不行,输多赢少。不过这些余立最开始的时候都不知道,他给的解释是工地发不起工资,但是其实是全部输掉了,不仅工资输完了,还跟工友借了不少钱。

她在柜台工作,银行事情多,要开早会开晚会,好在她哺乳期可以提前回家。

养这个孩子,从头到尾,他和他的家人没有操过一点心。

好不容易,她父母托关系给他找了一个本市的工作,不是开挖机,而是国企。为了这个工作,她父母花了不少钱还欠下了人情。

他工资的事情瞒不住,欠的钱还亟需还上,没办法,他只好跟她摊了牌。当年两个人都很年轻,她才刚满二十二岁,他也才二十三。

她虽然生气,但是也很无奈。养孩子花销太大了,她工资虽然不错,但是也招架不住,他中专毕业,上了这么多年班没有存下一分钱。这个她早就知道,只是当年被爱情蒙蔽了头脑,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个问题。

等到柴米油盐酱醋茶摆在面前,将被爱情掩藏的残酷生活生生地摆在她面前时,她终于倍感无力。

最后只能跟她父母借了钱,才将他的赌债还上。

他这个时候对她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他一定会努力工作,好好挣钱养家。

大概这个时候,两人还是相爱的吧。爱情还能继续支撑这已经开始有些飘摇的三口之家。

生活是很难,可是要继续。三年不长也不短,就这样在每天忙得好像在打仗,连片刻的喘息之机都没有就过去了。

这三年她性格变了很多。她那些好朋友都还没有结婚,她有时候好不容易闲下来翻翻朋友圈,静静地看她朋友晒出的精彩生活。而她的生活永远是带孩子、做饭、带孩子。这就是她人生的全部了。

这样病态的稳定生活没有维持太久的时间,他母亲突然生病了。

他父母都没有正式工作,也就没有社保,甚至连医保都没有,两人为了省那一年几百块钱没有交医保。

所有的被刻意忽视的问题在这时候全部涌现了出来。

他妈妈治病需要钱,但是他家里根本就没有多少积蓄,他妈妈认为她家是城里人有钱,一定要她拿。

可她有什么钱呢,她爸妈也不过是普通的职工,给她买这套房子已经倾尽了毕生积蓄。

他跪在她面前哀求她,要她将这房子卖出去给他妈妈治病。

余立怎么可能见得他这样哀求她呢。她难受得心都在疼。

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将这房子卖了出去,卖出去不到两个月,他们所在城市的房价就开始飙升,不到一年时间就涨了一倍有余。

她卖了房子之后没地方住只能租房子。他妈妈病好之后,逢人就夸她儿子有孝心,治病的钱都是她儿子拿的,看余立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因为余立在她生病期间没有怎么过去照顾她。

余立实在是分身乏术。

孩子他是不会照顾的,每天上学放学都是她在接送,接回家要煮饭,要哄孩子吃饭,要给孩子洗澡,要给一家人洗衣裳,要打扫卫生收拾屋子。

通常躺在床上都已经快十一点了,而他要么抱着手机在床上玩游戏,要么已经睡熟了。

余立有时候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却满是孩子的事情,比如鱼肝油吃完了还没有买,钙片也快吃完了,孩子长得快,不少鞋已经短了不能穿了得买新的了。

诸如此类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她忙得连家中养的绿植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知道。

她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谈恋爱的时候他许下的那些承诺,竟一条都没有实现。

结婚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可她竟然也这样忍了多年。

问题真正爆发是在结婚后的第六年。

他家住在城边上,因为城市发展,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被征收了,他父母和村人闹了无数次,争取来了三套房子和三百万的赔偿款。

这从天而降的钱将一家人砸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当时她和他还住在租的房子里,卖房之后是剩了一些钱,但是却买不到好房子了,而且当时家里没有半点存款,她再也不想要没钱的时候去跟父母开口,而且无法全款买房,只能按揭,家里现在这种情况,她担心还不起房贷也就一直没有买。

赔偿的三套房子两套在他的名下,一套在他弟弟名下。

三百万的赔偿金他也拿到了一百万。

余立一家人也搬进了新家。

这时候的她以为是苦尽甘来,但是尝尽了生活的苦楚的她还不知道,她最难的时候都不是她人生的低谷,金钱是把最能衡量人性的尺子。

这笔意外的横财让一家人都欣喜若狂,他甚至立马就去将她父母花费了无数财力和人力才将他弄进去的国企单位给辞了。他跟她说他要干大事,以前是苦于没有资本,现在有了资本,他要大展拳脚。

