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纷纷, 折寒背抵着一株杏树,长睫微颤,一片薄如蝉翼的刀刃,此时此刻将将没入他心脉, 倘若他是个普通人, 应当已经死了。
可他不是普通人。
又倘若他是原本的他, 此时此刻, 当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可他不是原本的他。
那没入心脉的刀刃并没有对折寒造成任何伤害,面前是面若金纸的折弋,折寒对他没有了敬, 自然也没有了恨。或者说, 在荒海归墟那不知过去多久的时光中,除却爱,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折寒伸出手,抓住了折弋的手腕, 他仿佛察觉不到疼, 只是问:“师父,你一定要杀我吗?”
折弋似是没想到都这种时候,折寒还能表现的如此冷静,他愣了一愣,只觉得须臾间, 这个徒弟, 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徒弟了。
这一次, 折寒没有给对方再次将刀刃刺入自己的机会,已经够深了,没必要再往里刺入了, 他也不想再一次被丢到海里,他这张脸生得很好看,皎皎常常看着他走神,折寒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总是好看的,不要再是那张疤痕遍布的面容,以至于他常常需要戴着面具来掩饰自己的丑陋。
他不是害怕被人看到,他是害怕被皎皎看到,也害怕被她认出来。
“师父不必回答我。”折寒轻声道,“我早已不需要你的回答了。”
他说着,缓缓将心脉处的刀刃取出,犹记得这伤十分重,他又在海水中泡了不知多久,若非被好心人所救,他怕是早已死了,可上天注定他不会死,也许这就是已经决定好的命运,他曾经无法更改,现在他决心要改变它。
折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受了折寒一掌,他吐出一口血来,惊讶地看着这个瞬间有了巨大转变的徒弟。
“师父。”折寒丝毫不在意心口的伤,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他朝折弋伸出手,“不管你想要什么,在皎皎面前,都请你安分守己,不要做出任何让她伤心的事情,否则……”
他微微垂下眼眸,“你不会想要知道,我会怎么对你的。”
说着,他主动抓住折弋的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折弋还想杀他,可不知为何却浑身无力,竟是被折寒废去了武功!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折寒,折寒眉眼冰冷,与那个青涩温柔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明明在这之前他还非常腼腆,对自己的出手不敢置信,为何现在却?
折寒没有解释,他不认为自己有跟折弋解释的必要,从这个人将刀刃刺向他,任意决定玩弄他与皎皎的人生开始,他便不再认这人做师父,对他全部的敬意与爱意,也都烟消云散了。
岛上的仆人一见折弋伤重,都吓了一跳,折寒虽然是折弋弟子,是主子,但他性格温和且友善,面对仆人们的疑惑,折寒轻轻一叹:“师父过于醉心,因此走火入魔,怕是要在床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了,烦请各位立刻通知皎皎,让她带着姬老前辈回来看看,说不定还有救。”
岛主是个武痴,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谁都没有怀疑折寒。
外出采药的皎皎一听说爹爹出了事,着急不已,船刚停到码头,她便跳了下来:“师父我先走了,您快点过来啊!”
姬无病在后头气得蹦蹦跳:“没良心的臭丫头!有了爹爹忘了师父!你走那么快,师父怎么跟得上?!”
他不会武功呀!
皎皎刚踩到地面,便看见了面前的折寒,在她看来,师兄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一身黑色衣袍,清俊温柔,一路上皎皎都提心吊胆,可是在看到折寒的瞬间,眼泪便落了下来。“师兄……师兄!”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折寒的腰,折寒像是愣住了一样,过了许久,才缓缓、缓缓抬起手,试探着、僵硬的,完全生疏的,反手抱住了皎皎。
皎皎埋首在他怀中痛哭失声,折寒轻轻摸着她的长发,是娇嫩如花朵一般的皎皎,是活生生的皎皎,是他心心念念,死后也不能忘却的皎皎。
“没事儿的。”折寒声音沙哑,“别怕,有师兄在呢,师父不会有事儿的。”
皎皎哭鼻子,一边抹眼泪,一边乖乖被师兄牵着手去看了爹爹,折弋躺在床上不能言语,皎皎一看,眼眶又红了,姬无病气喘吁吁地跟上,白了她一眼,“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我还以为是这伪君子暴毙了呢!哈哈哈,这就叫天理昭昭——”
“师父!”皎皎气得跺脚,“您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可生气了!”
