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办法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

临终养老院的生活还算温饱,但贺顿还是选择了离开,尽管这样的选择有些冒险。贺奶奶的言传身教加上那些书,打开了她的眼界,让她化蛹为蝶。但是,她到哪里睡觉?她到哪里吃饭?她靠什么谋生?越是蛹,越要有安定的休养生息之所,要不危险甚大。贺奶奶鞭长莫及,如今也管不了她了。从外表衣着看起来,贺顿已经相当地城市化了,口音也很像一个标准的城里人了,她先是求职售楼小姐。

这两年房地产大发展,到处都需要业务员。她报名参加售楼小姐训练班,负责招生的吴先生充满疑惑地打量她,说:“小姐,我看你还是不要学了吧?”

贺顿不明白自己哪点不合格,就问:“招聘简章上不是写着不限籍贯学历吗?”她还以为是普通乡村学校的名号坏了事。

吴先生说:“培训费不算便宜,小姐,请你三思而后行。”

贺顿把简易房的租金押一付三后,钱包尚有余款。方便面也在铺板底下储存了一大箱,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底气就比较壮,说:“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会把楼书背得滚瓜烂熟,努力工作。”

吴先生看她这么坚决,就说:“小姑娘,我们招的名额比真正需要的人多得多,有点多退少补的意思。到时候竞聘上岗,万一你学完了又不能在我们这个楼盘工作,你就亏了。”

贺顿坚定不移:“我会努力的。”

吴先生就收了她的钱,给她一个学号。贺顿一看纸上数字——219,登时傻了眼,这座楼拢共也没有219套房子啊!到了真正上课的时候,简直哭的心都有了。一间大阶梯教室挤得水泄不通,靓男俊女满脸油汗,每人都摊开了大大的本子,准备记下让自己盆满钵满的秘诀。售楼如今成了热门行当,谁都知道一旦卖出一套房,佣金可观。教师口若悬河,不过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主要是把楼盘的优点放大了说,把楼盘的缺点隐藏起来,真有那较真的客人问到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蒙混过关。还特别请来了一位分析师,给大家教了点购房心理学的常识,无非是从来客的衣着打扮口音习惯动作,分析判断他到底有多少购买的意向,能否成为一个潜在的客户。

分析师说:“购楼处通常都是落地的大玻璃窗,这很好,挤得水泄不通一目了然,引诱购房冲动。卖房的小姐和先生们,你也要好好地利用这扇窗户,一个顾客远远地走来,你一眼就要判断出他是坐轿车来的,是走路来的,还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见微知著,你训练自己的直觉,要像猎犬一样,隔着十万八千里就闻出钱的味道。很少的钱是没有味道的,很多的钱聚集在一起,就如麝的肚脐、兰草的花瓣,芳香扑鼻。真正的有钱人,被大量的钱长久熏陶,就像在樟木箱里搁得太久的皮货,有熏人的味道,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你一下子就能识别出来……”

听到这里,贺顿忍不住举手,分析师说:“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贺顿就站起来,说:“那怎么看中国古代的俗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呢?”

分析师龇牙一笑说:“过时了过时了。人当然可以貌相,如果你长得不好,就说明你的祖上没有良好的基因。就算你有本事,也只是一代的暴富之徒。真正的贵族是有良好品相的。海水当然也可以量了,我前几天看过一篇文章,说泰山的重量都算出来了,是15亿亿吨……”

分析师说得兴起,那边负责授课的吴先生忍不住咳嗽,提醒不要扯得太远。房地产业炉火正红,讲课老师雁过拔毛狠宰一刀,课酬不菲。重金请来的先生,每一句话都要和业务息息相关。分析师听出咳嗽中的谴责,言归正传:“回到买楼这件事上。买楼要钱,而且不是小钱。你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房子就是新时代的试金石。房子比戒指大,比手镯粗,比绸缎持久,比电脑不容易损坏,甚至比老婆还可靠。老婆可以跑,跑的时候还分你一半钱财,房子忠诚度最高……”

吴先生又像得了百日咳似的吭起来,分析师赶紧回头:“你不必在没钱的人那里浪费唾液,房子不是给他们造的,他们不配到这种地方评头品足……咱们现在传授一种技巧,名字叫做‘逼订’,哪位同学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怕说错了丢脸,不吱声。分析师指着贺顿说:“你刚才不是踊跃发言吗,你说说逼订是什么意思?”

贺顿只得站起来,说:“逼订,顾名思义,就是逼着客户下订单。”

分析师说:“OK!很好。正是这个意思。要把情势说得十万火急,要让客户觉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让他晕晕乎乎就掏了钱,吃到嘴里吐不出来……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你要微笑,微笑是天堂里的莲花。要尽量地逗客户笑,人一笑就会放松警惕,笑一次放松一次,警觉就下降一分,你就容易得手……卖房子就是打一场心理战,说穿了是一个陷阱。陷阱是谁挖的呢?是开发商,是你的老板。你的工作就是把客户推到陷阱里面去……”

吴先生大声地咳嗽,简直像得了肺癌。

天啊,这就是培训,简直是坑蒙拐骗!贺顿心中烦躁,又不能顶嘴,只有忍气吞声地坐下,继续在本上记这些乌烟瘴气的话。

“现在我提问一个问题……在和客户的谈判中,你告知不告知房屋的缺点呢?”分析师问。

大家纷纷举手,分析师点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你说。”

“当然是不告诉了。告诉了,人家立刻转身就走,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如果他看不出来,自己送上门去说,这太傻了。如果他看出来了,就支吾过去……”女孩的声音如黄莺婉转。

贺顿忍不住举手。分析师让她说话。

贺顿说:“我觉得还是要说。”

分析师说:“要不然你良心受不了。是吧?”