一个男人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对你好,也就别指望他发达的时候能将你放在心上了。

家里的条件肉眼可见地变好了。可是他却开始一天天的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跟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没事就自己躺沙发上玩手机,只在饭菜摆上桌的时候动弹一下。

她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一种丧偶式婚姻。

有一天,她在帮他洗衣裳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方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枚精巧漂亮的戒指。当时她看着这枚戒指差点掉下泪来。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要送她礼物,甚至连一束花都没有送过,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她想他应该是想要给她惊喜的,所以她装作没有发现,静静地等他将戒指送给她。

但是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她都没有收到。

她开始惶恐不安,不敢跟妈妈说,只好跟自己多年的好闺蜜说了。

闺蜜一怔见血——外头有人了呢。

她其实在询问之前就有了怀疑,听到这种仿佛死刑般的宣判,她有些心灰意冷。

六年,她没有自己的人生,所有的时间都在围着他围着孩子打转,最后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真是让人丧气。

她存着一丝丝侥幸,趁着他睡着,用他的指纹解锁了手机,从他的微信里面得知了那个姑娘的信息。

两人的聊天记录无比的甜蜜,就像是当年她和他恋爱时那样。

余立终于心灰意冷。

她回想当年,自己要是听爸妈一句劝,现在会是怎么样呢。

或许是她早就厌倦够了这样的生活,或许是一时鬼迷心窍,总之她开车去了岐江大桥。

城市的夜晚宁静而美丽。

她静静地立在岐江大桥的桥栏上,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夜风吹在她的脸上,将心里的绝望重新吹起涟漪,一层又一层,荡漾起伏。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女儿,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才六岁。但是她真的接受不了这种将一生作为赌注最后全盘皆输的命运。

她什么也不想想了,只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过,那些苦楚不曾白白吃过。

最后一丝留恋,她拨通了家里熟睡的男人的电话。她跟他说她已经知道了他出轨的事情。

她多想他当时会承认错误,会说自己会改过自新,会跟她道歉,说他知道她这些年的不容易。但是什么都没有,他显得平静得可怕。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我们离婚吧。我早就想提了。”

她想再来一次她不会绝望地跳下去吧,那样太傻了。

陆渔看完这个女人的一声,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宿主,你有权选择要带着记忆还是封存记忆。”拿拿再次提示她。

“我想,如果我带着记忆,我永远都是旁观者,我无法感受当事人当时内心的绝望,也就不能切身处地地帮她重新作出选择。”

“我选择,封存记忆。”

……

江边的夜风猛烈地吹在脸上,冰凉像毒蛇一样攀爬上了余立的后背。

她只穿着睡衣,仓皇之间,她甚至忘记要换衣裳。这时候她才有些后悔,自己应该要体面地死去。

远处的城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白日的喧嚣仿佛被这呼啸的夜风吹散了。

让人窒息的宁静下,岐江水面起了一圈圈凌乱的涟漪,无声地朝岸边推送出去。

余立死死地握着手机,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那种让她无法喘息的绝望在一点一点地将她的理智吞噬。轿车停在她身边,双闪灯那红色的光芒穿透了朦胧的薄雾,映出了大桥栏杆边那人脸上的惨白。

余立知道自己的生活总有一天会被什么东西打破,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整整六年啊,青葱姑娘都蹉跎成了家庭妇女。她感觉胸口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大石死死地压住,让她不由得张大了嘴,却还是仿佛吸不到新鲜空气,一种沉重的窒息感在她四肢百骸蔓延。

她就这样在原地待了近一个小时,求生的本能让她抓起手机,拨出了那个本该是最亲密的人的电话,

嘟嘟声将气氛压缩得更加的紧张。

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接了。

“喂?”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在睡梦中被吵醒。

“江岩,戒指呢?”她问。

“什么戒指?”江岩睡得好好的被她吵醒,显得很不耐烦,他甚至没有想为什么大半夜的她没有睡在他身边,而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打来了这个电话。

“你西装口袋里的钻石戒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将这个撕破他们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说了出来。

江岩沉默了很久,她也没有说话,听筒贴在她的耳朵边,她试图听到江岩紧张的声音,但是没有,江岩在沉默了接近三分钟之后,终于开口。

他的口吻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你都知道了?那行,我们离婚吧。”

挂断了电话,余立愤恨地将手机扔进岐江,跪伏在栏杆边,终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饱含绝望的哭声穿过越发浓厚的晨雾,没有传出多远就被猎猎的夜风吹散,钻入这方天地的空隙再也不见了踪影,就像是余立这无人记得的六年。

