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邢冀与大厨子为了如何培养出玲珑的男子气概而忧愁的时候, 庄夫人深深地愤怒了!
她起先愤怒于那外室女居然是个外室子,后来便愤怒于主君对那外室子的看重!
淳哥儿才是主君的嫡长子,才是未来潍州的主人, 可主君对那外室子却掏心掏肺,全然不顾淳哥儿,这是什么道理?庄夫人心下恼怒, 偏偏邢淳却一副很平静的模样。
虽然妹妹换了个性别, 邢淳也吃惊,但也很快便反应过来, 淡定如常,他有好几个庶弟, 哪一个父亲也没有放弃过,兄弟之间是要相互扶持与帮助的, 否则一个家族最终会走向灭亡,即便父亲对玲珑有些过于看重, 邢淳也没有嫉妒, 他才是父亲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永远都是,且为了宽他的心,父亲还将手中的权力又交予他一部分,可见虽然父亲培养玲珑, 却并不是将玲珑当做下一任潍州牧。
既然如此,邢淳又何必难过?
兄友弟恭, 才能使得家族繁荣昌盛, 长长久久。
只可惜这个道理,庄夫人似乎并不明白。她本就看不惯主君对庶子们的教导,恨不得庶子们一个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做个纨绔, 邢淳都搞不懂她这种想法是哪里来的,还有将府中女郎当作联姻工具,却又不肯善待她们——那人家嫁了出去,又何必为家族效力?再差的皇帝也知道要如何笼络将士的心,才好让将士为自己卖命,母亲身为邑阳庄氏的大小姐,嫁了人,这么多年,竟还不懂。
与她好声好气地说,她也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地认自己的理,到底是母亲,邢淳又不能反驳。
庄夫人愈发视玲珑为眼中刺肉中钉,偏偏他还故意气她,她又拿他没法子,愈发气得心肝痛,大夫给她看诊,都说她急火攻心,要好好休养,心平气和才可以。
庄夫人哪里心平气和的下来!
邢萱出了这样的事,虽然隐瞒得紧,但狄夫人跟庄邺终究还是知晓了,邑阳不比潍州,他们不敢多说,因为这事儿其中也有他们母子的手笔,生怕邢冀查出来找他们麻烦,母子俩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逃离潍州,这桩婚事自然也是不成的。
庄夫人别无他法,又不能不让萱娘嫁人,哪怕邢冀再三表明萱娘的婚事他已有打算,庄夫人仍旧不以为意,萱娘是她的女儿,她为萱娘定下亲事,只要萱娘自己愿意,便是主君也不能不顾萱娘意见。
因此寻了不少青年才俊的画像及信息,想问萱娘。
邢萱心不在焉地翻阅着画册,耳边是母亲的话语,她抿着唇,听着母亲滔滔不绝,这位是某位大人的长子,生得俊秀,又饱读诗书,那位是某位将军的次子,天资过人,未来定有大造化……总之核心思想就是要邢萱现在便答应嫁人,最好是立刻选一个她喜欢的,庄夫人便可以禀明主君,提早将邢萱的婚事定下。
可邢萱看来看去,却谁也不记得。
她低着头不说话,庄夫人便急了:“难道这么多的人,你竟一个也不喜欢?”
邢萱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我、我还不想那样早成亲。”
“哪里早了?”庄夫人诧异,“你年纪也不小了,及笄了便可嫁人,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连十五都不到!你这个年纪嫁人正正好,真要再拖个几年,那可成老姑娘了!”
邢萱:“老姑娘了,那就不嫁了。”
“说什么浑话!”庄夫人怒斥,“你就是来讨债的是吧?!我费心费力为你谋划,你却不当回事!难道母亲还会害你不成?你这个不嫁那个不喜的,又是在打什么主意?你邺表哥那样的人才,你都不肯答应,又是在想什么!”
“邺表哥算是什么人才?”邢萱忍不住回了一句嘴,“他刚见了玲珑一面,便说对人家一见钟情,当着你我的面就要求娶,分明是不把我的颜面放在心上,您与舅母又口口声声说是玲珑勾引——我倒是想问了,现在这勾引二字,您还好意思说出口么!”
庄夫人被戳中痛点,非但不心虚,还恼怒起来:“我就知道你还在怨我!我辛辛苦苦把你生大养大,你便是这样对我的!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把你掐死,也好过养个白眼狼出来!”