贺顿说:“不仅仅是良心。买房的人也不是白痴,他们自己也会看出来。如果明明是缺点,你还死扛着不承认,我看这个买卖就做不成了。”

分析师说:“但是这样你也很可能鸡飞蛋打。要知道,每卖出一套房子,你就能有房价百分之一的提成,这不是个小数字,能一步让你从温饱跳到小康。三思而后行。”

贺顿真的站着思索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要说。起码告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缺点,这样会更加博得客户的情感分,也许会助我成功。”

分析师说:“OK!这就是最佳答案!”

好不容易学习结束了,在举行的考试中,贺顿名列第一。

她以为自己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了,没想到公布录用名单的时候,榜上无名。贺顿慌了,去找吴先生。

吴先生同情地看着高才生说:“名单不是我定的。”

贺顿说:“你不是管我们的吗?”

吴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确是管你们的,可上头还有管我的人呢!名单是人事部经理定的。”

贺顿说:“他是谁?是男还是女?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吴先生苦笑道:“是男是女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一言九鼎。”

贺顿说:“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一个单位,要是考第一的人都不要,这个单位还能好的了吗?”

吴先生说:“你说得对,可他还是不会要你。”

贺顿说:“我哪里得罪他了?我也没有见过他。”

吴先生说:“小贺,你要我把话说到什么程度,你才能明白?”

吴先生说到这里,就把眼睛转向别处,不看贺顿,指望贺顿善罢甘休。可贺顿就算感到凶多吉少,也要问个水落石出。

吴先生看看面前这个小女子,一头清汤挂面的发,两道漆黑纤细的眉,嘴唇紧抿,胸部低平,心想真没有自知之明。

贺顿说:“到底是咋回事,你就直说好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直接找主管。”

吴先生算是服了这个丑姑娘,只好实话实说:“主管看了所有学员的照片,从中选了40个人,最后定了20个人,没有你。就这么简单。”

贺顿总算把自己的事搞明白了,又关心起落榜的那20个人,就说:“有些人照片过关了,为什么还不行呢?”

吴先生说:“主管最后一次考核,问了大家同一个问题。答得好的,就留下了。答得不好的,就不要了。”

贺顿问:“什么问题?”

吴先生说:“我也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楼房质量太差,以后要是塌了砸死人,我这个卖房的也良心不安。反正要走了,告诉你也无妨。主管问的问题是——如果一个很可能买房的客人,在看房的时候,他的手偷偷地摸你的手,你将怎样?”

贺顿说:“那我就让他把手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吴先生说:“好在没人问你。所以你也不用觉得自己冤得慌。你就算过了照片这一关,也会被刷下来。”

贺顿愤然道:“售楼也不是青楼。”

吴先生说:“你逼着我把实情告诉你,我就说了,请你也嘴下留情。”

贺顿怅然离去。吴先生看着她瘦弱的身影,生出怜悯。但这怜悯就像泼进太平洋的一杯开水,冒了丝缕热气之后,很快烟消云散。城市如同进入了冰川时代,谁能温暖得了谁?

贺顿再一次走投无路。当然,她可以回养老院,可她不想陪着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年人走向衰亡。好在粮草储备尚丰,还有重新选择的资本。

贺顿在街上闲逛,今年服装流行沙漠黄和太空银。这两种色泽,对于黄褐皮肤的贺顿都是灾难性的。她还是比较喜欢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绿和浅浅的蓝,帮衬之下,脸色比较生动,城市里的人不能买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婴儿吮奶一样从众人那里汲取安全感,否则你就形单影孤。

贺顿在街旁看到一个小门扇,需侧着身子才能挤进。门脸虽小,其上的墨字却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妆品推销员。”

贺顿推门进去,空气暖而臭。光线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极瘦的男人守着一堆纸盒在抽烟,鬼祟的样子让人以为在吸毒。

“你们好。”贺顿说。经过售楼训练,贺顿已能很轻松地面向陌生人打招呼。

那两个人好像有些吃惊,在这种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们一起说:“不好!”

售楼训练显出效力,贺顿不会轻易被难倒和生气,也不会退缩。她说:“你们需要人推销化妆品吗?”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异口同声:“不要。”

贺顿奇怪:“外面不是写着要找推销化妆品的人吗?”

瘦男人说:“原先要,现在不要了。”

贺顿奇怪:“不是还有这么多化妆品没推销出去吗?”她顺手一指墙根堆积如山的纸盒子。盒子摇摇欲坠,稍不留神就会稀里哗啦砸下来,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说:“没错,货多着呢,可再多也轮不上你。”

贺顿奇怪还有愿意压货的人,说:“为什么呢?我也按规矩给你们交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这个?”

胖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丫头,虽说长得丑点,脑子没毛病吧……”

这句话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贺顿有一说一:“没毛病。”

胖女人就乐了,说:“我原本觉得你没毛病,你这样一答话,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从外地来的吧?以为城里到处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脸蛋和腰身的丫头。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肤色,说你是紫檀就抬举你了,说你的眼圈和熊猫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国宝。年轻轻的,双眉之间就有那么深的纹,我们卖的是抗皱增白产品,你哪能为我们做推销员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语骗得正准备掏钱呢,一看您这份尊容,就赶紧又把钱包掖怀里了……姑娘,赶紧走吧,看看有没有哪个饭馆要刷盘子的,你还能混个半饱……”说完,两个就咯咯笑起来。

丑女子即便知道自己丑,也不希望别人看出来。就算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希望人家说出来。就算是说出来了,也希望不那么刻薄。贺顿恨不得跺脚扬长而去。

可是,不能啊。贺顿已经不是柴绛香,她从乡下丫头的壳里已经飞离出来,即使还没有变成美丽的蝴蝶,起码也是一只蛾子了。售楼小姐训练课程的钱也不是白花的,耐力大有长进。

贺顿逼着自己把声音变柔和,说:“大婶,我知道自己丑,可这个天下,美女得活,丑女也得活啊。”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年轻女孩的悠长叹息有一种特别温婉的哀伤在里面。

胖女人被这种叹息打动,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个丑女人,而且她的女儿也是一个丑姑娘。丑人对丑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时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叹了一口气,算是回应,然后说:“就算我把化妆品批给你,你也卖不出去。你这个样子,人家一开门,吓一跳。”

贺顿不敢生气,说:“您这个产品真有效吗?”

