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寂觉得, 离开那个村子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先是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彻底停了,出了大太阳,不过由于积雪初融,地上泥泞难走, 他本来就不怎么体面的鞋子愈发难穿, 但天气过于寒冷, 很快,化掉的积雪便又结为冻, 整个地面都被冻得梆硬,不过这样的话, 路就好走了。
他想要走得再远一点, 雪一停村里人肯定就会出来串门,他们家的茅草屋已经被烧了, 不能浪费时间, 必须得走得更远才行,否则难保村子里的眼线不会向幕后之人通风报信,倘若不能逃出去,那往后的日子还是会同从前一样举步维艰。
好在不再下大雪, 谢寂便捡了日头最足的时候走, 不然他怕妹妹又病了。
玲珑一直想要自己走, 但谢寂不同意,他是一定要背着她的,离家前, 他将家中仅剩的被子给拆了,把玲珑像是小娃娃那样裹在里头,再用绳子缝上四边角,还留了一块让她顶在头上,这会儿玲珑正好躺在他背上晒太阳……
背着她的这个少年,明明已经十一岁,却瘦弱的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身上半点肉都没有,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他的骨头,当然了,玲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娘亲梁氏还活着的时候,家里的粮食都是紧着她吃的,娘亲疼哥哥爱,虽然生活清苦,可她从不觉得难过,甚至多年后沦落为娼,她心中也仍然对温暖有着眷恋。
谢寂体力有限,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已气喘吁吁,他身后是妹妹,身前是行囊,因为累了,便找了棵树休息,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妹妹抱进怀中,先是哈了口气暖暖自己的手,再摸摸妹妹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这才稍稍放松。
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没有保护好娘亲,但他一定会保护好妹妹,不让她再生病,也不让她再吃苦。
谢寂发誓。
兄妹俩依偎在一起晒着太阳,借此机会谢寂把随身携带的干粮拿了出来,他怕妹妹喝了凉水又生病,就在附近找了一些能用的枯枝来,离开前他带上了家里的那口小锅,虽然煮不了多少东西,但正好可以给妹妹烧点热水喝,还能把已经冻得硬邦邦的馍馍丢进去泡软了吃。
玲珑吃得并不多,谢寂自己更不讲究,他直接就着水袋里的凉水把馍馍给咽了,嗓子被剌的生疼,他咳了两声,休息的差不多了,得继续出发,正在他收拾好东西把妹妹背起来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一只灰色的野兔宛如离弦之箭飞奔而来,谢寂吓了一跳,结果没等他去抓,这野兔便一头撞到了他们兄妹刚才休息的树上……然后啪叽一声倒地,两条后肢尴尬地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谢寂:……
多年没过过安稳日子,他都不知道天上还有掉馅儿饼的好事呢?半晌,谢寂靠近那只野兔,用手拨了拨,这野兔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自己把自己给撞死了……而且嘴里好像还叼着什么东西,娘亲还活着的时候曾教过谢寂读书认字,外祖父在世时是开药堂的,谢寂自然认得这是野人参,但问题在于这兔子为何叼着野人参,又为何会撞死在这里?!
这样品相的野人参,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
意识到这个后,谢寂眼睛一亮!几十两银子!足够他赁一个好点的院子,再置办些家具生活了!不用再担心没有钱给妹妹买药,还可以给妹妹买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
他连忙把怀里的行囊解开,将野兔装进来,又把那根野人参取出,这兔子也不知怎么弄来的野人参,竟是根须俱全,没有丝毫残缺,说不得还能再多卖几个钱!
