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说:“您今天到我这里来,是想讨论什么问题呢?”
大芳苦笑,说:“贺老师,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了,您把我忘了?怎么生分起来?连我是什么问题,都不知道了?”
贺顿心里说,我怎么能把你忘了?这一段时间,我为了你的案子,呕心沥血披荆斩棘啊!
贺顿看着大芳,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谁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这番话自是不能对人说的,岂止是不能说,连蛛丝马迹也不能显现。贺顿看大芳的角度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从大芳的佯作镇定中,看出了虚弱和控制。沮丧就像铁锈,一点点地堆积起来,涂抹在大芳的脸颊上,晦暗的颜色象征着她的生活不堪一击。
贺顿说:“您卷土重来,不是单纯聊天吧?”
大芳收敛起笑容说:“我要解决我的问题。”
贺顿让大芳回到了主题,接着说:“到底是什么问题?”
大芳说:“您都知道。”
贺顿不得不承认,以往的过失,已将大芳惯出毛病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让面容更加平静,说:“其实,我并没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每个人,都是自己问题的制造者,也是解决者。”
大芳也曾饱览群书,应答:“你这话说得不错。但是,我掏了钱到你这里来,经年累月,并不见什么成效。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样看待我的问题?如果你说不出来,或者虽然你说了,可我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我还会走,这一次,真的永不再来。”
大芳言辞傲慢,胜券在握。她知道贺顿对自己的案子很上心,激将之下,让贺顿对自己更加注意。
贺顿静看大芳表演,如果是从前,她会焦虑,会急赤白脸地表白,会像猴子献宝一样把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盘端出,会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论框架和对问题的基本看法,会期望得到来自大芳的认同……总之,她会以滔滔不绝来展示水准。但这一次,贺顿不再周旋旧窠臼。正果修成,人就安静了。
贺顿说:“我对你无能为力了。如果你不再相信我,当然可以不再来。不必奢谈以后,咱们立马生效。”
贺顿说得很和缓,没有任何情绪和要挟的成分在内。这不是一个手段和策略,是此时此地的真切想法。尽管她对大芳这个案子饶有兴趣,尽管她已经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但都不会挽留大芳续治。
大芳凛然一惊。她已经习惯了到这里来一诉衷肠,博得同情和叹息,寻求世人对自己最后的关切和注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突然一风吹了,说没就没了,如何是好?
大芳哭丧脸道:“贺老师,你烦我了?”
“没。”贺顿明确否认。
“那你对我黔驴技穷了?”大芳反唇相讥。
“也不是。”贺顿很肯定地作答。
“老松给我使坏了?”大芳脑筋转得很快。
“没有。我最近没有看到过他。”
“那是因为什么?”大芳大惑不解。
贺顿反倒笑了,说:“你怎么如此健忘?刚才不是你亲口说的不要再来了吗?”
“那是有前提的,就是如果你说不出来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大芳恢复了镇定。
贺顿说:“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就是说不出来你是怎么一回事。”
大芳发现自己正被逼进死胡同。如果她承认贺顿说得对,那自己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人家收你钱财替你消灾,既然不收你钱了,撒手不管顺理成章。如果说不同意这个说法,那就表明即使贺顿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大芳何许人也,哪能就这样轻易就范?她反问:“你说怎么办呢?”
这一招也很厉害,来访者和心理师经常斗智斗勇。贺顿试探说:“你还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说:“那是当然。我把钱砸在你这里,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你这里,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这难道不是信任吗?说句实话,就是我亲娘老子在世的时候,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贺顿说:“你把我当盟友?”
大芳说:“那是自然。咱们是反击老松的统一战线。”
症结所在!若是以前,贺顿会把这句话当做微尘,轻轻飘过,就算对大芳火药气味的用词稍有不满,还是会同意她和大芳结成心理联盟。
那时候的贺顿,虽然在理论上恪守着心理师的中立原则,但对男人的潜在仇恨,会不由自主地让她满怀愤怒。现在,清洗了怨毒颗粒的贺顿,比较客观了。
贺顿和颜悦色地纠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击老松的统一战线,是拯救你的统一战线。”
大芳满脸困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是打击了老松就拯救了我吗?”
贺顿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样会陷入对立。她避开锋芒,说:“你离婚,是不是就打击了老松呢?”
大芳很得意地说:“当然是。他以为我不敢,但是,我就离了。怎么样?”
贺顿说:“那你既然打击了老松,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说:“没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来找你了。”
贺顿说:“据我看来,离婚不但没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来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绝望。”
贺顿决定直击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后说:“你也看出来了?”
贺顿简短地回答:“对。”
大芳说:“既然你看出来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以为离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更不知道满腔怒火向谁发泄,真相永远搞不明白了,心里就更憋屈。”
一个离婚女子,无暇计划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缠在报复之中,为什么?如若是从前,贺顿会把疑惑放开,追问就是冒犯。这一次,贺顿直抒胸臆:“离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松就没有关联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把发泄怒火当成头等大事?你似乎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那当然。我永远都是关心他比关心自己为重!”大芳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贺顿逼进。
“因为我既然嫁了人,从此就和他融为一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哀伤,我就哀伤。”大芳毫不含糊地回应。
丧失自我,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贺顿顾不得懊悔和反思,顺藤摸瓜道:“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寻欢作乐,当然高兴,你感受如何?”
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依贺顿以前的脾气,这个问题就会变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欢作乐,自己当然是高兴的,但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
这就不是一个中性范畴。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说:“他找小老婆,我也高兴。”
大收获。如果心理师带着义愤填膺的口气引导了来访者的情绪,有谁能在这种明显被损害的情势下,说出如此没骨气的话呢?开放和中立诞生了转机。
贺顿几乎疑心幻听。若不是亲耳听到,简直打死也不会相信——现代社会还有女子喜欢丈夫找小老婆!
