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嫁书生(六)

眼前这个姑娘看着年纪也就十六七岁, 林钰还记得,这个姑娘是前段时间在城里比较出名。那场奇怪的婚礼也成了诸多人的谈资。

林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半丝愁苦, 且云家还许她出来, 想来在云家过得应该还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这个, 林钰心里竟然没来由的感到欣慰。

兴许是他接了一颗她的喜糖,虽然那喜糖他最后也没有吃。

“有劳你先稍等片刻,你随便找个凳子先坐吧。”苏韫只以为他是过来应聘掌柜的, 虽然他过分年轻,但是苏韫自己都还不满二十,当然也并不会嫌人家年纪小。

能者任之。

等了一刻钟,苏韫终于将自己剩下的东西画完。一抬头,那个人规矩地坐在不远的大堂里等候。

她转进后堂净了手才出来。

大堂里就他们两人, 苏韫也就随意了些,她走到年轻人身边拉了根凳子坐下, 就开始询问他。

“你以前可有管理酒楼的经验?”

男子摇了摇头。林家是梦泽城第一富商,身为林家唯一的嫡出公子,林钰怎么可能去管理酒楼。

苏韫继续问道:“那么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林钰想了想, 自己以前好像真的没有做过什么,虽然他不可以参加科考,但是林家却想让他多读点书,所以一直在书院待着。

“在书院求学。”

苏韫一听,眉头顿时就蹙了起来, 这个男子说不定是个书生,没有半点管理酒楼的经验,她现在要找的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来做掌柜,可不是要找一个半点不动的人来慢慢地教。

林钰注意到她脸色细微的变化,就知道她并不满意。虽然自己过来并不是为了做什么掌柜,但是他心里突然起了兴致,于是道:“做掌柜我没有经验,但是我可以做账房先生,不知道姑…夫人这里缺不缺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当然也是缺的。苏韫这才注意到林钰身上穿的衣裳质地优良,不像是出身普通人家的人,但是苏韫也不去管这个,账房先生的要求倒没有那样高。

“会算账吗?”

林钰点点头,“会的。”

苏韫找来一本账本,让他当场算。

林钰很快就将结果算出来了,和她之前算的一样。

“这样吧,酒楼可能下个月才开张,你若是愿意来,就在半个月之后过来,先熟悉一下。而且现在装潢酒楼也会有大笔银钱支出,且我要求的账房先生不仅仅只是记账这么简单的,你还要考虑的事情有成本支出,银子会从你手中流出,你要考虑支出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她声音很清脆,条理和逻辑都十分清晰。林钰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管理方式,他们家的账房先生就只是账房先生,只是记账,银钱绝对不是账房先生来管。

他听得兴趣盎然,这样的想法确实别出心裁。

他一瞬间对这个工作更加有兴趣了。

因为这个酒楼的掌柜一直没有找到,苏韫只能将设计图交给汪掌柜,请汪掌柜去找人来施工装潢。

等到了下午,一切事情都交代好了,苏韫准备回家,她走出酒楼,站在门口,等着云家来接她的马车。

街道上有几个行人,她心中想着装潢的事情,也就没有多注意外面。冷不丁,从旁边跳出个人来,惊喜地喊了她一声,“二妹!”

这声音入耳十分熟悉,苏韫抬起头,她哥哥苏会的脸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一脸的兴奋激动,高兴得直搓手。

“二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苏会喋喋不休道:“我去过云家找你,我说是你哥哥,云家那些看门狗竟然不相信,不让我进去!好几次我都被赶了出来,还差点被打!云家这些人真不是东西,连大舅子都敢打!”

苏韫冷冷地盯着他,道“你去云家找我做什么?”

苏会身上穿的衣裳明显比以前好了很多,虽然不是绸缎,但是也不像以前那样还有补丁。只是他蓬头垢面的,显然最近过得不是很好。苏韫有些好奇,苏会可是王氏的命根子,怎么可能会舍得让他过得不好呢。

“二妹,你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连回门都不没有?你可别是嫁到了富贵人家,就忘了自己的穷娘家了吧!”