泪水无法将她满腔的绝望冲散,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要怎么以这副失败的面孔去面对自己父母。为了自己,他们倾尽了所有,可自己坚持嫁的人,最后将自己辜负得这样彻底。

她甚至无法面对自己。到底需要怎样的坚强,才能说服已经付出一切的自己接受这样的命运?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七,身边没有结婚的朋友也大有人在,她在本该享受人生的时候,人生已经潦草成这副样子。

滚滚的江水偶尔发出击浪的声响,那黑沉不见底的江水,似乎可以将她所有的绝望掩藏,从此再也无人记得她的狼狈。

那江水像是有什么魔力在吸引着她。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余立盯着江水,她缓缓地抬脚,似乎是想要跨过这道栏杆,从此就能得到解脱。

她心如死灰。

她义无反顾地想要翻过这道栏杆,大概从此就再也没有了痛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寂静的夜色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道光芒。她的一只脚已经翻过了栏杆,只要她往前一扑,所有的痛苦就能结束。

“你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爆吼。

余立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她看到一个黑影朝自己冲了过来,似乎在一眨眼的时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拦腰抱住,那人抱着她用力地往回一甩,她整个人就从栏杆上被甩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屁股传来清晰的疼痛感的时候,她突然有些清醒了,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他才六岁,很依赖她,她不在的时候,甚至都会闹着不吃饭,每天她还没有下班,他就给她打电话,“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他从来不会找爸爸的。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这么严重,跟我说说。”头顶传来一道关切地声音。

这声音饱含焦急,似乎担心她还会想不开,他的手还将她的肩膀死死地按住。

他的声音将蒙蔽在她眼前的迷障给揭开来,她回想刚才鬼迷心窍的那一瞬,不由得后怕。她要是真的就那样跳下去了,她父母没有了女儿,儿子也没有了母亲。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那人却松了一口气,只要能哭,就说明这会儿已经想过劲来了。

他单膝跪地,双手抱住她的肩膀,手掌在她后背轻拍,“没事了没事了。”

这些年再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哭过,这晚她似乎要将这些年吞咽的眼泪全部给流出来,似乎这样的话,心里的绝望和苦楚就会减少一点。

对方一直很耐心地陪着她。

余立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终于将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收了哭声,她不好意思再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多待,连忙往后仰了仰身体。

男人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要放开你了,但是你答应我,要冷静,可以吗?”

余立刚才就是鬼迷心窍,这会儿冷静下来,再来一次她不可能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她重重地嗯了一声。

男人果然放开了手,

余立眼睛早就哭得红肿,男人在身上摸了摸,也没有摸到手巾纸。余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到的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看着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

他没有再多问了,只是劝到:“姐姐,办法总比困难多,人活着,就不会有过不去的坎的。”

余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那样了。”

他看着她的目光还是有些担忧。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这时候估计已经凌晨三四点了。

他的车就停靠在路边。这个点通常是不会有什么车经过这里的,兴许是上天想要给她一次机会,所以才派了这个天使来拦下她。

余立打了个哭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经过了与死神擦肩而过,她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能再将自己击倒了。

“没关系,我自己开车回去,这么晚了,你是不是有急事?忙你的去吧。”

是有急事,支队出火警,他本来休假回家了,要立马赶回支队去参加救援。

“真的没事了吗?”他担忧地看着她,问道。

“真的,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

他摸了摸剪得很短的头发,笑了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姐,你要坚强点,事情总会过去的。”

他站在原地,看着余立上了车,看她调转了车头,从车窗中探头出来跟他挥了挥手之后开远,慢慢地消失在了茫茫地夜色中。

他这才想到了什么,将手机摸了出来,已经快四点了,他已经晚了半个小时。

余立上车之后,一踩油门才发觉脚是软的。

她慢慢地将车开离了岐江大桥,停靠在路边休息了十分钟,感觉好些了才继续往前开。

这一路并不长,但是她想了很多。

婚是要离的,她无法明做到明知是屎还要捏着鼻子吃下去,这些年她已经够软弱够将就了,她才二十七,何必要将人生继续浪费在这种人渣身上呢。

回到家,她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开了灯,床上的男人眉头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皱了皱,但是却没有醒过来。

余立就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很久。

这些年来,她没有变化多少,他的变化却很大。

他曾经也是个很帅气的男人,但是这几年来,生活已经将他容颜上的帅气磋磨得半点不剩了,他过早地发福,脸边宽,肚子变大变圆,头顶的头发也越来越稀疏。她终日忙于看管孩子,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变化。