瘦男子说:“当然有用。”

贺顿问:“真能美白?”

瘦男子说:“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实情告诉你。美白是千真万确的,抹上三个星期,包你变得像剥了皮的桂圆肉一样,油光水滑吹弹得破。”

贺顿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说实话,她从来没有吃过桂圆,贺奶奶对桂圆过敏,从不让买。看到过,像浮肿的鱼眼。“真这么神?”贺顿不相信。果真如此,还不被时髦女子抢破了头,哪至于这两个孤家寡人惨淡经营。

瘦男子看出了贺顿的疑惑,就说:“美白膏有毒。”

贺顿吓了一跳,说:“毒?”

瘦男子说:“铅你知道吗?”

贺顿回答:“知道。排成报纸的铅字就是它造的。”

瘦男子说:“现在报纸不用铅字,改激光了,铅都溶到汽油里了。你看到过庙里的壁画吗?”

贺顿不知美白膏和庙有什么关系,又怕瘦男人一生气就不批发了,赶紧说:“看过。”

瘦男子说:“你记得庙里壁画上的美人,脸上都是什么颜色?”

贺顿不记得壁画美人脸上的颜色,想来都是细皮嫩肉,只得瞎蒙:“白的。”

瘦男子不屑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没文化,没见过真古董,看得都是现代人做的假。刚画上去的当然是白的,风吹日晒年代久远了,就变成黑的了。美女的脸上越黑,说明以前越白,时代越古老。”

贺顿跟着瞎点头,不知道这和化妆品有什么关系。

瘦男子说:“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这次贺顿不敢点头了,她什么也没明白,又怕惹火了瘦子,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明白了一点点。”

瘦子说:“明白了哪一点?说说看。”

贺顿只好硬着头皮说:“明白了美女脸上是抹了东西的。”

此本废话,不想瘦子说:“你还真不傻。美女当然是抹出来的,古代的是,现代的也是。抹的是什么呢?”

贺顿算是给绕糊涂了,说:“不知道。”

瘦子生气了,说:“真是不经夸,刚说你不笨,这就露出蠢了。铅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问题贺顿是知道的,赶紧说:“黑的。”想想不很妥帖,改说:“灰色。”估计这一次肯定对,给贺奶奶念的小说中描写过“铅灰色的云层”。

瘦子怒火中烧,说:“铅是雪白的。”

贺顿目瞪口呆,就算铅不是黑的,也万万不能是雪白的。瘦子欣赏着贺顿的惊讶,说:“大块的铅当然是灰黑的,但磨成粉末的铅是雪白的。所以,以前的美女脸上用的都是铅粉,又细又滑,美人就是这样打造出来的。现在呢,铅是有毒的,不让用了。汞也是有毒的,也不让用了……”

瘦子颇有些神秘感地看着贺顿。胖女人嗔怪地拉了瘦子一把,嫌他把商业秘密透漏给萍水相逢的人。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吹弹得破”的诀窍。“都是有毒的。”她忍不住喃喃说。

“对,铅汞有毒,农药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使?油漆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刷?敌杀死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喷?再说,你怕有毒,你可以不用,但用的人保证美白,这就是代价。”瘦男得意洋洋。

贺顿点点头,点头什么意思呢?不知道。此刻只能点头。接着问:“抗皱原理呢?”

胖女人好半天没说话,技痒难熬,抢着说:“那就更简单了,就是让你肿。”

贺顿吓坏了,只有肾子有毛病的人才会肿,这个去皱的东西把人的肾子都搞坏掉了,也太过毒辣了。

胖女人虽不知道小女子一下联想到了尿路,但贺顿脸上的表情让她知道此女慌了,就说:“没那么严重,不会要了命。人为什么会长皱纹,不就是脸上的皮松了吗,用水一泡,胀了,皱纹自然就被撑起来了。简单。”说完还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拽了两把,以证明所言不虚。

贺顿恍然大悟,奇迹是这样产生的。

“如果我要批发,怎么拿货呢?”贺顿决心已定。

胖女人用仅存的怜悯说:“姑娘,这活儿不是你干的!”

贺顿说:“你就说这个美白膏到底能不能让人变白?甭管一百年之后是不是会黑成卖炭翁。”

瘦男子道:“她一定要买,你就成全人家。小姑娘决心大,说不定就放一颗卫星呢!”

胖女人不肯吃亏,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卫星!如今都是神州几号呢!”转过头对贺顿说:“变白那是铁板钉钉。你想啊,把黑老鸹按到面缸里,就一定变成和平鸽。铅粉就是上好的白面,抗皱霜就似软皮鞭子,肯定能让你肿得水汪汪的,放心吧,孩子!”

疗效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讨价。贺顿提出赊销。

“门儿也没有!我们这里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概不赊欠!”瘦男子咬得死紧。

贺顿无奈,只得说:“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胖女人同仇敌忾说:“没钱就不能拿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我们什么也没说。”

贺顿想了想,掏出小钱包来,说:“那我就一样来两瓶吧。”

瘦男人冷冷地说:“不零售。”

还是胖女人动了慈悲,说:“你买两瓶顶什么用呢?”

贺顿说:“你不是说三周就有效吗?两瓶还抹不了三周?”

胖女人大吃一惊说:“你打算自己用啊?”

贺顿说:“我自己不用,怎么推销给别人呢?”

