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亡国公主(八)

刘聿会死, 谁都没有想到。

虽然施乐极想要他死, 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动手。

那么刘聿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唐夫帷虽然想要借着这次机会让刘聿解甲归田, 将兵权交出来, 但也同样没有想要他死。

刘聿的死仿佛是一根点燃的□□, 让梁国臣子对施乐极积攒已久的怒气加倍爆发了出来, 他们跪在太极殿下的广场上,请求让唐夫帷赐死施乐极。

法不责众, 就算是想要砍反对人的脑袋, 这么多大臣也实在让人无从下手, 让梁皇焦头烂额。

出乎意料的是,太子竟然站出来, 力证刘聿的死跟施乐极没有直接关系。刘聿是窒息而死,杀他的人甚至不屑让他伪装成上吊自杀。

太子唐序庭的理由是北邢狱守卫森严, 施乐极绝对无法进入将刘聿杀害。

虽然太子站出来为施乐极说话,但是还是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百官长跪不起, 一定要唐夫帷赐死施乐极。

“公主, 现在怎么办?”素来稳重的檀素, 遇到这样危急时刻, 也不由得慌了神。

施乐极坐在靠窗的贵妃椅上,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梁国的天空和陈国的都不一样,陈国的云雾总是很低,萦绕在半山腰。所以陈国也素来有云上国都之称。

她静默地看了窗外一簇开始枯叶的芭蕉良久, 转过头看着檀素,“檀素,你怕死吗?”

檀素没妨她会这样问,先是一怔,随即镇定地摇头。

“奴婢不怕,奴婢从选择跟着公主一道来梁国,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施乐极站起身来,缓慢地踱步,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

“但是我怕。”

檀素惊愕地看向她,“公主?”

施乐极缓声道:“这人世间多美好啊。又怎么会有人不怕死呢?我很怕死,可是相比这样为国而死,我更害怕屈辱的死。檀素,你知道吗,自从陈国打了败仗之后,陈国的子民有不少被梁国的士兵捉来卖到了梁国为奴为仆。那些是我陈国的百姓啊,安居乐业这四个字再也跟他们无缘。我们,包括我们的子孙后代都将终身活在屈辱之中。我怕死,但是如果我的鲜血,能将这些梁国人加诸在陈国百姓身上的屈辱洗刷干净,我将死而无憾!”

随着时间的推进,天气越发的寒冷。

天上一轮冷月十分清朗疏亮,银辉洒在太极殿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上。那些大臣还跪在太极殿下,直到宫门关闭也没有起身。

唐夫帷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是秉着他们要跪就让他们跪的态度。

极乐宫里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寂静,寂静之中似乎又多了点什么。

“哐当——”

一声瓷器摔落在地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殿内灯火通明,一个着妃色亵衣的女子伏在地毯上,黑长头发将她的身体盖去大半。她手脚不停的痉挛着,似乎在经历巨大的痛苦。

殿内只有她一人,摔碎的瓷器散落在她身边,几乎要割伤她。

殿门‘吱呀’一声响。

地上原本不动的人猛地警觉地抬起头来,双目熠亮,她上半身下意识地警觉拱起,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跃出去。

进来的人是卫兀。

她看清卫兀的脸,浑身松懈下来。

只是她似乎极不想在卫兀的面前露出这样狰狞难堪的模样,强忍住痛苦,沙哑着声音吐出两个字,“出去。”

然而一向听她差遣的卫兀不仅没有出去,反而走了过来。

走得更近了,卫兀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整个人被冷汗打湿得彷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头发濡湿地贴在她光洁的脸和脖子上,秀眉紧拧,脸白得几乎透明。她一双眼睛黑如深潭,眼看着他走过来,倔强地将头别了过去。

“我叫你出去,你没听见吗?”说话时,她浑身都在打颤,显然是已经痛苦到了极致。

卫兀走到她身边,跪坐下来,不禁伸出手想要抚摸她因痛苦而弓起的背脊。但手没落到她身上,他仿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连忙缩回手。

他静默片刻,才陈述一般地问道:“你给梁皇下了情蛊是不是?所以你才会在月圆之夜,被母蛊反噬。”