“云家大少爷都不在了,回什么门?”

苏会附和笑道:“那也是。你现在在云家过得还不错吧?”苏会上下打量她,笑道:“二妹,你如今都这样发达了,可不能忘了你哥哥啊!”他往苏韫后面的酒楼看了一眼,“这酒楼不会是云家的产业吧?”他瞄到了摆在酒楼外面的招聘,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指着那块木牌,“二妹,云家这间酒楼在招掌柜吗?你想个法子将我弄进去当个掌柜吧?”

对于她的娘家人,苏韫早就死了心了。至于这个兄长,更是没有什么感情,她还记得前世这个兄长曾经来过云家找她,就是为了要钱,后面看她落魄,立马就对邓席表了衷心,得了一笔银子。

正在这时,云家的马车也过来了。

“你什么都不会,这当掌柜你做不来的,你要是真的想改头换面改邪归正,我可以想法子将你弄进这间酒楼当个伙计,慢慢地学东西。”苏韫道。

苏会的脸色倏地就变了,说的这是什么话?伙计?

苏会抬高音量,不满道:“二妹,你说什么呢?你哥哥我去做跑堂伙计?怕云家没有这么大的脸!不说那么多了,你现在是云家的大奶奶,你说句话,云家的人应该不会反对的,让我做这掌柜。工钱嘛,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就行。”

苏会自说自话,对苏韫下指令。

苏韫冷声道:“你以为靠关系就能做掌柜了吗?云家的人都不是傻子,会将酒楼交给你?我说了,你要是真的想做事,就从伙计做起,若是以后学得多了,确实有能力,就可以考虑让你做个副掌柜。”

以前这个妹妹比较懦弱不爱说话,没想到现在嫁到云家之后,说话都硬气了很多,苏会被她陡然放出的气势唬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好嘛,不管自己好说歹说,这个妹妹就是不肯帮娘家兄弟!

苏会一指马车,问道:“这马车是云家的?”他冷哼了一声,“你不肯去说,我自己去说,我就不信了,云家人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苏韫怎么可能会同意让他去云家长辈面前闹,登时就沉了脸,说话也不再客气了。

她看着苏会冷冷一笑,“你觉得你能多大脸面?还想亲自去找云家长辈讨要掌柜?不要过去丢人现眼,让我难做。”

苏会冷不丁被这样毫不留情地刺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

因为苏韫嫁到云家去了,所以他现在有恃无恐,在城里赌博,四处欠债,欠钱的时候都跟人家说他是云家的大舅子。

“云家知道吗?就是那个死了儿子还给儿子娶了媳妇的云家,我就是云家的大舅子,云家那样有钱,还怕还不上你们这点小钱?”

一开始别人都不太信,也派人去查了。苏家所在的村庄就在郊区,并不远,而且这事情在当地十分有名,查到这家伙真的是云家大舅子之后,也就放心地让他欠了钱。同时想要挣更多的钱,就放任苏会空手在他们场子里赌,让他签了有利息的的欠条,想着反正到时候云家不可能坐视不理,这钱总能要回来的。

可是一两个月都快过去了,苏会还是没有将钱换上。这开赌场的都不是什么善茬,立马就追到苏家门上去。他们人多势众,王氏吓坏了,将家里的银钱都拿了出来,但是还是不够堵苏会留下来的窟窿。

苏会也吓坏了,他这一个多月来,连番去了云家好几次,也不知云家的那些下人是怎么回事,非说他是骗子,不让他进去。苏会没办法,只好东躲西藏的,好不容易,今天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苏韫。

苏韫的不客气差点将苏会的爆脾气点燃,但是就在快爆发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背负满身的债务,若是还不上,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他。

苏会讨好道:“那不行就算了,就算了吧。”

云家的车夫见她被纠缠,担心苏会是什么坏人,连忙下了马车,守在苏韫身边。

听他们之间的谈话,这个穷酸男子竟然是大奶奶的兄长,马夫有些震惊。

虽然听说过大奶奶出身下乡,但是这么久以来,他经常送苏韫,苏韫的举止和气度让他一度以为那出身消息是谣传,没想到是真的。但是他们兄妹可真是一点都不像,这种不像不仅仅是脸,还有气质,一个像主子,一个像下人。

苏韫嗯了一声,就要走。

苏会好不容易才碰上她,哪里会这样容易地就放人走了,连忙追上来道:“二妹,我…你现在都嫁到云家去了,娘家兄弟哪里总要帮衬一下吧?”

