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被揍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抱着头缩在马车角落里瑟瑟发抖, 生怕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 只要不死, 挨几下拳头算什么?缺胳膊少腿算什么?又不是活不下去!
他是这样想的, 因此态度超乎寻常的配合,谢寂呼吸粗重, 眼睛赤红, 玲珑费力将他拦下, 问东方奇:“照你这么说, 你完完全全是被逼无奈, 其中没有你一点责任咯?那你怎么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呢?”
东方奇哭丧着脸:“二位大侠明鉴,这我还真的没法证明……”
他是个真正贪生怕死的人, 谁会乐意因为一场无缘无故的灾祸就送命呢?更何况比起威胁他的大司马父女, 信阳候待他则好多了,每次给信阳候“看诊”的时候,饶是黑心肝的东方奇都有些于心不忍,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小喽啰, 他也有自己的父母妻儿要保护, 他没有能力去做救世主。
“你方才口称将军,信阳候那会儿既然已是将军, 身边定然少不了认识他的人,这么个瞒天大谎,怎么可能维护的滴水不漏?”
东方奇听了,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侯爷重伤后, 他手下的几位副将并三千将士群情激愤,竟在一个夜里偷偷离开军营,说是要去为侯爷报仇,结果……都没能活着回来,全军覆没了。”
?
玲珑头上简直冒出了几个硕大无比的问号,她匪夷所思道:“你当初知道了,就不觉得奇怪?那可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怎么可能因为一时激愤,在主将生死未卜之时擅自连夜出战?你觉得这合理吗?”
东方奇小声道:“在下当初只是个小军医……又被关在营帐里救治侯爷,哪里有在下的话语权!再说了,就算在下觉得奇怪,也不敢说啊……那可是大司马,在下也有老娘要奉养,哪里能就这么死了?!”
世上有许多真相,可并不是每个知晓真相的人都要说出来,更多的时候,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才是人之常情。
至于被牺牲的,被错待的,被误会的,流泪的,心碎的,绝望的……那也是没有办法。
“也就是说,熟悉侯爷的人全都死了,他再回来的时候,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是吗?”
“就算、就算还有认识他的人,那也都是大司马的亲信了。”东方奇继续小声说话,生怕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惹得这两人把自己给杀了,态度非常配合。
“祝由术,能解吗?”
这句是谢寂问的。
东方奇犹豫道:“在下学艺不精……所以才需要每隔一段时间便加强施术,但是在下想说,当年侯爷当头中刀,几乎被劈成两半,用医术是绝对活不下来的,祝由之术诡谲精妙,即便能解开,也要他承受极大的痛苦,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术法在他体内根深蒂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除的。”
他这已经算是很委婉地说法了,即便解除,侯爷也不一定能恢复记忆,甚至会死。
想想也是令人唏嘘,本来前途无量,骁勇善战的将军,摇身一变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自己的人生全部被抹的干干净净,过去的人事物都不再记得,也许他曾有妻儿,也许他曾有挚友,但在他被迫重生后,都被剥夺掉了,连他自己的意志都是如此。
想到这里,东方奇深深地同情起信阳候来,他犹豫了片刻道:“若是你们想要侯爷清醒,倒不如去查查他的过去,倘若我没猜错,他应是有妻儿的。”
玲珑感觉到谢寂握着自己的手突然大力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郡主当年乃是英豪,随大司马出征,在下为侯爷施术时,曾听他不停地叫什么沛娘,待到侯爷清醒,郡主……便成为了沛娘,所以在下斗胆猜测,侯爷记忆紊乱,在下又被授意刻意引导,再加上祝由之术……”东方奇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如今侯爷的记忆基本已成定型,可是数年前刚开始施术的时候,他常常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甚至有时候会发出疑问,觉得栖霞县主是个女儿,却不是儿子很奇怪,因为在他印象中,他应是有个儿子的……但郡主生县主的时候伤了身子,已不能再有孕,所以……”
所以信阳候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他名为寂儿的儿子,他只会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每当他想起一些,就会被抹去一些,他身不由己,他连意志与情感,都被人掌控在手中,就像是木偶一样,不被允许生出自己的思想。
而湖阳郡主生下一女,为了安抚信阳候,便取名霁儿,与寂儿同音,因她不能再生,信阳候又常常念叨儿子,她以为他是想要儿子,其实他不过是在模糊遥远的记忆中,还记着那个被他深深爱着的儿子。
信阳候有儿子,而她不能为他生。
哪怕成为了她的所有物,他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想要脱离束缚。
湖阳郡主怎么能忍?