施乐极发了狠,她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拳朝卫兀的面门呼来。卫兀没有躲开,她拳头距卫兀的脸不超过半寸时生生停了下来。

她嘴角泌出鲜血,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咬破了口中的软肉。

卫兀眸中的暗色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他终于克制不住,伸手将施乐极搂在怀里,想也不想地咬破手指,将手指伸到施乐极的口中。

他曾经听说过,母蛊反噬的时候,若是有阳刚之物喂食,它就会安静许多。

果不其然,在他手指伸入施乐极口中的那瞬间,施乐极紧绷的脸色顿时就缓和了些许。但是同时,施乐极觉察到他的意图,用力地将他的手指推开。

“公主!”

施乐极浑身**的。

“不要。”她喘了一口气,“若是让母蛊对鲜血上了瘾,以后每个月圆之夜我都需要饮血,我不想成为那样可怕的人。”

“喝我的,”卫兀想也不想地道,“只要能让你减轻痛苦。”

施乐极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不知道母蛊都是贪婪的,一点点血它不会满足的。”

卫兀还依然将她抱在怀里,真实的温度从她身上传来,却是冷冰的。卫兀听说过情蛊的传说,往往种情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因为一旦子蛊成熟以后,对母蛊的反噬就会更加剧烈,相对母蛊对宿主的反噬也会加重,通常宿主都是被母蛊吃掉的。

他红着眼眶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有别的方法…”

体内的母蛊反噬一波接着一波,连喘气对施乐极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她却死死地闭紧了牙关,不将痛呼出来。

她攥着卫兀衣角的手手背上青筋毕现。

这样的剧痛,施乐极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卫兀深深凝视着怀里的人,目光霍地变得坚定,似乎下了某种决定。

他将施乐极抱了起来,朝殿外走去。

因为文武百官闹得厉害,后宫反而十分安静。为了此夜,卫兀已经做了半个月的准备。

后半夜,高耸的宫城城墙上扔下了一根绳子,随即有一个体型巨大的人从城墙上翻了下来,一步一步借力踩着城墙上的青砖,约莫小半柱香,他成功地下了城墙,一脚踩在了飘在护城河河面上的小船上。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这才看清了原来他背上背了一个人。

船被绳子锁在岸边,他解开绳子,一手无声地拍打水面,水面顿时起了波澜,小船飞快地朝城外方向荡出去。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两人的脸模糊地映在水面上,随即被荡开的水波分割成无数块。

划船的是卫兀,被他背下城墙的是施乐极。

施乐极即使在昏迷之中,眉头也是拧起来的。

船很快就到了岸边,他将施乐极抱上岸之后,又将船拖了起来。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他抱着施乐极快速地上了马车。

施乐极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升起了一颗太白星,她感觉周身颠簸,像是在马车之上。

她一瞬间警觉起来,伸手在腰间一探,却摸了个空。

车厢之中黑暗一片,她能摸到的是垫在车厢底部的毛皮垫,十分柔软。

赶车的人坐在外面。

她轻而迅速地打开车厢门,外面依旧是一片朦胧的黑暗,一道身影坐在车辕上,正在聚精会神地驾车。

她倏地扑出去,双手精准地掐住那人的脖子。

她语气森凉:“停车!”

马车缓慢地停了下来。那人转过头,看清他的脸一瞬间,施乐极怔住了。

竟然是卫兀!为什么是卫兀?

卫兀就那样看着她,也不出声。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乍然响起,在这空旷的平原上似乎传出去很远。

“为什么是你?”

施乐极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发颤,双目死死地盯着卫兀。

此情此景,她甚至不需要去询问卫兀,都知道卫兀背叛了她。不然卫兀何至于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带她出宫?

卫兀别过头,避开她质询的目光,轻声道:“公主再不离开,会死的。你已经得罪了太多人,不说满朝文武百官想要你死,就是皇后都不会放过你的。离开皇宫,找一个无人识得你的地方隐居,那些家仇国恨就放下别去管它了吧。你一介女子,无法将大局扭转。”他迎上施乐极的目光,似乎想要将这个事实刻在她脑中去,“陈国,已经亡了。”

施乐极摇了摇头,一瞬间心里就闪过无数猜疑,最终灵光乍现,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卫兀,几乎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问道:“你是梁国的细作,是不是?”