邢萱气急,“您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吗?为何一讲道理就要说什么死啊死的,说我是白眼狼,白养了,您生我的时候又没同我打过招呼,焉知我便愿意从您的肚子里爬出来!”
说完站起来就走,泪水不止,实在是不想再见庄夫人,明明是亲生母女,彼此之间却毫无温情,见面便是剑拔弩张,为何过去不曾如此?
是了,邢萱想明白了,过去母慈女孝,是因为她温顺乖巧,从不与母亲争辩,唯命是从,所以那时她是乖女儿,是母亲的掌上明珠。然而一旦她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这想法又与母亲违背,自己便是白眼狼,是白生白养,难道母亲不知道这话听着多么伤人么!
她为何从不敢对阿兄说这样的话,却总是毫无忌惮地说自己?!
邢萱不肯承认,却也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阿兄未来是潍州之主,而自己,再得母亲疼爱,也不过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儿,婚事也在母亲手上拿捏,所以可以尽情责骂。
她越想越难过,不许人跟,自己跑到花园一角,四下无人,才偷偷蹲下去,抱住自己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却听有人说话:“阿姐怎么跑到这里来哭?是谁给阿姐委屈受了?”
邢萱吃了一惊,抬起头,却见枝叶茂密的树上坐着个身着绿色衣袍的少年,那少年形容昳丽,眉目如画,此时正笑吟吟看着她,邢萱想到自己的丑态被人看见,连忙掩住面容,抹去泪珠,才问:“你怎么在这儿?不该是跟父亲去历练了么?”
玲珑笑道:“这不是嫌太累,偷个懒?”
随即又问:“阿姐呢?阿姐哭什么?”
邢萱并不想将自己的烦心事说出来,因为觉着和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相比,自己那点子事儿,不过是鸡毛蒜皮。
“唔……让我猜猜,阿姐想必是又被夫人责骂了吧?”
邢萱低着头一言不发。
玲珑道:“阿姐难道没有跟夫人说明我的身份吗?若是得知我愿娶阿姐为妻,夫人应当不会如此震怒吧?”
邢萱却摇头道:“你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母亲是个藏不住话的,我怕她知晓后会传得人尽皆知,那时候麻烦便大了。”
而且她了解母亲,母亲已经对玲珑恨之入骨,哪怕玲珑不是外室子,是华安帝遗腹子,想必母亲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母亲的犟劲儿一上来,谁都拉不回,冥冥之中,邢萱觉得,便是以自己的幸福与未来为代价,母亲也不会向这桩婚事妥协。因为……她只是个女儿啊。
再疼爱,也不过是个女儿,没有权力,没有本事,没有能力,未来也不会是母亲的依恃,所以这些都是不必想的,她只要做一个乖巧的提线木偶,任由母亲掌控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
至于给她安排好的人生,是好是坏,过得幸福与否,母亲也许并不在意。
越是认识到这个事实,邢萱越是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母亲想得这样坏,情感上她不敢继续揣测,理智上却又知道这是正确的,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面对这样的场面,母亲的选择一定是会牺牲她。
“那阿姐有没有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呢?”
邢萱叫这句话给说蒙了。
“阿姐又不笨,也不傻,相反还冰雪聪明,被夫人这样养大,仍然能够坚持本心,有自己的思想。”玲珑坐在树上朝她伸出手,邢萱呆呆地望着她,“我觉得阿兄能做到的,阿姐也能做到,既然不想被别人掌控命运,那就试着自己去抓住。”
望着眼前那只修长如玉的手,邢萱隐隐意识到玲珑在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可是……”
“没必要去想那么多可是。”玲珑冲她笑得灿烂,“只要阿姐愿意,我会帮阿姐的。”
邢萱被他这话里透露出的意思惊到,“你怎么……”
“嘘。”玲珑一只手朝她伸着,另一手的食指抵在自己唇瓣上,神秘地朝她眨眨眼,“可别告诉父亲,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只知道胡闹的女装大佬呢。”
邢萱心中顿时泛起惊涛骇浪!
玲珑在父亲面前撒娇卖痴,她也曾亲眼目睹,还以为他当真是那样的性格,完全滴水不漏,叫人瞧不出缺陷来,难不成……却是装的?