如此一来,对于他们母子三人的刁难玩弄,也就有理由了。像是猫捉老鼠,总不会简单爽快一口吞下,而是不停地放开、再不停地抓回来,玩弄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再狠狠咬断他们的脖子。
玲珑觉得谢寂状态不对,她反握住谢寂的手,轻轻扯了扯,谢寂眼中一片茫然,荒芜的仿佛年幼时那场遮掩一切的大雪,又冷又绝望。
“你们……”东方奇感觉自己真的是先吃萝卜淡操心,说起来这些权贵之间的阴私之事,与他这个小小大夫有何关联?只是眼前这人身上突然散发出了剧烈的悲伤气息,也许、也许他心中也是有愧的吧,为虎作伥多年,这条贼船早已不是他想下便能下的了。“你们若是为信阳候抱不平,还是从他家人身上去查吧,只是,在下觉得,以郡主的手段心性,他的家人约莫也是凶多吉少了,还有那三千将士,当时说是全军覆没,大司马还派人去查探与点明过,你们去查……兴许,还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其实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
与手握百万雄兵的大司马相比,即便查出真相又能如何?皇帝难道会为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降罪功劳无数的大司马不成?
是的,对于皇帝,对于天下来说,一个家庭的聚散离合,一个人的意志,真的渺小的不值一提。
总有人要牺牲的,不是吗?
不是谢凤望,也会是陈凤望,张凤望。
更何况信阳候现在也过得很好不是吗?娇妻爱女,权势名利样样不缺,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不过是没有自己的意志,被人操纵着罢了,那又有什么紧要?又没有虐待他,若非当年大司马父女极力救治,他现在坟头草都几米高了!
所以,谢凤望有什么好抱怨?又凭什么不满?
没有大司马的赏识,没有郡主的青睐,他再有本事,又怎么能有今天这样的荣耀?
玲珑深深地看了东方奇一眼,半晌,突然出手,一记手刀劈在了东方奇脖颈上,他白眼一翻,便晕了过去,谢寂看向妹妹,却听她说:“既然不知道要怎么办,就先把这个人关起来吧,横竖也不是要他的命,若是有一天哥哥想好了,那便另说。”
谢寂摇头:“不妥。东方奇一旦失踪,湖阳郡主必定发觉蹊跷,到时——”
他们今日在湖阳郡主跟前露过面,对方肯定会立刻想到他们身上,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决不会让妹妹置身险境,谢寂不认为湖阳郡主是个多么光明磊落的女人,正因为她父亲是骆三青,正因为她上过战场,她的心也才能比其他人狠。
“那又怎样?”玲珑狡黠一笑,“何须怕她呢”
谢寂一愣。
“哥哥有我呢,其他人算什么东西,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哥哥的。”
谢寂心头一阵暖流,他抚了抚妹妹的发,“是你有哥哥才是,哥哥会保护你,如果龙儿想这么做,那便这么做吧。”
于是乎,等侯府的人左等右等不见东方奇出来找,便只瞧见了一辆空马车,以及昏迷不醒的车夫,而东方奇则凭空消失,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绝对不会是逃走,因为他的父母妻儿都还在京城,一直活在湖阳郡主的眼皮子底下,这人安分了十几年都没跑,眼下也不可能跑,必然是出事了。
一个小小的东方奇的死活,湖阳郡主根本不在意,可东方奇的死活影响到了信阳候,那便不容得她不在意了。
先前她还为谢寂兄妹心惊肉跳,没想到转头东方奇失踪,这决不会是巧合,是不是那对兄妹做了什么?
湖阳郡主立刻派人去查,没多久便带回了兄妹二人的资料,从资料上来看平平无奇,丰城人士,靠读书入仕,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户籍上却没有写他们父母的名字,搞得这二人好像是丰城本地人一样!