瘦男人拉拉胖女人说:“人家这是做大买卖的架势,你操什么心呢!好了,交钱吧。看在你这番诚心上,我就按着批发价给你两瓶。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过敏起红疙瘩鼓水泡掉皮溃烂什么的,概不负责!不怕死就多抹点,三天就见效!”

贺顿交了钱,美白膏去皱霜各拿了两瓶,临出门的时候,胖女人说:“姑娘,先在耳朵后头脖子下面人家看不到的地方抹点试试,要是红肿热痛的,就别用了。不过,我们这里不退换,你可记清了。”

出得门来,天已擦黑。贺顿努力辨认着门牌号码,转来转去找不着,才发现原来这是利用半截死胡同隔成的违章建筑,怪不得如此窄小且暗无天日。

贺顿回到自己的蜗居,把脸洗干净,然后对着镜子说:“脸啊脸,真要对不起你了,把你当成试验品了。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冤屈,是你先对不起我的,谁叫你这么难看呢?如果这个膏和霜真正有效,我就能发上一笔小财,这样咱们才能一道在城里混下去。”

贺顿说完这些话,死死地盯着镜子。镜子年久失于保养,有很多黄色的水渍如蜈蚣攀爬,局部的起伏更让人影像失真。她看到一张年轻的脸没有表情,仿佛无风时刻低垂的门帘。

这张脸虽然丑,还保有年轻人的光滑和润泽,一旦这些含铅的膏粉涂抹其上,很可能连这份本色也保持不住。可是,她除了自己的脸,还有什么呢?只有不要脸了拼命向前。

贺顿按照胖女人传授的法子,先在耳朵后面蜻蜓点水抹了一点,好像没有什么古怪的感觉,但时间太短,做不得数,安慰自己耐心等待。一夜睡得还不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镜子上,把自己的耳朵揪得像猪八戒,看耳后的皮肤可有异样。

阿弥陀佛,一切如常。

现在,贺顿正式拿起了美白膏,打开瓶盖。昨天她只取了一点皮毛用于涂抹,平整的膏脂上留下浅淡的印记,好像一只微小的虫蚁胆怯地爬过,这一次,她要大张旗鼓地粉刷面颊了。贺顿挑起一块绿豆大小的膏脂,敷在脸上,轻轻匀开,果然有一小块皮肤白皙起来,好像是得了局部的白癜风。贺顿持之以恒地涂抹下去,就像一个不屈不挠的粉刷匠,整个脸在膏脂的覆盖下,粉饰一新。

贺顿打量着自己的脸,觉得新奇而古怪。小时候,手脚开裂得太厉害,血珠沁出的时候,妈妈会把猪皮在火上烤烤,然后抹在她的手背脚背上,那种香喷喷的油腻味道,会伴随整整一天。

现在镜子里的这张脸,丑还是丑的,但是白了。一张丑而白的脸甚至比丑而黑的脸,还要不宜。为了能把化妆品推销出去,她只能勇敢地注视着自己陌生的脸,在所不惜。

脸上开始有轻微的刺痒之感,贺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端来一盆水,把半边脸洗净。现在干净的半边脸舒适了,敷有膏脂的半边脸渐渐地火烧火燎起来。

坚持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连续三天,贺顿没出门。除了在半边脸上涂抹增白膏之外,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读书,好像僵尸。这样的好处是节约能量,让方便面能支撑更长的时间。到了晚上,贺顿就洗去增白的膏脂,再抹上去皱的汁液。当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为自己做着这样的工作时,觉得自己像配制毒苹果的妖婆。妖婆要害的是白雪公主,贺顿是救赎自己。

三天过去了,当贺顿头晕眼花地走到镜子跟前,欣赏尊容时,奇迹果真发生了。

所有的药液她都抹在了自己的左脸蛋上,因为右手操作方便。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脸蛋下地狱,她选择左脸。

地狱里的左脸蛋稍稍地变白了,好像镀上了一层银。这个变化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作为脸蛋的主人一目了然。为了让效果更显著,贺顿决定等待的时间更长一些。她用一卷长长的卫生纸把镜子缠绕了起来,这样远远看去,镜子就像是一个裹满了纱布的伤兵。对于幸运的右脸蛋,她一如既往置之不理,然后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读书。除了从贺奶奶家背出来的存货,她又在周围找到了一个收破烂的,从他那里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来旧书杂志。书,只要没看过,就都是新的。她有一个重要发现,书是可以当饭吃的。好书的快感能够战胜饥肠辘辘。当然了,如果太饿了,什么书也抵不过一碗滚着辣油的红烧牛肉面。

焦灼中,第七日姗姗来临。贺顿一把撸下镜子上包裹的卫生纸,苍黄的镜子显露真容。贺顿把脸蛋凑上去,看到了一张阴阳脸。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在地理课上说过划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界线是秦岭。秦岭是分水岭。她问老师,什么叫分水岭啊?老师说,就是一座山,山这边一个样子,山那边另一个样子。贺顿还是不懂,她们家乡那里有很多山,但是山这边和山那边都一样寸草不生。秦岭从此在幼小的贺顿心里,成了一座神奇的山。现在,圣山搬到了贺顿脸庞上。右脸蛋依然粗糙黯黑,但左脸蛋脱颖而出,光鲜明亮,连鼻子也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劈成了两半,一半亮丽一半晦涩。

贺顿抚摸着自己的脸,从干涩到润滑然后又从润滑到干涩,大笑起来。她是有理由高兴的,这是一个设计,一个危险的设计。她用自己仅有的微薄资本做了一个不计后果的投资,现在,她成功了。