“阿姐不会要去告状吧?那可不行。”玲珑说,“我可是最信任最喜欢阿姐了,才会跟阿姐说,阿姐难道不想跟我一样,成为这人间至高无上的存在吗?”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只要握住我的手,阿姐想要的,什么都能拥有。”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邢萱完全无法抗拒。
俊美的少年冲她笑,他懂得她心中的迷茫与不甘,那样了解她,又愿意帮助她……只要握住他的手,她就能逃脱母亲为她铸就的这座牢笼,获得自由……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得住?
既然很痛苦,那就撕裂它、放弃它。
小手搭上玲珑掌心,下一秒他略微施力,邢萱便与他并肩而坐于树上,玲珑是为了逃课才跑到这儿来偷懒,邢萱是庄夫人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大家闺秀,她连头发丝儿都不会超出庄夫人给她定制好的框架,但越是自律温顺的人,内心深处越有逃离的欲望,他们欠缺的只是一个火种,一点契机。
“来日我回归皇室,定当明媒正娶,邀你共赏这无边江山。”
玲珑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邢萱第一次坐到这么高的树上,这种居高临下地俯瞰感觉实在是太美妙,她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玲珑,便见他眉眼含笑,正是俊美风流的模样。
正怦然心动,下一秒那俊美少年便怂成一团,远处只见邢冀气势汹汹而来,在花园找了一圈,最后停在树上——玲珑的衣角露了出去,一抹翠绿十分显眼,邢冀咬牙切齿:“玲珑,再不出来,我便让人把这树给伐了!”
玲珑闻言,拨开树枝,冲邢冀笑:“父亲火气怎地这样大,待会儿回去记得叫人泡些菊花茶。”
邢冀差点儿没叫这小兔崽子气死,正想破口大骂,却见女儿也在树上,顿时卡壳,半晌拂袖而去:“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老老实实给我滚回来上课!”
见邢冀走了,邢萱一颗心还扑通扑通的跳,刚才她都以为父亲会喝斥自己,她也做好了被喝斥的准备,可是……
“你看,你日后的身份,如今便已经令父亲忌惮了,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美妙?所有人都怕你,不敢忤逆你。”
玲珑说着,跳下树去,再度对着邢萱张开双手:“来吧。”
这一次,邢萱没有再犹豫。
庄夫人一连气了好几日,也不见女儿来讨好,颇觉奇怪,往日她对着女儿发火,总是能轻易将女儿气哭,事后什么都不用做,萱娘便会主动前来赔罪求和,庄夫人对着主君与儿子不敢如此,但对女儿,却是将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出来,这也导致了邢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烂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说的性格。
可这一回,萱娘却始终不曾来,庄夫人在床上躺了几日,不见萱娘来侍疾,也不见萱娘来伺候,“病”居然也莫名其妙好了,好了之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去萱娘院子里,看邢萱在做什么。
邢萱在读书。
庄夫人说女子要三从四德,最好是读些女戒女训之类的书,邢萱不喜欢,但在母亲的命令下仍旧是读了,其实她更喜欢史书,读起来真是如痴如醉,连庄夫人来了都未曾发现。
母女数日未见,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是庄夫人单方面的尴尬,邢萱很是淡定。
庄夫人有意求和,主动给邢萱台阶下:“关于婚事,你考虑的如何了?是否需要我将那册子再过来,你再好好看看,挑挑?”
邢萱回答道:“我已经请示过父亲,两年内可以不嫁人。”
一听说萱娘越过自己找了主君,庄夫人脸色瞬变:“你说什么?!你这样问你父亲了?!”
“是。”邢萱内心有点打鼓,但还是握住了拳头,面前又浮现过玲珑带笑的脸,正如玲珑所说,未来与她度过一生的不会是母亲,她的人生需要掌控在自己手里,决不能拱手让人,她欠缺的勇气,得自己去寻。“父亲也答应了。”
其实是最迟两年,玲珑便可以公开身份,到那时候,她自然有人可嫁。
只不过这事不能对庄夫人言明,庄夫人什么性格大家有目共睹,若是被她知道了,怕不是要不了多久便世人皆知,如今龙椅上那位虽然是冒牌货,却还活得好好的,虽说已是病了,可至少还有一段时间好活,窦贼想必不知,先帝还有一子遗留人间,到时候他志得意满逼冒牌货禅位,玲珑再亮出身份拨乱反正,定要叫窦贼竹篮打水一场空。
庄夫人只觉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怒视邢萱:“好啊,你好啊,你有本事得很!”