湖阳郡主冷笑起来,那里正回禀说梁氏死后,那对兄妹俩在家中烧饭导致失火,二人都被活活烧死,她居然还信了,没想到一个里正居然还敢骗她!想来也是怕得罪她吧,毕竟他可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整治那母子三人。
她心中有气,便派人去那村子里问罪,却得知早在那年大雪,整个村子里的人就都冻死了,无一幸免,湖阳郡主不免有些悻悻然,算他们好运。
谢寂,谢寂,谢寂。
这个名字是她的眼中刺肉中钉,是她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的噩梦,她真的不明白,她为侯爷做了那么多,事事亲力亲为,事事以他为先,他心中为何就是忘不掉?
眼下比起对付谢寂,自然是侯爷的身体更重要,她宁可这个男人毁在自己手上,也决不允许他另有所爱!至于谢寂……呵,他倒是很嚣张,可他是不是忘了,除了郡主这个身份,她还有个掌管兵权的大司马父亲?父亲出手的话,谢寂又算得上什么?
于是私下递了消息给大司马,骆三青也没想到信阳候的儿女还活着,甚至还得了皇上的信任,把差事办的漂漂亮亮,刑部那些陈年旧案也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民间甚至有人传言说刑部有位青天大老爷,只要你有冤屈,他就能够为你伸冤。骆三青对谢寂还很欣赏,只是从没把他是女婿儿子的身份上想过,如今女儿一传信,骆三青立刻警觉起来。
栖霞县主偷听到了母亲的吩咐,想起那俊美清冷的青年,心中顿觉可惜,那日诗会惊鸿一瞥,她便觉得他格外出众,自己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她对那些仗着家族余荫的纨绔丝毫没兴趣,也不想嫁皇子王孙,只想找个自己看得上的,能够心心相印的。谢大人那样好,娘为什么不喜欢他,还要对付他?
她想了想,便着一个机灵的婢女,悄悄打听着去了谢家报了口信。
玲珑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蛋儿:“哥哥什么时候把人家小县主给撩了?”
谢寂无语至极,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与栖霞县主的确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情真意切的字条看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仅没有感动,反而很想吐。
见他这般,玲珑愈发笑得开怀,惹得谢寂恼怒地把她抓住狠狠掐了两把脸蛋,兄妹俩闹了一阵,才又商量起对策来。
想把骆三青拉下马可不容易,但也并非不可能,如今他一家独大,哪怕他只有一个女儿,可兵权全在他手里,皇帝怎么睡得安稳?骆三青年纪大了,却贪恋权势不肯放权,满心以为自己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也曾表示有大司马乃是国家之大幸,可人总是会变的。
如今都不打仗了,你还捏着兵权不肯归还,你觉得皇帝真的能心无芥蒂吗?
谢寂要做的,便是将皇帝的这点芥蒂放大,催化到无法遏制、无法忽视的地步。
古往今来功高震主的名臣良将什么时候少过?又有几人能得善终?
栖霞县主送来的字条立刻被销毁,谁知这姑娘久久得不到回应,竟主动找上了谢寂!
归家途中被拦,谢寂心情并不算好,他刚给妹妹买了热腾腾的糖炒栗子,根本不想在路上浪费时间,而拦他的又是仇人之女,于是他的心情更差了,直接绕过栖霞县主,谁知她却不识趣,非要挡住他:“你看了我给你的字条吗?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她与湖阳郡主长得太像了,谢寂根本不需要去了解她,便已对她无比厌恶,因此自然也不会留面子:“你是我什么人,我要给你回信?走开,离我远点,我闻到你身上的臭气了。”
栖霞县主脸涨得通红,她今日为了来见他还特意打扮过,结果他却说她身上有臭气?其实要说她有多么喜欢谢寂也不见得,只不过在她那些夫婿候选人中,没一个比得上谢寂的罢了,那些轻狂无知的少年郎,哪里有才华过人的青年更有吸引力?
可她喜不喜欢他另说,光是他这个态度,已让栖霞县主十分恼怒,她怒道:“我是看得起你才跟你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告诉我娘,让我娘狠狠教训你一顿!”