他不健身,不打理自己,知识涵养上的欠缺让他终日都沉迷手机,要么看短视频,要么打游戏,甚至有时候会通宵熬夜看电视剧。

他一直都是这样,对自己的人生没有半点规划。也不上进,要不是突然拆迁有了点钱,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而她当年家世算是尚可,自己也是高等院校毕业,工作体面,人也漂亮,当年的她是有更多更好的选择的,可她偏偏一条路走到了黑。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余立动作很轻地抬起他的手,将他的手机给解了锁。

她以前从来不会翻看他的手机。

他曾经当着她的面将所有不相干的异性从他的微信列表删除,就是为了让她放心。就算是谈恋爱的那会儿,她也从来没有翻看过他的手机,现在想想,大概正是因为这样,他很放心地将那个女人和他的合照存在自己的照片里,微信聊天记录也没有删除。

余立拿着他的手机走进了书房,将手机里的文件全部拷贝到了电脑上,发到了自己的邮箱,然后将手机还了回去。

她这时才发现曾经说过要执掌家庭财政大权的自己竟然连银行卡上有多少存款都不知道。

余立有大学同学毕业之后跨专业考了法学硕士后来做了律师,毕业这么多年没有怎么联系过,但是今天她顾不得这么多了,给对方发了消息,问他能不能帮帮自己,律师费该是多少就多少。

做完这一切,她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这才打开了儿子的房门,余立打开了床头灯,贪婪地看着儿子的睡颜。

余立要将儿子带走。

儿子的小名叫可可。

可可睡得很沉,没有醒过来。

余立躺上了床,将儿子抱在怀里。儿子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奶香味,她吻了吻儿子的小额头,看着他在梦中砸了砸嘴唇。

兴许是儿子的味道有安神的作用,她关了灯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她想她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早就领教过江岩一家人有多恶心。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就对上了儿子一双黑咕噜的大眼睛。

“妈妈,你醒啦?”可可高兴地叫她。

“妈妈,你怎么来我的房间啦?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可可继续问。

余立昨晚上睡得太晚,头像炸裂一般地疼。

她闭了闭眼睛,“可可,妈妈没有睡好,再让妈妈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妈妈,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刷牙。”

可可轻轻地下了床,自己去了卫生间洗脸刷牙。

可可一走,余立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周三,儿子要去上学。

她挣扎着爬了起来,走到卫生间外,可可已经开始刷牙。

家里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主卧室传出鼾声,江岩还在睡觉。

床上的挂钟显示早上七点半,再晚一点,可可上学就要迟到了。她通常不到七点就要起床给可可准备早餐,然后开车送可可去上学,路上会有一点堵车,所以他们要尽早出门,送了儿子之后,她才能去银行上班。

她站在阳台上,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

在家里做早餐已经来不及了,余立匆匆地洗漱换衣裳,带着可可出了门,在小区楼下给可可买了包子。

开车送了可可去学校之后,余立往回赶。

这个时候,江岩是还在家的,他通常要九点钟才起床,他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咖啡馆,生意惨淡,他通常不怎么过去。

余立回到家的时候,江岩破天荒的已经起身了。

四目相对的那瞬间,两人都回想到了昨晚上的难堪。

以往两人也有吵架的时候,但是这次性质不一样。

江岩就站在她面前,余立却觉得这个江岩和她爱过的那个不一样了。确实不一样了,从他选择出轨的那刻起。

不管她在家中怎么当牛做马,余立都没有想过要离婚,连离婚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兴起过。但是她也有底线,他一旦触碰,她就不可能妥协。

余立没有跟他说话,转身进了房间。

房间的床一片凌乱,他起床的时候是不会叠被子的。

她将自己要穿的衣裳从衣柜中找了出来。

正在叠的时候,门口传来江岩的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余立头都没有偏过去看他一眼,他现在就像是一坨屎,她多看一眼就觉得恶心得慌。

江岩讨了个没趣。

他不认为她会选择离婚,这么多年来,她显得这样逆来顺受,他觉得自己对那个女人也不过就是玩玩,玩够了就会收心回家,这也不是什么打不了的事情。

余立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又去可可的房间收拾。

她要将可可送会外婆家住一段时间,等她将这边的事情处理好。

江岩见她开始收拾可可的衣裳,也就知道了她的意图。他觉得她是在想用儿子来威胁自己。若是一年前,自己可能会有顾忌,可是现在,家里的钱都是他的,他说了算,余立现在有什么呢?当初那套房子卖掉之后剩下的钱都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余立没有钱,她哪都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