邢萱睫毛轻颤,却还是说:“母亲过誉了,我与母亲再三说过自己的想法,母亲不肯听,女儿也只好去寻父亲做主了。”
庄夫人被她这态度气得转身就走,去找邢冀,却忘了邢冀早已与她说过,萱娘的婚事不许她插手,他自有主张。
女儿夫君都不听自己的,庄夫人愈发觉得自己未来只能依靠儿子,也在心里坚定了要挑个满意儿媳妇的想法,若是到时候儿媳妇与自己也不一条心,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邢淳得知后,不以为意:“父亲既然那样说,必定有父亲的用意,母亲便别多想了。”
庄夫人到哪儿都碰壁,邢冀邢淳父子俩都不爱听那家长里短的后宅之事,她也不敢多说,怕惹他们烦。往日心情憋闷,庄夫人便与女儿吐槽,萱娘是个闷葫芦,却也是最好的倾听者,她会劝自己,会开导自己,庄夫人也是真心疼爱她,可这一回,听她说了许久,萱娘也仅仅是将面前的书本翻了两页。
庄夫人深深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这个府里已经没了她的容身之地,她不由自主地指控邢萱:“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邢萱面色平静:“母亲心中有过我这个女儿吗?”
庄夫人一愣。
“若是有,怎地连碗避子汤,都不曾嘱咐人给女儿煮上一碗?”
这也是令邢萱心寒的地方。
她与“同父异母”的弟弟有了苟且,母亲大发雷霆可以理解,可邢萱年岁也不大,她根本不懂什么避子汤不避子汤,发生那种事后,母亲第一件事不是抱住她安慰,而是想要息事宁人将她嫁给舅母家的表哥草草了事,虽然这桩婚事没成,却连碗避子汤都不给她准备。若非是大厨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怀孕。
母亲对她的爱,究竟有多少呢?
庄夫人被邢萱这样一问,也如遭雷击,她连那些承宠的侍妾,不用人提醒,都会记得给她们备一碗避子汤,自己的女儿遭遇这种事,却不记得,难道要女儿生下孽种?
此事确实是她心虚,因为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要借机铲除玲珑,根本没工夫去考虑多余的事情,望着女儿的眼睛,庄夫人怎么也无法解释。
待到庄夫人匆匆离开,邢萱才低头自嘲一笑。
早该知道的,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得到的爱,没有想象中那样多,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好,仅此而已。
在这之后,庄夫人没有再来找邢萱,邢萱也乐得自在,如此相安无事半年后,龙椅上那位冒牌货皇帝薨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举世震惊!
各方势力一触即发,哪怕人人都知道皇帝是冒牌货,但谁都不会说出口,这不正是打着清君侧诛佞臣旗号的好时机吗?!冒牌货皇帝连个子嗣都没留下来,他们倒是要看看,窦贼还能去哪儿弄出个皇室后裔来!
谁知道,这回窦贼还没动静呢,潍州牧邢冀却揭竿而起,还带来了一个震惊全天下的消息——华安帝并非没有血脉,当初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有孕被偷偷送到潍州,并成功为先帝产下一子,便是如今被邢冀抚养长大的玲珑殿下!
这消息一出,虽然有很多人怀疑,但是归功于邢冀多年来塑造出的纯臣人设,还是相信的人比较多,尤其是那些隐居的能人志士,当初先帝若是身子骨好一些,多活个几十年,未尝不能将窦贼压制,只可惜造化弄人,先帝早逝,却不曾想还留有血脉!
一时间,前来潍州投奔者无数,邢冀也大开城门,这来者不拒的态度令人无法怀疑,若是心中有鬼,该把那位殿下藏着才是,若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也不该如此坦荡,难不成……这挨千刀的邢冀,真他娘的是个纯臣?!
这年头还有不崩人设的家伙?
想当年窦贼也是出了名的忠君爱国,最终由窦相成窦贼,可见其隐藏了多久,但这邢冀,他居然真的把先帝遗腹子抚养长大,还愿意率先投诚,为之效力?!
邢冀仁义忠诚之名叫得愈发响亮,几乎是人人称颂,搞得其他几方势力跟小人一样,明明先帝还有血脉遗留人间,你们还不早早来拜见,在自己地盘等什么呢?难不成是有不臣之心?
其他几位主君骂骂咧咧地也朝潍州来了,当然,大家多留了个心眼,把兵马驻扎在潍州城外,一旦邢冀有什么不轨之举,便立刻里呼外应,决不能让这老小子奸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