谢寂闻言,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不愧是湖阳郡主之女,这令人作呕的姿态如出一辙,对于自己看上的男人,不管别人什么身份,总之不跪在你们母女二人面前,那便是不识抬举。”
他厌烦极了这个自作多情的女人,又忍不住去想多年前谢凤望是否也被如此纠缠过?被这样的女人缠上,偏偏她们还听不懂人话,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她们出身高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有你拒绝的余地?你若是拒绝,便要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若是不服从,她们有的是法子整治你,只因为她们是天之骄女,而你是地上的一坨烂泥。
若说栖霞县主本身对谢寂只有三分兴趣,觉得他比自己那群夫婿候选人更出色,那么当谢寂对她如此无礼且冷漠的时候,她心中所有的悸动顿时全消,只剩下征服与摧毁的欲望——就跟她的母亲一样。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我决不让其他人得到。
只要能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他是生是死,是否自由,又有什么关系?
可栖霞县主万万没想到,当她跟母亲提及谢寂时,向来宠爱她的母亲却脸色大变,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
栖霞县主那也是被宠爱着长大的,甚至由于她是外孙女,大司马对她的溺爱更甚于她的母亲,除了在父亲面前栖霞县主还会乖巧听话以外,对于任何她喜欢的东西,她都是一定要得到的,不管那样东西是否有主。
因此湖阳郡主越反对,她便越坚持,到了后来已经根本与喜欢无关,她只是想跟母亲作对,想要母亲对她低头罢了。
湖阳郡主真是恨毒了谢寂!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心慈手软,直接把那两个孽种杀了!也省得会有今日之祸!别以为她瞧不出那小孽种眼里的恨意,想报仇?好啊,来啊,她湖阳这辈子都没有向任何人低下过头!
眼见女儿屡劝不听,湖阳郡主又不可能告诉她说谢寂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只得狠狠给了女儿一记耳光,又命人将栖霞县主带下去关起来,没有她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她去!
她现在已是焦头烂额,东方奇无缘无故失踪,眼看侯爷的看诊日期即将到来,没有东方奇怎么能行?偏偏女儿还要耍脾气!
湖阳郡主是真没料到她生了个好女儿,因为栖霞县主居然趁着下人不注意偷偷开溜了!溜了也就算了,还留了一封书信,说娘亲要是不答应她就不回来!
湖阳郡主看了后,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儿女都是债!儿女都是债!
她也不敢把女儿离家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因此只敢私下里寻找,但女儿的踪迹在谢家附近失踪,湖阳郡主不得不怀疑起谢寂兄妹俩,别的不说,单是谢寂能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甘州府还全身而退,便足以证明他并非池中物,此子心机之深沉远胜自己,湖阳郡主并不敢跟他硬碰硬。
还有那个小姑娘,看着甜美无害,实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侯爷不过与他们在甘州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便成日龙儿长龙儿短,眼里都没有她们母女了!
若是栖霞落入他们兄妹手中……想到这里,湖阳郡主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她一点都不想信阳候再跟这对兄妹有任何接触,因此她会想方设法隔开他们,必要的时候直接对那对兄妹下手也可以,但她的女儿……
湖阳郡主可不敢让信阳候察觉到不对,因此推说自己要去看望父亲,结果却掉头,轻车简行去往了谢家所在之处。
她也是怕死的,命令护卫们暗中保护,一旦得她号令,便立刻冲进来格杀勿论,一切后果由她担当。有父亲在,即便谢寂死了又能如何?只要皇上还仰仗父亲一天,她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谢寂见湖阳郡主明明有求于人却还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不免嘲笑道:“郡主真是辛苦了。”
湖阳郡主微微一愣,没等她说话,玲珑搭腔道:“自然是辛苦的,寻常人怎么能像郡主这样一演十几年呢?太敬业了,我都感动了,真想看看郡主的脸皮能有多厚。”
湖阳郡主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阴阳怪气的骂过,当年她跟着父亲去军营,京中多少贵女私底下嚼舌根子,被她听到了,那是直接拿出鞭子便抽,因为有父亲做底气,她向来活得潇洒恣意,不容许任何人对自己不敬,眼下这两个小孽种居然敢如此冷嘲热讽,若非栖霞有可能在他们手中,她哪里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