贺顿特地在不多的方便面储藏中,拿出两包,犒劳自己。临到放入面饼的时候,又掰下了一小块。不能得意忘形,如果出师不利,她还是在困境中挣扎,积谷防饥。

贺顿携带着自己的阴阳脸出了门。她特地带上了一个口罩,不是怕感冒,而是怕风沙变成橡皮擦涂抹了界限,她期待着双颊的对比触目惊心。

装扮好以后,她踌躇满志地走出了门。如此美妙的惊世骇俗的尊容,它的观众是谁呢?她想到了贺奶奶讲过的小故事。

有一个人在应该禁忌娱乐活动的时候,技痒难熬,偷偷地拿上了自己的高尔夫球袋,要去打高尔夫球。当他出发的时候,另一位虔诚的教徒向上帝祈祷,说您看,他不守规矩擅自娱乐,您应该惩罚他。上帝说,我知道了,我会惩罚他的。

虔诚的教徒就踏踏实实地等着上帝的行动。那个打高尔夫的人就进了空空如也的球场,开始独自打球。他打得十分起劲,兴致勃勃。虔诚的教徒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打球的人受到什么惩戒,十分不解,问上帝,您说的惩罚在哪里呢?

上帝说,你不要着急。

这边打球的人越发的顺手了,9个球都是一杆进洞,他高兴极了。那边虔诚的教徒责问上帝,说打球的人根本就没有任何不快发生。上帝说,你再等等看。

继续等待的结果是,那个打球的人把18个球都一杆打进洞了,要知道这可是了不得的战绩啊。

虔诚的教徒火了,说上帝,你不但没有惩罚他,还给了他这样好的运气!

上帝回答,我当然给了他惩罚。现在你看,他能和谁分享他的快乐呢?

球场上空无一人。

贺奶奶讲的时候,贺顿不懂,现在懂了。谁来和贺顿分享来之不易的阴阳脸呢?只有汤小希。

汤小希正好不当班,窝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描眉画眼,看到贺顿来了,非常高兴。一把拽下贺顿的口罩,说:“你别装神弄鬼,我才不怕感冒呢。天天伺候的都是要死的人,什么人间的病灾我都有抵抗力。”

贺顿微笑不语,等待着汤小希的震惊。贺顿没有失望,汤小希嗷的一声怪叫,说:“贺顿,你当了第三者?”

贺顿很奇怪,说:“没有啊。守身如玉。”

“要不就是欠债不还,被人追杀?”她甚至紧张地张望了一下贺顿的背后,生怕她带上尾巴,连累自己。

贺顿说:“我虽说没有多少钱,但既无外债也无内债。”

汤小希说:“你不要假装清白!若不是冒犯了黑道上的人马,你怎么会被人破了相,成了这副惨不忍睹的嘴脸!”

贺顿说:“哎呀,小希,拜托了,麻烦你看得清楚一点,脸上是有一道分界线,右边是原来的样子,左边是经过美化之后的模样。并不是真被毁容。”

汤小希仿佛要重新认识老朋友,退后一步,就撞到了床板。她一边揉着撞疼了的腿弯,一边咂吧着嘴说:“是喽,你原来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后来咱俩成了朋友,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惯了,也就不觉得你丑。后来你走了,我常常想起你,就不由自主地把你给美化了。现如今你花样百出,加上高科技帮忙,反倒让我认不出来。”

贺顿说:“你最近是不是服侍着一个教授?”

汤小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到范院长那儿查了病历?”

贺顿说:“你说话有理有据词汇丰富,好像长学问了。”

汤小希说:“我这个人,模仿力强。如果照顾的是下里巴人,自己也就满身市侩气了。如果病人德高望重,我也变得文质彬彬。每个要死的人都是一所学校,如果他不是马上就死了,相处得久了,能学到很多东西。你当然得刮目相看了。”

贺顿说:“佩服佩服。”两人重新心平气和地叙旧。汤小希说:“你为何要作践自己?原来虽不标致,大体还可归到周正的范畴里,现在可倒好,像《夜半歌声》的主角了。”

贺顿反驳:“宋丹平是个男的。”

汤小希说:“正因为咱们是女的,才需要格外爱护咱的这张脸。本钱啊!”

贺顿笑笑说:“想飞,就要牺牲一小撮羽毛。”

汤小希叹了口气说:“牺牲屁股上的羽毛也就罢了,脸蛋相当于鸡冠子和孔雀翎。”

贺顿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孔雀翎和鸡冠子都是公鸡的专利,咱们是母的。别担心,阴阳脸是化妆品的效力,过一阵子不用了,自然就会消退。”

汤小希来了精神头,说:“什么牌子能让从荞麦面变成雪花粉?”

贺顿报出了牌子,汤小希说:“没听说过。不过效力还是蛮显著的。你现在推销这个呢?”

贺顿说:“是啊。”

汤小希说:“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才来的,闹了半天是来杀熟。”

贺顿说:“杀熟是什么?”

汤小希说:“杀熟就是有人没本事把东西卖给别人,专卖给自己认识的熟人,从熟人身上狠捞一笔。”

贺顿说:“谢谢你教了我一个新词。不过我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杀你。你要想买,我还不卖给你呢!”

汤小希大不解说:“这个化妆品还真有点效果,我也不跟你要试用装,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按市场价买你的,这总行了吧?”

贺顿摇摇头说:“不行。”

汤小希火了,说:“我把你从街上的茅厕坑里捡了回来,如今我出官价买你的东西你都不卖,你这个人怎么六亲不认啊?”

贺顿看着汤小希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就说:“什么从茅厕坑里捡回来,好像我是个弃婴似的。我不卖给你,是为了你好。这种化妆品里充满了铅粉,还有汞,简直就是穿肠毒药。”

汤小希似信非信,说:“那你还以身试法?”