贺顿提醒自己,不要冲昏了头脑,也不能面对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从来访者的福祉出发,乘胜追击。她不解:一般妻子说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情人”,粗俗一点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骂人,比如“婊子养的”、“那个不要脸的贱货”等等,像大芳这样径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称呼,极少见。带着属于逝去年代的陈腐气息。
在斗智斗勇的回合中,贺顿依靠的除了学养人格,就是猎犬一样灵敏的直觉。
贺顿不能放过自己的疑虑,尽管只是一闪念。她说:“原谅我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老婆。”大芳坚定地重复。
贺顿注意地看着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翘。如果她看得不错的话,这是一个微笑的雏形。千真万确,是一个微笑,而不是一个苦笑,更不是嘲笑。
这个发现让贺顿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情人,这是怨愤事件,以往陈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齿,如今,为什么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缭乱还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致命征兆?
贺顿不敢怠慢,只有再次验证自己的发现。她说:“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兴吗?”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说气,那肯定是有的。不过,我还是高兴的。”
晕倒!贺顿近在咫尺,这一次听得真切无比。她不由怒火中烧,说:“你既然高兴,那你干吗还要离婚呢!”
大芳恶狠狠地说:“这还不都是你调唆的。离了婚,有什么好的,我连大老婆也当不成了!”
天!引火烧身!倒打一耙!好心当成驴肝肺!贺顿奋而起立,摔门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对工作人员说:“退钱!”
晚上,贺顿彻夜不眠。这样的效果,始料不及。
并不后悔,只觉得有一个方向没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里,它们意味着什么?又掩藏着什么?混沌不明。
大芳,你会不会再来?如果不来,贺顿也不再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失败。她曾经由于自身的不完美,特别企图做一个完美主义者,现在,她决定允许自己失败和缺憾。就像在医院里会有病死率一样,心理师也会有来访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师的耻辱,只是一个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规律。
这个道理很简单,认识它却需要很久。只有简单平凡的盐,才能止住腐烂。
很晚了,柏万福还没有回来。虽说只是上下楼的几步路,但他执拗地留在诊所,等候着电话。
贺顿已经蒙蒙眬眬地入睡了,柏万福回来了,推醒贺顿说:“我送给你一个礼物。”
贺顿是个喜欢礼物的人,惺忪睡眼四处张望,说:“又不逢年过节的,好像也不是谁的生日,送什么礼物?”看到柏万福两手空空,说,“你骗人!”
柏万福说:“我不骗你。真的有个礼物。我刚才约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时间安排,约她明天下午三点来。”
贺顿一下子睡意全消,说:“是她打来电话吗?”
柏万福说:“正是。”
贺顿看了一眼挂钟,说:“这么晚了。”
柏万福说:“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来,决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时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会马上打电话……”
贺顿说:“半夜有录音电话值班。”
柏万福说:“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没有人接待,只是电话值班的机械应答,她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机会稍纵即逝,很难说她还会再积聚起勇气……”
贺顿说:“所以这几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诊所接听电话?”
柏万福搓搓手说:“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获。”
贺顿很感动:“谢谢你的礼物。”
柏万福说:“其实这件礼物是你自己送给自己的。你的诚意让大芳终于来了。”
说不清这是贺顿和大芳的第多少次会面。
大芳的气焰不再那样嚣张,怯生生地说:“你还愿意见我?”
贺顿说:“谢谢信任。”
大芳说:“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还能找谁。”
贺顿说:“其实有一个人永远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惊,说:“谁?我怎么不知道?”
贺顿说:“那就是你自己!”
大芳说:“你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贺顿正色道:“并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说:“比如谁?”
贺顿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贺顿说:“那是精神科医生的事,我并没有这样说。但这并不表明你发展下去,就一定不会染此恶疾。”
大芳说:“危言耸听,证据何在?”
贺顿说:“作为你的心理师,我已经烦了。”把切身感受说出来,是一步险棋,虽然它是实话。
大芳并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说:“你以为我就不烦吗?我比你更烦!”
贺顿说:“好事。”
大芳说:“你幸灾乐祸?心理师不应该这样没有阶级感情。咱们两个一起烦了,怎么是好事?”
贺顿说:“物极必反,才会寻求改变。”
大芳说:“我一直在寻求改变,否则我不会厚着脸皮又到你这里来。”
贺顿说:“因为你想改变,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说:“从哪里改变呢?”
贺顿说:“从你脸上的笑容。”
大芳说:“笑容?我一个半老徐娘,现在又成了寡妇,怎么会有什么笑容!”
贺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面小镜子,说:“我也很奇怪,当你说到大小老婆的时候,你的脸上就是出现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过了小镜子,照了照看了看,说:“那是不可能的。”
贺顿不急于纠正她,问:“当你提到小老婆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大芳说:“我想到了那些甘当小老婆的女人。”
贺顿的目光如同雷达,窥视着大芳的面庞,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她看到大芳面色猛然忧戚,好像在追思什么。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关键而费解的转折,这一次,万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贺顿说:“除了那些女人,你还想起了谁?”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泪水涌上了眼帘,这使她那浮肿的眼泡水光四潋,她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贺顿追问:“谁?”
大芳哽咽起来,捂着脸:“我不能说。”
贺顿说:“我猜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变,你就要尝试着说出来。”
大芳像个小女孩一样仰着头说:“一定要说出来吗?”
贺顿说:“一定。说出来,它就没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哆嗦着嘴皮说:“那个人,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