苏韫知道这个兄长是个什么德行,她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欠了钱?”

若不是欠了钱,他现在不应该过得这样潦倒才对,云家给了苏家不少钱的。

苏会赔笑道:“也就一点点。”

苏韫嗯了一声,“既然只是一点点,你自己去找个事情做,挣点钱就能还了。”

苏会脸顿时就苦下来了,他哭丧着脸,“我欠了两千两银子,二妹!”他冷不丁一把拉住苏韫的手,“二妹,你可一定要帮帮哥哥,我要是不还,他们会杀了我的!”

苏韫登时瞪大了眼睛,以前苏会虽然也堵,但是还知道节制,也会欠钱,但通常都只是几两银子这样,可能是因为苏会知道自己的家庭最多只能承受这样的数额。可是现在一欠就欠了两千两!

原因是什么,苏韫想都不用想,想来是因为苏会觉得自己现在是云家的大舅子了,欠了钱,也有云家来替他还,所以有恃无恐。

“我没有这么多银子。”苏韫直截了当道。

苏会顿时面色如土,他连忙道:“云家这么有钱,云家肯定有!”

苏韫道:“云家确实有,两千两银子,云家还是能拿出来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云家凭什么拿两千两银子替你还赌债?”

苏会顿时讷讷无言,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是云家大舅子,他们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两千两银子,不是二十两,二百两,云家是做生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做生意的人最是无情吗?我看你与其指望着云家拿银子来救你,不如你现在就逃跑,否则等着你的,只是个死。”

苏韫冷酷无情的话将苏会的臆想彻底打破,他将云家当成了救命稻草,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他连忙道:“二妹,你是云家的儿媳啊,若是你去求情,云家肯定会同意的。”

苏韫想也不想道:“我不可能去求这样的事情,二来,我也没有那样大的脸面。”

“二妹!”苏会瞪大了眼睛。

“你不必说了,你自己有本事欠这么多,就应该有本事还。没本事还敢欠这么多,就是找死。你自己犯下的错,自己承担责任,不要妄想别人来替你承担过错。”

苏韫甩开他的手,抬脚就往马车走,苏会还要追上去。

一旁的车夫早就将事情的原委听明白了,原来大奶奶的兄长是来找她要钱来了呢,而且张口就是两千两,还是赌债!

车夫心里鄙视这种人,好在大奶奶是个明白人,眼见着大奶奶不想再应付他了,车夫极有眼色的上前阻拦,挡住了苏会的去路。

苏会急着要和和苏韫再好好说道说道,没想到云府的下人竟然敢拦自己。他伸手就欲将人拨开,车夫身材高大,是刘氏特意给苏韫挑的,就是怕什么时候她会遇到危险。

苏会身材矮小,根本就将人拨不动。

车夫也不客气道:“你再敢追拦大奶奶,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苏会这才抬头看向车夫,他刚在苏韫那里受了气,这个车夫刚好就凑了上来,他冷声道:“我劝你赶紧走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你们大奶奶的亲兄弟!”

车夫刚才也看到了苏韫对他的态度,想来心里也是厌烦的,他冷冷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奉夫人之命保护大奶奶,若是你再敢上前一步,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苏会不相信他真的敢动手,还真的就上前去追苏韫,没想到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用力一逮,将他狠狠的惯在地上,而苏韫头也没回地走了。

苏会没站稳,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车夫已经上了马车,用力一抖缰绳,马车徐徐远去了。

苏会追了一截,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回想到自己欠下的两千两银子,顿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其实苏会去云家却进不去,都是因为有苏韫的提前吩咐,只要是苏家的人,通通都要拦下来,不让人进去。