姬无病悻悻然:“不说就不说,让开,我看看。”
他坐到床边,给折弋把脉,神色不由变得凝重,皎皎在旁边看的也紧张:“师父?怎么样啊?我爹爹他没事儿吧?”
姬无病面色古怪:“说没事儿也没事儿,说有事儿也有事儿。”
皎皎头上冒出一个问号,折寒道:“前辈,烦请您说清楚,我师父究竟是怎么了?”
姬无病冷哼道:“折弋,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练凤凰神功吧?你还是不死心?”
折弋虽不能言语,眼神却并不怎么友善,不过他常常这样看姬无病,因此也无人注意他这眼神其实并非是对姬无病,而是对折寒的。
折寒自然更不会在意。
姬无病对皎皎道:“你爹当年练这个功夫,停在瓶颈期无法继续,可是呢,他又是个天生的武痴,不肯放手,明知练不成却还要继续练,他身上出现什么问题我都不惊讶,眼下可能是凤凰神功反噬,他功力尽失,但性命却无碍,只是以后可能不能再练武了,不过也没什么,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人生在世,就是要和谐,交朋友,友善一点,对不对?”
这话从皎皎嘴里说出来,还有可信度,可从姬无病嘴里说出来,那就跟猫说自己再也不吃耗子一样,滑稽可笑。
他老人家在江湖上有多少仇人,他自己没点数吗?
皎皎一听爹爹没有生命危险,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是又听师父说爹爹再也不能练武,心里又难受,“爹爹……”
眼泪又落了下来。
折寒再也不想看见皎皎落泪了,她前十五年的人生充满快乐与欢笑,可十五岁之后,却总是落泪,折弋让她落泪,折寒也让她落泪,她不该哭的,她的脸上不该出现泪水。
折弋不该让她哭泣,他更不该。
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皎皎的眼尾,将她面上的泪珠拭去,皎皎愣了一下,抬起头:“……师兄?”
她的小脸儿微微泛红,因为自长大后,要注重男女之防,师兄已经很少会这样触碰她了,师兄的手指凉丝丝的,但却很温柔,温柔的……像是暌别了许多年,让皎皎有种自己无论怎么胡闹搞事情,师兄都不会对自己生气的感觉。甚至于爹爹受了重伤,卧床不起连言语都不能说的悲伤,都因为这充满缱绻的抚慰而消散了许多。
折寒轻声道:“别哭了,有师兄在呢。”
若是不安慰皎皎,她会很坚强,可一旦安慰了她,让她知道世上还有人会是自己的依靠,她便瞬间变得脆弱起来,眼泪在折寒衣服上蹭了一身,他不嫌弃也不生气,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泣。
姬无病看着看着,莫名觉得自己应该在床底。
床上的折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都谋划好了一切,结果正要开始时却突然拐了个大弯,他想,其实他也应该在床底。
皎皎终究是让折寒给哄好了,对于折弋瘫痪且不能说话只能做个吉祥物这回事,姬无病觉得挺好的,虽然多年前折弋没能下得了手杀死他最爱的女人,似乎放下了凤凰神功,但谁知道呢?总之姬无病是不会允许折弋伤害到他的乖徒弟的,皎皎小姑娘乖巧可爱,要是因为这个爹的野心出事,他第一个把折弋毒成哑巴!
挺好的挺好的,就老老实实躺床上挺好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如厕都有人帮忙,多开心啊。
折寒作为徒弟,自然也表现的非常孝顺,照顾折弋之事他几乎不假手他人,看得姬无病心里都很羡慕,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有个乖徒弟,何必羡慕折弋那老匹夫?乖徒弟可是说了,以后会照顾他的!等他老掉牙了、走不动路了,皎皎还要跟他一起住呢!
皎皎是小姑娘,虽然大夫面前无男女,但有些事情确实她做也不大方便,因此给折弋擦洗、换衣等工作,都由折寒一手包办。
每当这种时候,皎皎是不会留在屋子里的,折寒面无表情地拧着温热的毛巾,然后解开折弋的衣服,尽职尽责给他擦身,不过,动作可没有多么轻柔,要多粗鲁有多粗鲁,姬无病要是在这里,肯定不会认为他孝顺。
说实话,他没有杀了折弋,完全是因为皎皎,折寒不希望折弋再做出什么让皎皎难过的事,留他一条命,就让他这样苟延残喘的躺在床上度过余生也挺好。
做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呢?
