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常年都飘着一股皂角的香味。这里修了几个大池子, 从宫外的山上引来活水, 夏天还好, 冬天山泉冰冷刺骨, 这里的宫女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 或者是因为犯了错之后被罚来的, 做的都是苦活。
这里清洗着三宫六院的衣裳,就连内侍宫女们的衣裳都是统一送到这里浣洗。浣衣局分为几个区域, 清洗宫婢和内侍的洗衣池自然和清洗宫妃娘娘们的池子是分开的, 娘娘们送来的衣裳都要及时清洗, 并且要连夜烘干,第二天就要送回去。
冬天的衣裳要难干一些, 所以会宽限两天。
偌大的浣衣局,几十上百个宫女连轴一般地转着, 一排排整齐的竹竿上晾晒着已经清洗干净的衣裳。
浣衣局工作繁重,是宫女们最不愿意被分配的地方。并且这里的管事姑姑都十分严厉, 手里时常拿着一只竹鞭, 若是谁敢偷懒, 迎头就是一鞭。
同时宫妃的衣裳也是十分珍贵的, 清洗的时候要格外注意, 若是一个不小心将衣裳洗破了、烘皱了, 兴许死期也就到了。
而这日,浣衣局的天还是如往常一般,管事姑姑的喝骂声不时的响起。
“你们这管事的是谁?”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里面盛满了上等奴才的傲慢, 只要是在宫中待的时间略久的人,都能听出来人的身份不一般。
一个着墨衣的管事姑姑从人堆里转出来,看清来人是个穿着体面的太监,连忙将脸上的刻薄收了起来,她约四十来岁的年纪,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位公公瞧着面生,我就是这的管事姑姑,不知您大驾光临是有何事?”
那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宫中的奴才也分为三六九等,浣衣局的管事姑姑在浣衣局再说一不二,在这些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奴才面前,也是低人一等的。
“昨天瑞和公主那边是不是送来了一套衣裳?劳烦姑姑去问一句,看是否洗了,若是没洗,就赶紧给我拿过来,我们主子有用!”
听说是要瑞和公主的衣裳,管事姑姑有些警惕地问道:“还请大人原谅,这公主的衣裳我们可不敢乱给,瞧着公公眼生,不像是公主殿那边的人吧?”
那太监细长眉一挑,不满道:“嘿!....”
“是本殿需要。”一道声音从太监身后传来。
太监一听声音,额头上顿时泌出了细汗,连忙回身认错,“主子,奴才办事不力...”
唐序庭扬手止住他。
管事姑姑当然认得太子,见天潢贵胄竟然会出现在这个污糟地方,先是一怔,忙不迭地跪下行礼。
“还不快去!”太监跺脚催促她。
管事姑姑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去了。
不多时,管事姑姑端着一方漆盘匆匆赶来,上面放了一件妃色的衣裳,正是昨天瑞和穿的那件。
管事姑姑惴惴不安地将衣裳捧过来,解释道:“平时送过来的衣裳我们都是及时清洗的,负责清洗公主衣裳的那个宫女昨晚上发了高烧,就没能及时清洗,奴婢回头就重重地处罚她。”
“顺德海。”唐序庭叫了太监一句。
顺德海连忙将衣裳接了过来。
“说不定这个宫女立了大功。”唐序庭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挑起,就着日光细细地打量,他看得极为仔细,一寸一寸地看过去,终于在衣襟部位发现了少得几乎不会注意到的绿色粉末。
若不是阳光正烈,这绿色粉末格外明显,谁都不会注意到这衣裳上粘上了这个东西。
唐序庭问管事姑姑,“这衣裳送过来之后,你们可曾碰过?”
管事姑姑坚定地摇头道:“还没有动过,昨天都是这样叠着送过来的,我们统一归置,要清洗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唐序庭点了点头,示意顺德海捧着衣裳,两人前后离去了。
管事姑姑等两人走后,才喘了两口气。
她在这宫闱之中混了快三十年,立马就觉察到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唐序庭带着瑞和的衣裳到了太医院,让太医检查那衣裳上的绿色粉末。
几个太医轮番看过,用尽了辨尝,却都不认得这绿色粉末是何物。
唐序庭心里有了底,只怕这绿色粉末绝不会是寻常之物。既然太医辨不出来,他便让随从设法寻了一条蛇来。那蛇一靠近衣裳,就开始躁动起来。
至此,唐序庭已经认定了就是施乐极害的瑞和。
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唐夫帷。
“父皇,瑞和说她当时离开极乐宫的时候,施乐极曾经给她整理过衣襟,刚好就在瑞和衣襟处发现了这个能吸引蛇的粉末,父皇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梁皇默然不语。
“父皇,瑞和不能白白失去她的腿!”唐序庭急道。
“够了!”唐夫帷突然站起身来,脸上出现几分愠怒,他不太愿意相信是施乐极害的瑞和,但是上一次施乐极已经试图在香囊里下毒害他了。
御花园不会突然出现毒蛇,瑞和也是临时起意跑去找的施乐极麻烦,这蛇肯定早就已经放在了御花园,目标并不是瑞和,而是他!