她已经彻底对苏家人死了心,以后也不可能再将人认回来。

苏韫坐在马车上,心里对苏会没有一点怜悯。这都是苏会自找的。

本来她现在嫁到了云家,苏家也会受益。苏家得了不少银钱,连瓦房都盖起来了,还盖得十分气派,这个时候,正好给苏会寻一房媳妇。有了钱,人若是勤快一点,日子总会好过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苏家现在有钱了,想嫁到苏家来的人排成了长龙,但是没想到苏会还是死性不改,追债的人都追到了家里,还在苏家大肆打砸,事情闹得很大,十里八乡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原先是苏家端着架子挑花了眼,但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前面那些人家就再也没有了音讯了。

苏会站在原地,良久都没反应过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妹竟然这样狠心。苏会想了想,看来只能回家让王氏亲自出马了。

他当即就回了家,将事情如此这般地和王氏一说,王氏也惊呆了。本来还指望着苏韫嫁到云家去之后会帮衬娘家,谁知道她现在这样无情,连娘家兄长都不认了。

王氏决定明天就去云府找苏韫好好说道说道。

苏韫回了家之后,才知道邓席已经回家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说了邓席为了尽孝,将自己的未婚妻紫鸢给留了下来,紫鸢又回到了刘氏的院子伺候。

紫鸢现在不是下人了,邓席那样心高气傲,娶紫鸢都不情不愿的,况且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扯在一块的,他心里未必对刘氏夫妻心存感激,但却将自己的未婚妻给留下了,还特意安排到刘氏的院子伺候。

想都不用想,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苏韫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衣裳,才过了刘氏那边去。

果然在刘氏屋子里看到了紫鸢。

刘氏见她过来,十分高兴,连忙问道:“吃过饭了没?”

“还没呢,想着到了饭点了,特意过来陪娘用饭。”

刘氏笑道:“我正准备传饭呢。”

苏韫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看了紫鸢一眼,问道:“咦?紫鸢姑娘怎么会在夫人这里?”

刘氏道:“席儿这孩子回家准备婚事的事情去了,他说不能在我和他姨父面前尽孝,十分自责,想将紫鸢留下来侍奉我们,我念他一片孝心,就许可了。”

在刘氏说这席话的时候,苏韫注意到紫鸢的嘴角微微地向下撇了撇,显然是很不情愿的。

苏韫不动声色,笑道:“难为表公子竟有这份心意。”

刘氏看起来也很满意,笑道:“这孩子毕竟是我们一手养大的。唉,可惜不是亲生的,今天他回去,把我难受得..”

紫鸢也不想邓席回去,她早就听说过邓席家里不如云家富贵,若是邓席回去了,等他们成亲了,紫鸢也得跟着他回去,而紫鸢在在云家虽然是下人,但是也是二等丫鬟,从来没有做过粗活,若是邓家没有丫鬟,她嫁过去岂不是要当丫鬟来伺候他们一家子?

紫鸢想想都受不了,于是她插嘴道:“夫人既然是舍不得表公子,不如将表公子叫回来吧,我看表公子也很舍不得离开夫人的。”

刘氏叹了一口气,“他父母健在,我强行将他留在身边不是个道理。”

紫鸢撇了撇嘴,话里话外都是看不起邓家。

“听说邓家很是贫穷,夫人肯将表公子留下来,是对他们的恩赐,怎么可能会怪罪夫人呢?”

这话一出,房间里都安静了一瞬。

刘氏脸色顿时就不大好看,她训斥道:“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你以后是邓家的儿媳,邓家的条件虽然说不如云家,莫消说邓家并不贫穷,就是邓家真的贫穷,也不是你应该嫌弃的!”