贺顿便把瘦男人胖女人的话鹦鹉学舌一番,末了说:“这是伤天害理的事,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哪能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汤小希说:“不要紧,我愿意让你吃。我就用官价买你的。一来是让你开个张,二来我也确实想让自己美白一把。”

贺顿说:“你疯了?我用不着你可怜。”

汤小希说:“我不可怜你。我没有资格可怜你。可怜是一种奢侈品,我还没发展到那个阶段呢。告诉你,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大商场的保安,人长得好帅啊……”

贺顿怅然道:“保安都是很帅的。”

汤小希一往情深地说:“我们处的那叫一个甜蜜,就是他老是说我脸上有个‘红二团’,我就用你这个猛药把红二团消灭掉。”

贺顿提心吊胆地说:“有毒啊。”

汤小希悲壮地说:“就是饮鸩止渴,我也要一试。等把保安搞到手,咱们再一起金盆洗手。”

贺顿从汤小希那里告别的时候,兜里有了推销的第一笔收入,来自自己最好的朋友。贺顿脚下生风,很快找到了胡同夹壁墙堵出来的美白膏推销处。

胖女人和瘦男人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同样污浊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他们看到贺顿,点点头。贺顿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细端详一番,说:“还真看不出,你下了这么大狠劲。”

贺顿说:“它的确有用。”

胖女人说:“又是漂白剂又是抗氧化,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说着,她用手掐了一下贺顿的腮帮子,说:“怎么样,别说你毕竟是张姑娘的脸,就算是被人写上到此一游的烂城砖,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怪叫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穷得连面镜子也没有了?怎么涂得这么不匀,像猫盖屎似的……不对,连猫盖屎都不如,整个半拉脸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这还真赖不了我们伪劣,是你自己施工不当……”

贺顿笑起来说:“大妈,我也没说你们的质量有问题啊,是我自觉自愿,证明你们的东西有毒有用。”

胖女人要捂贺顿嘴巴,说:“姑娘,有用是真的,别的可不能瞎说。”

贺顿说:“我要批发。能不能优惠点?”

胖女人做起生意来一点都不手软,贺顿好说歹说,才算打了个“九五”折,批发到了一小箱。

贺顿携带着这一小箱子美白膏,充满期待,进入一个破旧的楼区。她不敢走入那些太好的院落,门口的保安一定会拦住她。即使她成功地混进了大院,那里住的女人,肯定都中产了,她们会在明亮的商城里从容地挑选自己的化妆品,看不起走街串巷推销的货色。

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六层平顶,平淡陈旧,如果把房屋比作人群,它就是一个摆香烟摊的。从第一层还是从最高一层开始?这是一个问题。贺顿很快给出了答案,从最高一层开始。居住在最高层的人,受到的打扰比较少,他们也许愿意开门吧?

贺顿爬上了六楼,气喘吁吁地打量着一梯三户的老式格局。从左边第一家开始吧,他家的防盗门上贴了个大大的倒“福”字,但愿这个福字给自己带来好运气。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几声过后,没有反应。贺顿很奇怪自己的心理,按说没人来开门应该觉得沮丧,但是,不。她希望没有人,这样令人尴尬的推销局面就会晚些出现。反正已经做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实在是家中无人嘛!

贺顿先是战战兢兢地敲门,心情复杂地等待。既希望有人开门,又希望无人理睬,自己就可逃之夭夭。长久的无声无息令人有窒息之感,就在贺顿彻底失望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肮脏的门背后发出,“谁呀?”

贺顿顿时失望,这是一位老年妇女,她不是潜在的顾客群。不过,你敲了人家的门,人家答话了,你总不能转身就走吧。贺顿回答:“是我。”

她不禁好笑,这样的回答和不回答没有什么差别。老人怎么会知道她是谁呢?但是,贺顿不这样回答又该如何回答呢?她总不能说我是推销美白膏的。

果然,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你是谁呀?”

贺顿也装疯卖傻:“您老打开门看看,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老人可不好糊弄,说:“你不说出来是谁,我不能给你开门。我闺女说了,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贺顿心中明了这是一位孤寡老人,不愿同她啰唆,但一想,她既然说到了女儿,没准愿意给女儿买美白膏,就耐着性子说:“是您闺女让我来看您。”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但贺顿说得很自然。她想自己不是一个坏人,老人家既然闲着没事,有人来跟她说会子话,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一招还真灵光,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声。老人家手脚不灵便,半天才把门打开,一张老脸如同墩布散发着不洁气味。

“你是哪个闺女的同事啊?我怎么不认识你啊?”老人打量着贺顿,目光中透着紧张。

看着苍老而幼稚的目光,贺顿不忍也不敢继续说谎了。“我不认识你的闺女们,可我和她们的心意是一样的,都希望您老健康长寿。”贺顿赶忙自圆其说。

“你嘴巴会说。可我的闺女们不希望我健康长寿,巴不得我早点死了呢,这样她们就轻省了,无牵无挂啦。”老人伤感地说。

贺顿不知如何回答,况且时间是宝贵的,她也不能这样无节制地陪着老人家聊天,赶紧转入正题说:“您想不想显得年轻些啊?”

这是贺顿精心设计的一句开场白,她估计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抵挡这句话的杀伤力,甭管她有多老。不料老人很坚决地说:“不想。我活够了,我不想年轻。我年轻的时候多苦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姑娘,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我好不容易老了……”

得!简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晦气。看着老人雪白的头发,贺顿还是把怨气化成悲悯,锲而不舍:“您不需要,您的女儿们会需要。你就买上三盒,给她们一人送一件礼物吧。到了三件就可以算批发了,价格便宜不少呢?您懂得什么是批发吧?”贺顿试探着问。

老人家不高兴了,说:“瞧你说的,我能连批发都不懂?早年间我身子骨硬朗的时候,纠集上一伙儿老姐妹,还到车站搞过批发水果呢,几家子买上一箱苹果,节省老鼻子钱了……”说话间愤愤不平,嘴角收拾不住哈喇子,口水直往下滴答,可能是回味起当年酸苹果的味道了。

和小孩子清澈的口水不同,老年人的唾液是浑浊的,还夹杂着宿夜的食物残渣。贺顿忍住恶心,说:“那您就买上三瓶吧,一个闺女一瓶,没偏没向的,大家都高兴。”

老太太说:“你这个东西有效吗?”