她想起来这一路来,卫兀对梁国境内的熟悉,甚至到了梁宫,他不经意间都会表现出对这座宫殿的熟悉。当时施乐极并没有多想,现在串联到一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她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

自己身边有梁国的细作,那么她做的那一切,都宛如在唱一出戏给唐夫帷他们看。她甚至有些怀疑唐夫帷是真的被她下了蛊了吗?

看到她的神色,卫兀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他想要解释,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有她相信她回去就是自投死路,才会愿意跟他走吧?

那些阴谋诡计和尔虞我诈,不应该要让她去经历的。

静默半晌之后,施乐极突出一脚,想要将卫兀踢下马车。卫兀避开她这一脚的同时,也觉察到了她的意图,施乐极还是要回去!

“公主!难道就算前方是死路一条,你都不肯回头吗?”他大声喝问。

施乐极不发一言,以前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憎恶。

她几乎用上了杀招,不顾自身安危地出手。

卫兀左闪右避,始终不肯跟她正面交手。

两人拆了几十招,眼看着施乐极因为反噬而苍白的脸更加的惨白,卫兀生怕她再这样不要命的打下去会对她自己造成伤害。他一把钳制住她挥出来的拳头,下盘也封住她踢出的腿,将她整个人重重地压在车壁上。

在她的背即将撞上车壁的那瞬,他迅速伸手垫在她身后,两人的重量都撞在他手臂上,卫兀禁不住从牙缝里泻出一丝闷哼。

施乐极被他整个压制住动弹不得。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挣脱钳制,她双目冒火,死死地瞪着卫兀。

卫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将光线都挡住了,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但也能想象到她现在看着他的目光是怎么样的憎恨。

卫兀心中苦笑。

他本来就是太后派去陈国的细作,去了陈国,他才结识到了施乐极。

如施乐极那般,他是梁国人,心系梁国,最开始的时候,他费尽心力进入陈国皇室,确实是为了获取情报。

甚至陈国之所以战败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隐藏得很深,以至于让陈国的太子十分信任他,甚至让他陪着施乐极一同进宫。

“你杀了我吧。”施乐极颓然的声音传来。

卫兀心神剧烈一晃,施乐极趁机劈开他的封锁,狠狠一撞,两人同时从马车上跌下,滚落在草丛之中。

卫兀被她劈中的手隐隐作痛,他却下意识地将施乐极抱紧,两人翻滚几圈才停下来。

施乐极在他上面。她得天独厚,毫不犹豫地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卫兀的脖子。

卫兀若是想要反抗将轻而易举。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任由施乐极掐着他。

清冷的月光打在施乐极的脸上,她神色中的愤恨比她的手更加让人窒息。

卫兀将目光从她的脸上抬起,天边那轮圆月已然西落,稀稀疏疏的几个朗星挂在天边,显得有些黯然无光。

那晚的梦境陡然在施乐极脑海深处浮现。她握着匕首,匕首刺入了卫兀的心脏。她一直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做那样的梦,原来是这样。

梦境中卫兀脸上的悲拗似乎和眼前的重叠了起来。

施乐极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眼看着卫兀的脸色越发的涨红。

她徒然松开了手。

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口鼻,卫兀不自禁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等他缓过神,施乐极已经站了起来,离他五步开外。

她侧身对着他,脸部线条紧绷,其上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冷峻。

“送我回宫。”施乐极简单地丢下这几个字,转身就朝马车方向走去。

卫兀一边弯腰咳嗽,一边苦笑。

他似乎自私了点。

马车调转了头,朝宫城方向疾驰而去。

卫兀坐在车辕上,心神不自觉地注意着马车里的动静。但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施乐极仿佛睡着了,但是卫兀知道她没有睡。

卫兀微微后仰,脱力般靠在车门上。天边的太白星已经暗灭了,黎明就快到来,他们已经无法在天亮之前赶回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