紫鸢也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垂下头不敢多说。

刘氏脸上尚且带着愠怒。

苏韫看了紫鸢一眼,这小姑娘还不怎么服气,便道:“想来是紫鸢姑娘一直在云家伺候,见惯了云家的富贵,眼光就高了吧。”

紫鸢没想到苏韫竟然会针对她,连忙抬头否认,“奴婢岂敢,大奶奶莫要取笑奴婢了。”

放这么一个人在刘氏房中,苏韫着实不太放心,但是邓席打着替他尽孝的由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法子来让刘氏将人弄出去。苏韫不痛不痒地刺了几句,也只是让刘氏心中对紫鸢有些不满而已。

很快饭就抬了上来,刘氏收了愠怒,和苏韫一同用了饭。

陪了刘氏一会儿,苏韫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路上她都在想,要怎么将紫鸢给弄出去。

现在好不容易才将邓席给弄出去了,没想到邓席竟然将紫鸢给留了下来。

但是听紫鸢今天说话,显然她还没有同邓席有什么密谋,不然她应该不会那样说话。

邓席如今被迫回了自己家,心中一定更加愤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手。苏韫虽然焦急,但是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

“你说什么,你要去临江酒楼当账房先生?”李升惊恐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好友。

两人经常会见面一同喝酒,不过这两人比较共通的一点就是都很洁身自好,也不会去那等烟花之地喝什么花酒,以前喜欢在临江酒楼,也就是现在林钰准备过去当账房先生的酒楼。

但是现在临江酒楼歇了业,两人就换了一个地方。

林钰肯定地点头,笑道:“那个酒楼挺有意思的,我爹也经常在我耳朵边念叨,让我进铺子学习,以后好接他的班,但你知道的,我对经商并没有兴趣。”

李升当然知道,林钰天分极高,若不是因为商籍限制了他,林钰现在说不定都已经是最年轻的状元郎了。他时常为这位好友可惜,好在林钰自己也想得开。

“那你怎么想到要去做账房先生了?”李升好奇追问。

林钰神秘一笑,并没有解释。他站起身来,朝外面看了一眼,“天色晚了,我得早点回去了,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就要正式上工了。”

李升面色古怪地看着他,脱口问了一句,“你去做账房先生,多少月银?”

林钰一笑,转身就往楼下走,他的声音随即飘过来,“不到一钱。”

李升当然知道林钰不可能是为了钱才跑去做什么账房先生,肯定有别的原因。但是林钰不肯说,李升心里好奇得被猫挠一般。

酒楼很快就装修好了,装修好之后三天开业,酒楼的名字也换了,变成了饮一杯无。

这个名字比较特别,出自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个招牌上的字比较讲究,不能随意地写,请人写了之后送去工匠处,工匠照着字贴刻。

苏韫对梦泽城不大了解,她只好跟新招进来的掌柜打听这城里有没有谁写字比较出名的。

可怜掌柜一家三代贫穷,到了他这代才有了点出息,靠着他给人做事,好歹家里宽裕了,他就只是识字而已,对这种读书人才知道的事情,他决计是不知道的,只好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凑巧林钰在旁边听到,他摸了摸下巴,走了过来。

苏韫看到他走过来,想起他应聘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来这里之前,曾经在书院求学,便兴致勃勃地问他。

“林钰,你不是说你以前在书院求学吗?在哪家书院?书院里面可有写字很好的先生?”

林钰随口道:“白鹿书院。”

苏韫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失口复问:“哪家书院?”

“白鹿书院!”

“!”

苏韫从来没有想到问他是在哪家书院求学,这跟她关系不大,但是当知道他曾经在白鹿书院求学,还是震惊到了。

“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重复问。

林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韫讪讪地笑了笑,随即道:“我们云府的二公子也去了白鹿书院求学,所以我才这样惊讶,没想到你也是。”

林钰也有些惊讶,他是梦泽城第一个能进入白鹿书院求学的人,因为他是商籍,想要进去更加的难。他能进去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才华,自他之后,他就没有听说书院里还有梦泽城的人,没想到云家竟然有子弟在里面求学。

云家的实力还不如他家,想要凭钱财进去是不可能的,那么云二公子就是凭着自己的实力进去的。

林钰惊讶的同时也有些可惜,仿佛在云二公子身上看到了自己。

才华横溢,却因为出身永远的限制了。

林钰将心情收拾了,挽起袖子,随口道:“东家不是要找字写得很好的人吗?鄙人不才,字还算看得过去,我写一贴让东家看看吧,若是可以,就不用东家跑了。”