贺顿说:“有效。我保证。”

老太太说:“你先让我看看货色。从前我们买苹果的时候,就要把箱子拆个底掉,不然上头看着挺好,底下尽是小的烂的……”

“您老放心吧,化妆品和活物是不一样的,没有差别。我拿出来您细细看看。”贺顿说着,打开随身的书包,把美白膏拿了出来。她以前只注重内在的质量,没有特别在意过外包装,现在一看,骗子们还是下了一番苦心,色彩鲜艳美女妖娆,透着喜庆性感。

“好吧,我就买了。”老太太当下拍了板。贺顿喜出望外,赶紧把三盒美白膏递给老人家,生怕她片刻之间反悔。然后静等着老太太给钱。老人家手脚慢,每张毛票都要点三遍。好不容易钱货两讫,贺顿恨不能一步从六楼跳下去。

老太太关上了门,贺顿三脚并作两步往下窜,没想到身后门又打开了,“三包吗?”老人家因为衰老而有些白内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贺顿。

“包。”贺顿咬紧牙关说。天知道这种没有生产厂家的货色能包什么。

老人家放心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再次关门。

贺顿头也不回地跑下楼,速度比得上奥运短跑名将,生怕老人家再次打开门,伸出像老树精一样干枯的手臂,无限延长地把她揪回去。到了大街上,贺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骗老人是有罪的,但是,不从骗老人开始,难道能从骗一个机警的年轻人开始吗?

贺顿把从老人那里得到的钱又数了一遍,她觉得那些钱滚烫,她必须要把它们花出去,破坏了它们之间的整体感,把它们携带着的老人体温散发掉,才能安心。街旁有一个卖炸鸡翅的小贩,焦香的味道撩拨鼻孔,把整个街道熏得发脆。贺顿从没舍得尝过,今天要犒劳自己一番。不仅为了填饱肚子,也为了重新聚起骗人的勇气。

老人的钱,变成了鸡翅,唤起贺顿一飞冲天的欲望。携初战之捷,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推销之旅。其后的运道远没有开端顺利,贺顿屡战屡败。不是任你敲破门板,人家就是不开门,就是好不容易有人开了门,伸出一个脑壳,贺顿赶紧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打扰一下,现在有一种非常有效的美白膏,您要不要……”对方毫不客气地说:“赶紧走,什么膏我也不要。”

遇上蛮横的主人,就会怪叫:“讨厌!你要是再在我家门前停一秒钟,我就把110叫来,告你骚扰民宅,把你抓走。”

正是午休时分,在贺顿锲而不舍的敲击之下,一个头顶半秃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说:“跟报丧的似的!你是不是邪教?”

贺顿的脸皮渐渐厚起来,她不恼。恼是需要本钱的,她恼不起。只要人出来了,就是大胜利。她说:“我不报丧,是报喜。”

秃头诧异:“喜从何来?”

贺顿说:“让你显得年轻。”

秃头来了兴趣说:“推销生发水的?”

贺顿说:“比那玩意灵验。”

秃头说:“你要是推销生发水,我立马报警。上回来过一个,纯粹的骗子。”

贺顿说:“我是推销美白膏的。”

秃头要关门,门扇掀起一股风,鄙夷地说:“你也不瞧瞧自己这张脸,跟块尿布似的,还推销化妆品,真是天下无人,反了你啦!”

贺顿不羞不躁,耐心地说:“大哥,我是特意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

“新鲜!驴粪蛋还知道外面光呢,你长得够对不起人民的了,为什么还往寒碜里扮?”半秃男人半掩着门,来了好奇。

贺顿心中暗喜。不怕你恶心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她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在脸上种了一块试验田。”

“在哪儿呢?让我瞅瞅。”半秃男人说着就来扒拉贺顿的脸,恰好打了一个嗝,隔夜的酒气和糖蒜的馊味呛得贺顿直咳嗽。

贺顿屏住呼吸,强颜欢笑道:“我在这半边脸上抹了美白膏,那半边脸还是原装的。您看看,是不是不一样?”

半秃男人再次凑上来,仔细端详一番,自言自语道:“嗯,是不一样。看来真有效果。”

贺顿心中泛起希望的涟漪,说:“大哥,这膏在美白上面肯定有效。”贺顿没说假话,美白膏虽说有毒,的确有效果。

秃头男人对她招招手说:“你过来。”

贺顿说:“过去干什么?”

秃头不满,说:“褒贬是买家。我老眼昏花的,你不过来,我怎能看出效果?你糊弄谁啊?”

贺顿就挨近了他。秃头男人看着愚钝不堪,此刻却变得身手矫健,一把就将贺顿拖进了门。贺顿拼命反抗,手指抠着门框,骨节因用力变得雪白,指甲的中央也完全褪去了血色,只有周圈是触目的紫红。每只手指都化作了铁锚,固定着贺顿的身躯不被拖入罪恶的巢穴。那个男人开始一根又一根地掰开贺顿的手指,恶狠狠地说:“到屋里去,我会买你……”

贺顿不敢讲话,嘴巴一张,力气就泄露出去,她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一寸寸地挪移着自己的脚步。冷不丁想起了小报上的女子防身术,说危难之时可抬腿狠狠照着男人的胯下踢去,只要位置精准,男人必然趴下。

贺顿非常想一试。秃头男人的裆就在她的脚前方,这个愚蠢的家伙绝想不到面前如此瘦小的女孩酝酿着风暴。

贺顿眼睛一闭,就把左脚踢了出去。为了走路方便,她穿的是旅游鞋,这一脚虽因人小体弱而分量不足,但位置大体不错,男人嗷嗷怪叫着弯下了腰,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贺顿趁机一溜烟地跑了。