唐夫帷扔下唐序庭,脸色阴沉得可怕,大步出了宫殿,往极乐宫去。
大内总管郑培春连忙跟在他身后。
唐夫帷怒气冲冲地赶到了极乐宫。
整个极乐宫寂静一片,仿佛没有人一般。
宫殿外面没有宫女,唐夫帷径直闯进了殿内。
檀素抱着一叠衣裳从内室里走出来,正碰上一脸愠怒的唐夫帷。她脸色惊变,不知唐夫帷怎么会突然闯了进来。
“皇上!”她惊呼一声。
“施乐极在哪里?”唐夫帷语气蕴含着暴怒。
檀素顿时觉察到不好,她脑中急转,“公主出去散步了。”
唐夫帷不由分说地一巴掌重重地甩在檀素脸上,檀素扑倒出去,将多宝阁上的一只瓷器撞歪,跌落在地上,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顿时响了满室。
唐夫帷怒喝,“贱婢!还敢骗朕!”
檀素额头撞上了多宝阁的棱角,鲜血霎时间潺潺地往外冒,顺着她光洁的脸往下流,看起来甚为可怖。
正在这时,内外室之间隔断的珠帘一阵晃动,一道纤细婀娜的人影从内室里急急地走了出来。她仅仅用一张洁白的浴巾围住身体,玉雕一般的胳膊和修长的腿都露在外面。她黑软的头发微微晕湿贴在肩头,莹白的秀脸上一双盈盈秋瞳还带着氤氲水汽。她光着脚,水珠从她笔直纤细的大腿侧缓慢滑下。
唐夫帷死死地盯着那串水珠滑到她的小巧白皙的脚掌,融入地板。
良久。
“郑培春。”
“奴才在。”他身后的郑培春连忙躬身应道。
“滚出去。”
郑培春在目光扫到从内室出来的施乐极之后,就立马将头低下不敢多看一眼,此刻更有梁皇的吩咐,他麻溜地出去了。
施乐极在与梁皇对视片刻之后,朝角落里受伤的檀素走过去。走到半途,她被快步赶过来的唐夫帷拦腰抱起。
施乐极在最初轻轻地惊呼一声之后,就紧闭上了嫣红的唇,也不说话,只是默然地抬头与唐夫帷对视。
唐夫帷从她无声的目光中读出了谴责。
奇异的,他来之时的那些愤怒竟然全数地化为了虚无,他看着施乐极无奈道:“你没看到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吗?你光着脚,伤到了怎么办?”
施乐极倔强地别过头,还是不说话。
唐夫帷吩咐檀素道:“你出去吧。”顿了顿又道,“去太医院将伤口处理一下。”
檀素站起身,担忧地看了施乐极一眼,四目相对之时,她从施乐极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即使担心,檀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只得怀着担忧,退了出去。
檀素顶着一头的血,走出主殿不远,碰上了卫兀。
她没想到会在这会儿碰上卫兀,连忙将头别开。但是卫兀还是看到了。
卫兀瞳孔微缩,大步走近她,冷然问道:“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檀素咬了咬唇,诸多委屈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她连忙垂下头,试图避开卫兀的注视。
手腕被人一把抓住,檀素惊而抬头。只见卫兀冷肃的脸更加摄人,他再走近一步,比她高出一个头却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说话!”卫兀冷声追问。
檀素眼泪终于包不住,握着她手腕的手心里的温度灼人一般的烫,她睫毛上挂着的两滴眼泪顿时掉落。
“是梁皇。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极乐宫。”檀素避不开,只好告诉了他。
卫兀一怔,“怎么回事?”
檀素左右看了看,这才将施乐极给瑞和下药的事情轻而简地说了一遍。
“那蛇确实本来是给梁皇准备的,但是公主觉得这个方案不好,所以就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昨日瑞和来挑衅,公主被激怒之下,就给瑞和公主下了蛇涎香。瑞和公主被蛇咬伤之后,被截去了左腿小腿。估计梁皇是发现了什么,才气势冲冲地过来问罪。”
卫兀脸色顿时大变。
他绕过檀素,似乎想要冲进殿中去救施乐极。
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他。
檀素急道:“卫大人千万不要冲动,您这会儿进去,不仅仅救不了公主,还会给公主造成更大的麻烦!”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将卫兀浇了个透彻。
他伸出的腿缓缓地落回了原地,再也无法抬起。他僵立原地,彷如一尊石雕。
良久,他握紧拳头,一拳重重地打在一旁的朱红立柱上,立柱顿时凹陷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