他能进入白鹿书院,苏韫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话,不才只是谦辞。连忙道:“哎呀,瞧瞧我,我们店卧虎藏龙,我竟然不知道,实在是有眼无珠,祝掌柜,快去找纸笔出来,让我们的林大才子给我们展示展示。”

林钰听她这样说,本来想憋着,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很快祝掌柜就将纸笔给拿了过来。林钰本来想亲口研磨,但是这个工作被苏韫给抢了过去,她连声道:“你只管酝酿情绪,这种粗活,交给我来做就行。”

林钰听她说的活泼好笑,便也随她去了。

这研磨是个技术活,若是生手研出来墨水淡而不均,林钰见她研磨的手法,就知道她是会的。

祝掌柜抄着手站在一旁干着急,本来不应该让东家亲自动手,但是他真的没有研过磨。

很快,苏韫将墨水研好,林钰握起笔,沾了墨水,手腕飞快地转动,状似随意的挥毫洒墨。

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虽然苏韫并不会赏字,但也由得赞了一声“好字!”。

字里行间,一股雄浑的气质扑面而来,都说字如其人,苏韫看了林钰一眼,从字可以看出,这是个十分清高的人,身怀抱负,但是字上又透出一股轻微的压抑,显然是郁郁不得志。联想到这是个从白鹿书院出来的人,却屈居在她的酒楼里当一个账房先生,若不是事出有因,他这样的人显然不可能来做一个小小账房先生的。

不过字真的是好字。

“好,就林钰写的这副字了,给工匠那边送过去,三天后就要开业了,也不知道来得及不。”

林钰受了夸奖,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很高兴。他其实从来不以自己的才华自豪,因为也施展不了抱负,空有一身才华,并不知道骄傲。

但是此时听苏韫毫不吝啬地夸奖他,林钰首次觉得这身才华还是有用的。

时间推到了三日后。

这一个月来,不仅酒楼重新装修了,还招了厨子和伙计。

饮一杯无重新开业,生意十分火爆。

苏韫忙了一个月总算是有了回报。

等晚上打烊,苏韫特意留了下来,让厨子烧了一桌菜,宴请酒楼里的人。

因为明天还要营业,所以苏韫规定,酒不能多喝。

等宴席结束,苏韫出了酒楼,准备回家。

云家的马车早就在外面等候她了,同时还有一辆马车停在一旁。不知道是谁家的。

苏韫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上了马车,车夫等她坐稳之后,一抖缰绳,马匹扬蹄便跑。

但是街道都还没有跑出,只听见一直轻微地嘎吱声响,好在车夫经验丰富,觉察出马车出了问题,连忙将马拉停。

苏韫坐在车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听到车夫叫停,她问道:“怎么了?”

车夫在外面答道:“大奶奶,这马车好像出了点问题,我要下车看一下。”

苏韫钻出车帘,车夫已经下了车辕,站在街道上,弯着腰查看。

又过了一会儿,车夫找到了出了问题的地方,他抬起头,道:“大奶奶,这马车的轴棍破裂了,不能再继续跑了,怕它会彻底断掉。”

苏韫没想到这马车会突然出问题。

车夫有点担心苏韫会怪罪他没有检查好马车,但是他每五天都会检查一次,没想到它会出问题。

但是苏韫什么也没有说,问道:“你是不是得回去重新赶一辆车来?”

这里离云家挺远的,若是走路,可能得小半个时辰。

现在马车用不了,只能这样了。

“我回去重新赶一辆车过来接大奶奶,我先送大奶奶回酒楼等吧。”将人丢在半路,他也不放心。

好在这里离酒楼并不远。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苏韫道:“你不必送我了,赶快回去吧,我自己走回去。”

车夫有些犹豫,他担心苏韫会碰到坏人。

正在这时,后面马蹄哒哒声和车轮咕咕声响了起来。

后面有一辆马车。

苏韫没有多加注意,那马车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没想到马车在经过的时候,竟然停了下来。

车帘被人从里面撩开,露出林钰的脸。他看了苏韫一眼,问道:“东家怎么停在这里了?”