折寒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天下第一,一开始他确实是高傲的、得意的,可随着时间过去,这份盛名便化作了疯狂的孤独。
他想皎皎。
想的发了疯。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再也不让皎皎哭了,他发誓。
“师父这是什么眼神?”折寒将衣服给折弋穿上时,看见他满是怒火的眼睛,声音冷淡,“怎么,师父想杀了我?很可惜,当时师父没能及时下手,以后恐怕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他顿了顿,他生前还活着时,还是那个人人畏惧的天下第一时,他早已对武功失去了兴趣,在他脑海中,只剩下了皎皎,在神智清醒,逐渐找回自我后,折寒余生的每一日,都在对皎皎的思念中度过。
他和折弋一样,都后悔了,只不过折弋后悔的是没有亲手杀死所爱,而折寒后悔的,是自己真的杀了皎皎。
姬无病临死前的话总是在他脑海中回荡——留下来,放下过去,跟皎皎成亲,生他十个八个大胖小子,带着胖小子们一起来给折弋那伪君子上香,气得他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宁。
是的,他应该这样做的,而不是真的按照折弋为他准备的路,成为斩断一切情缘的天下第一。
所谓的天下第一,不如皎皎给他的一块糖糕。
折弋听了折寒的话,气得眼睛瞪大,很想说话,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折寒见他如此,温和提醒:“师父别担心,以后数十年,你都会这样过,皎皎很快就要及笄了,待她及笄,我会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我若是有幸娶到皎皎,一定与她夫妻恩爱,师父也很想看到这一幕吧?”
折弋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换作过去对师父感恩戴德无比信任的折寒,一定会担忧无比,可现在这个折寒,他是从荒海归墟出来的怪物。
他做错了事,应当受到惩罚,为人时那数十年的痛苦思念,做花苞时连时间流逝都失去意义却仍然犹新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缠绕着他,他无法忘记皎皎,更无法忘记她在自己怀中那双缓缓失去灵魂,黯淡的眼睛。
皎皎她多么想要他回到她身边,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他却不懂。
“师父的天下第一梦,徒儿无能,怕是要让师父失望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看折寒的表情,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有哪里感到不好意思了。
折弋记忆中,这个徒儿哪里都好,天生根骨极佳,他又对他严格要求,样样都让折弋满意,惟独一点不好,太重情义。但若说不好,却也有好处,越重情义的人,斩断一切的时候,就会变得越强,因为他将所有爱都抛弃了。
折寒的脾气无疑是非常好的,除却刚开始做难民四处流浪,刚被折弋带回岛上那会心防比较重,之后他很快便融入了岛上,变得稳重、妥帖,最重要的是,非常温柔。
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孩子,无论对谁,都抱着一颗慈悲之心,愿意伸出援手。
应该是皎皎改变了他,所以折弋只能让皎皎成为那把能够磨砺折寒的刀,他并非不爱自己的女儿,他只是冷静、理智、冷淡的分析出,皎皎是最锋利的武器,折寒面对她的时候,终将一败涂地。
他其实也是在赌,因为他也不知道折寒会不会狠下心肠斩断一切。
就目前来看,折弋显然是失败了,因为折寒非但没有受他影响,反而直接了当告诉他,他要跟皎皎成亲,还要气死他这个师父。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师父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皎皎那样好的女儿呢?”折寒慢慢地说,将扣子给折弋扣上,慢条斯理,“但我后来又听闻一句话,叫歹竹出好笋,既然师父是一切悲剧的源头,那么我就要将这个源头扼杀于萌芽之中。我做错了事,我受到了惩罚,师父做错了事,师父也应当受到惩罚。”
他说着这话,眼神无比冰冷,折弋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徒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这种眼神怎么会在折寒身上出现?
外头突然有人敲敲门:“师兄,好了没有呀?我熬好了药,可以进来吗?”
然后折弋瞬间欣赏到了他的得意弟子是如何变脸的,对着他冷嘲热讽扎心窝子的折寒,扭头对皎皎那就是春天般温暖,眉眼含笑,柔情似水,弄得皎皎小脸都羞红了,真是的,出去这一趟回来,爹爹病了,师兄也变了……老是那种让人害羞的眼光看她,讨厌死了!