到了大马路,贺顿惊魂未定,愣愣地站在阳光下许久,太阳像一只绿色的苍耳,毛茸茸地挂在城市昏暗的天空。红色的东西注视久了,就会变成绿色。在乡下,你不能长久地注视着一种颜色,因为所有的颜色都那样饱满和猛烈,盯住了看,会让人头昏眼花。城市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你可以盯着太阳看,但是你看到的太阳没有光芒。许久许久,贺顿发觉自己的衣襟湿了。是谁的眼泪呢?是自己的眼泪。贺顿恨恨地擦掉了眼泪,她是不配流眼泪的,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方美丽的帕子,帕子要有清香的气味。没有帕子,最次也要有一包劣质的纸巾。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堵强壮的肩头可以依偎,如果没有肩头,起码也要有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子。没有纸巾,那需要钱。没有时间靠在街头的电线杆子上,因为她要去挣钱。

擦干了眼泪,再接再厉。

她飞快地爬楼,敲门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这家的防盗门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窥视镜。正是上午,阳光倾斜在屋内,从窥视镜里可以看到一片光明。贺顿敲了半天,毫无反应。这一次,她真地失望了。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晚饭和希望,现在,她又要再爬一座高楼了。就在她要打道回府的瞬间,突然那孔窥视镜暗了下去。

恐怖。唯一的解释就是在门的那一边,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她或他,此时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人脊背发凉。

贺顿更用力地敲门,她期待着那个人发出声音,一切就比较正常了。

但是,对方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尽管贺顿把门敲得山响,但门里面依然顽强地保持着沉静。贺顿受不了这种煎熬,手下的劲道更猛烈了,空洞的叩击在走廊发出回声。

门里的那个人很有毅力,依然一声不吭,这让贺顿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刚才她看到的那个光明的窥视孔,是不是一个错觉?也许,孔道原本就是黑暗的,是她一厢情愿地把它想成金黄。

贺顿把手停了下来。她打算走了,就算门里面真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怪物。

在临走之前,贺顿对着门扇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在里面看着我。”

她说这句话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她不能确认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她说这话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毕竟,她在这里锲而不舍地敲击了很久。

贺顿的眼睛突然被刺激了一下,窥视镜孔又变成金色的了。这更吓人,比有人在窥视的感觉更加惊悚。因为窥视者离开了孔道,他或她就要现身了。

“干吗?”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贺顿转身走了。你没有办法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无论牙签是多么洁白和光滑。

防盗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衬裤和毛背心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贺顿回头看了一眼,还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嗨,说你呢!你敲了我们家那么长时间的门,我开了门,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了?就是最普通的礼貌,你也要讲究一下吗!”男人的口气不怎么友善。

后面这句话拽住了贺顿的脚步,她回过头来说:“我是推销化妆品的。”她估计说完了这句话,那男人就会砰地关上自家门。不想那个男人皱着眉头说:“可是,你并没有推销啊。”

贺顿说:“估计你不需要。”

那人反倒被这句话激起来,说:“谁说男人就不需要化妆呢?”

贺顿一想也是,折回来说:“我们的产品是美白膏,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就向你详细介绍一下。”

因为距离近了,那个男人就看清了贺顿的长相,说:“不必详细介绍了。你本人就是介绍。我对你们的产品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贺顿对他买不买美白膏本也不寄希望,但这番话引起了她的斗志,说:“我怎么啦?”

中年男子说:“这很简单,回去把这个道理跟你们老板说一说,就算你一瓶美白膏也没卖出去,有了这个经验,也不算你瞎忙活儿一天。这就像看电影,你若想知道电影好看不好看,先端详女主角的长相。凡是请得起倾国倾城女主角的电影,才有希望是好电影。回去歇着吧,小姑娘。”男子说完就要关门。

贺顿一下就把自己的脚插到了门轴下面。这样,如果客户强行关门,就会将贺顿的脚碾出青肿。这是推销员们最凶狠的杀手锏,害得客户再烦再乱,也得听推销员喋喋不休絮叨下去。这个动作常常引发客户拨打110。除此以外,无计可施。

单单为了推销,贺顿不会这样强人所难。这个男子说的话,她要问个明白。

“你打算喧宾夺主,让我回不了自己的家吗?”中年男子的口气有几分不满,更有几分戏弄。

贺顿忙说:“不敢。只是你刚才讲的事我不懂,能再说明白些吗?”

该男子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说:“你好学,我也就好为人师一回。你的这个美白膏,一定是假冒伪劣。人们是从推销员的形象来推断化妆品的优劣的,你看你的这张脸……”说到这里,中年男子打了一个寒战,两个人才一同注意到他下身只穿了一条棉毛裤。

男子说:“对不起,我刚才正在睡觉,突然听到门铃响,看了半天,看到一张这么丑的脸,实在想不出你是干什么的。现在可以拜拜啦。”说着,男子要关门,但贺顿丝毫没有把脚板退回去的打算,关门就成了一句空话。

贺顿说:“我是个丑女,可丑女就没有爱美和美白的要求了吗?”

男子说:“你当然可以闷在自己家里独自要求,但跑到别人家门口不顾一切地按门铃,让别人吓一大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贺顿说:“我看丑女更有优势。”

男子困惑:“我不明白。”

贺顿说:“因为你是个男人,所以你不会明白。如果我是一个美女,推销化妆品,人家以为我是天生丽质,在我面前自惭形秽,一看到我自己就自卑了,当然更不利于推销了。像我这样的丑女子,反倒可以衬托出顾客的美丽。所以大有前途。”

男子若有所思,最后说:“也许你是对的吧?这样好了,听了你这番高论,我的妻子是个黑美人,用过无数的化妆品,都不管用,吃亏上当就这一次,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