苏韫认出这辆马车就是停在酒楼外面的那辆,见是来接林钰的,有些惊讶,还是道:“马车坏了。”

林钰看了那马车一眼,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笑道,“我送东家一程吧,也免得东家在路上等了,这里离云府有些距离呢,一来一回也得半个多时辰了。”

苏韫不大愿意麻烦别人,犹豫了一下道:“还是不麻烦了吧。”

林钰笑容微收,道:“东家说什么呢,我承蒙东家照料,顺道送东家回家,有什么可麻烦的。”

说着林钰从马车你钻了出来,跳下车辕,坚持道:“东家快上车吧,我送东家回去。”

林钰都已经这样说了,当下苏韫便也不再犹豫,道:“那真是谢谢你了。你住在哪里,顺路吗?”

其实不太顺路,但林钰本来就是要送她回去。

“顺路的,我住在梨花巷。”

苏韫对这个名字不太熟,也不知道顺不顺路。她下了马车,交代了车夫几句,就上了林钰的马车,

等进了车厢,看清里面的内饰,苏韫吃了一惊。

只见马车里面铺着厚厚的皮毛毯子,内里做得十分精致,小桌子,小抽屉,甚至连坐的地方都设计得十分舒适。车厢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闻起来十分清爽。是林钰身上的味道。香味萦绕在鼻尖,这马车显然是林钰平常常坐的,这才会染上他的气味。

苏韫一瞬间感觉有些不大自在,但是好在林钰懂礼,顾及她的身份,自己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这林钰的来头只怕不小,苏韫暗中道。但是这也跟她没关系,不管林钰是富家子想去体验生活还是别的什么。

等她坐稳,马车动了起来,林钰没有进来。

苏韫问了一声,“林钰?”

林钰在外面道:“东家,我就坐在外面了,等到了云家,我叫你。”

初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凉,可怜林钰生下来就在富贵窝里,何尝和车夫一道坐过车辕?夜风吹在脸上,本来带着凉意,但是不知怎的,林钰竟然觉得心里很熨帖。

一路过得很快,云家到了。

等马车停稳,林钰对里面的苏韫说了一声,“东家,到了。”

就算他不说,苏韫也知道到了。她钻出车厢。

林钰在家的时候,带着他娘或者姐妹什么的出去,都会先下车,然后将她们扶下来。

面对苏韫,林钰也一样,他想都没想,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要扶苏韫下车。

其实这只是因为林钰习惯了,也没有多想。

苏韫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的手在清淡的月光照耀下,显得很是莹白。修长的手指很均匀,骨相优美。

苏韫下意识地看向林钰,他倒是一脸的坦荡。

苏韫不好拂了人家的一片好心,便将指尖放在他的掌心,其实也没有借到什么力,下了马车。

林钰等她站稳,就迅速地收回了手。

他笑道:“东家,快回去吧。”

苏韫道谢道:“辛苦你了,你也快些回家吗?半个时辰后就要宵禁了。”

云家的那个车夫没有回来,今晚上那马车修不好了,他要将马解开,骑马回来。

苏韫再次道了谢,就朝里面走去。

林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进去了,才上了马车,吩咐了一句“走”。

车厢里除了他自己的气息,还染上了一丝陌生的气息。他分辨出来,这就是东家平日身上的气息。

林钰作为众星拱月的人,讲究怪多的,从他洁身自好从来不去烟花之地就可窥一二。

他是有洁癖的,但是奇怪的是,当他嗅到这一丝陌生的气息的时候,心里竟然丝毫不排斥,甚至还有些莫名的享受。

林钰没有去深究这个中原因。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道,等两人分别离开之后,后门处出现了一个婆子的身影。她本来是约了自己娘家兄弟过来,送东西给他,她摸了一件小古董,丢在水池里,不知道是谁丢进去的,她将之捡起来之后就藏了起来,想来想去,还是怕被人发现,所以就准备送出府。

没想到就遇到了林钰送苏韫回来。

她朝林钰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她可是看清楚了,这年轻男子相貌出色,没想到这大奶奶才刚嫁到云家没两个月,就按捺不住了。

她冷哼一声,不屑地撇了撇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