折寒接过皎皎手中托盘,在皎皎帮助下,将折弋身后放了个抱枕,然后亲自喂折弋喝药。
他下的手,折弋绝不可能好转,但皎皎想救他,那就让他喝吧,这么苦的药,多喝点也挺好,兴许能够洗去折弋的虚伪与无情。
折弋被迫一勺一勺的喝药,这药是真的苦……因为事关爹爹,皎皎自己开了药方,还要去请教师父,虽然姬无病不知道折寒重活一回,但他对折弋也不是看得很顺眼,这一老一少,在教训折弋这一方面很神奇地达成了共识。
姬无病在皎皎药方里添了几味,黄连要多多的放!什么老鼠屎啊夜明砂啊蜈蚣干啊放就完事了!反正也吃不死,那就往死里吃!
本身中药熬好了就苦,加了料的药,那怎是一个苦字了得,喝下去瞬间牙关咬紧头皮发麻舌根苦到不行,要不是身体不听使唤,可能折弋已经倒在床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了。
“爹爹,是不是……”
皎皎见爹爹面皮抽动,正要问,却见师兄又喂了一勺进去,爹爹还咽下了,随后师兄认真对她说:“皎皎,良药苦口,你开的方子,怎么可能会有不对呢?”
皎皎被说服了,她抿了抿小嘴,担忧地看着折弋,“希望能有效,哪怕是让爹爹能说话也可以啊。”
折寒挡住皎皎视线,柔声道:“会的。”
皎皎觉得师兄的声音也太好听了,她小脸儿自进来后便一直红扑扑的,这会也不好意思跟师兄说话,总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还是赶紧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免得在师兄面前丢丑。
她一出去,折寒再次变脸,之前那药还有半碗没喂完,皎皎在时折寒一勺一勺喂,皎皎害羞出去了,折寒直接捏住折弋下巴上下一掰就往里灌——
折弋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已经金盆洗手的柴泰非常担心,也来到了岛上。
皎皎看见义父可高兴了,如果不是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她简直想扑到义父怀里!
折寒许久、许久没有再见过柴泰,他记忆中的柴泰,是个顶天立地、义薄云天的汉子,疼爱皎皎,但却死在自己手上。
柴泰察觉到折寒有些不对,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寒儿,你这是怎么了?”
他曾指点过折寒功夫,两人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折寒轻笑:“好久不见,柴伯伯。”
柴泰哈哈大笑,一手搂着一个,皎皎开心地被义父圈在臂弯,而折寒则先是僵了一下,随即缓缓舒展开,也让柴泰圈着,一起去看了折弋,见到这样的折弋,饶是柴泰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很是惋惜,但听说没有性命之忧,又认为是不幸中的万幸。
“能活着就是好事!”柴泰点头,随即道,“折兄,那凤凰神功你不要再练了,待到身体养好,想要什么没有?”
折弋真想告诉这些人,他哪里是练功走火入魔,根本就是那不孝徒儿害的!
可折寒名声太好了,人缘也极好,哪怕是他将折弋从杏树林带出来的,也不会有人怀疑是他伤了折弋,偏偏折弋自己除了两只眼珠子哪里都不能动,想说出事情真相都不行。
柴泰对折寒赞不绝口:“多好的孩子啊,因着折兄你动弹不得,他还亲自给你做了个轮椅,待到天气好了,我推你出去散步,晒晒太阳。啊对了,皎皎也快要及笄了,你说,要不趁这个机会,把那一对小儿女的婚事定下?我看皎皎见着寒儿便脸红,寒儿见了皎皎也忸怩,这两孩子,平时明明落落大方……”
他一边说一边笑,折弋听得青筋直冒。
柴泰觉得自己做这个证婚人再好不过了,折弋现在卧床不起不能言语,他是皎皎义父,又与折寒有师徒情谊,他来做主,那不是理所当然?而且这一堆小儿女,本身便是两情相悦,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趁着折弋还在,先定下来再说。
姬无病在边上点头:“我看行,臭小子可比伪君子可靠多了,以后他们多生几个胖小子,嘿嘿,说不得还能有个跟老夫姓。”
他这么一说,柴泰也忍不住开始做梦:“那,再多生一个,留一个跟我姓?”
两人相视一眼,嘿嘿一笑,简直像是皎皎肚子里已经揣了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