谢寂高兴极了,如果能把野人参卖出去,兔子就可以剥皮吃肉,妹妹太瘦了,需要多吃一些才好。
小孩子就是得多吃才能长得高呢。
到了傍晚,谢寂终于赶到了一座城池前,还没有到宵禁时间,他顺利地进了城。玲珑早就发现这个国家对百姓户籍管制不严,他们两个小孩子长途跋涉走了这么远,一路上没有文书路引,也不见人查,不过对他们而言这倒是好事,因为管制松懈,所以人口流动性大,这样的话幕后之人即便很快意识到他们兄妹逃走了,一时半会也别想找到他们。
等以后去个小一些的县城,攒些银两,便能疏通户籍官,给他们做个户籍,直接在当地落户,再过些年,兄妹俩自然会长大成人,小孩子一天一个变化,也不会有人认出来。
谢寂向一位老丈问路,老丈指给他看本县最有名的药堂,谢寂便朝那去了,只不过他衣衫褴褛,又身前身后背了许多东西,瞧着跟个小乞儿似的脏兮兮黑乎乎,药堂的小哥看到他脸都绿了,要赶他走,谢寂连忙说自己是来卖药的,那小哥听了才有了点兴趣,等谢寂取出野人参,小哥立时跳了起来去叫掌柜的。
掌柜的识货,人也厚道,给谢寂开了一百两银子的价,还把这一百两银子给谢寂换成了碎的,又给了几贯铜板,谢寂忙拱手道谢,他不是那种抠门的性格,但也不会浪费,便给妹妹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热乎的大肉包子,用油纸包了给她吃。
玲珑舔了舔包子皮,这家包子做得非常大,里面的馅儿也很足,一口咬下去都要流油,她小声呼着气,吃了三分之一便不吃了,推给谢寂。
谢寂咽了咽口水说:“哥哥不饿。”
玲珑却很坚持,谢寂拗不过她,只好把剩下的吃了,玲珑看着他笑,瘦的脱相的小脸蛋瞬间便有了光彩,看得谢寂眼睛一热。他迅速低头,抹了把脸,狼吞虎咽吃了最后一口,准备找个地方度过一夜。
他们只是小孩子,身上又有好多钱,财不露白这个道理谢寂是懂的,他们之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因为娘亲有一手好女红,村里那些妇人常常上门,可她们愚鲁学不会,便在背地里嚼舌根说娘亲的坏话,说娘亲不细心教,又说娘亲这样的好绣工,怕不是哪家大户逃出来的,那些人总是说些诛心的言论,娘亲一开始还会落泪,慢慢地也便习惯了,还拉着愤怒的谢寂不叫他出去,娘亲说,只要平平安安的活着,总有一天,爹会回来接他们。
可爹真的会回来吗?
妹妹出生之前,谢寂也跟娘亲一样相信爹会回来,可现在他已经完全不信了,甚至有朝一日,那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心中也不再有爱,只剩下无法断绝的恨。
无论,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他都恨他!深深地、永不原谅的恨他!
由于谢寂百般小心,又注意不留下痕迹,竟顺利地带着这么一大笔银子一路向北到了丰城,丰城地处北方,与他们家乡完全不同,谢寂便打算在这里定居,将妹妹养大。
他只靠两条腿,走了足足一年多,到了丰城时,他已经十三岁,妹妹也已经八岁了。
古代交通不便,谢寂后来忍痛买了一头小毛驴,因此行程快了好几倍,否则真叫他背着妹妹一路走来,怕不是要走到猴年马月。
丰城离边境不远,这里民风淳朴豪爽,百姓也生得高大,谢寂很快便赁到了一个小院子,位置靠近衙门,虽然有些贵,一个月便要半两银子的租金,可他日后要出去找活儿,妹妹一个人在家,总得注意安全,住在衙门附近才好。
此后他又买了一些糕点,分给街坊邻居,拜托他们好好看顾妹妹,十三岁的谢寂不再像之前那样黑瘦干瘪,隐隐透出少年玉色,街坊们都十分热心,告诉他平日里在哪里买菜会便宜,又是哪家的肉铺更实惠,谢寂都一一记了下来,他没有别的本事,胜在会读书写字,这近两年的路上,他也经常用树枝在地上教妹妹认字,即便找不到好活儿,至少也能不做粗活。
有了自己的家,那就跟之前不一样了,兄妹俩第一件事是将娘亲的骨灰供奉起来,谢寂买了香炉,与妹妹一起给娘亲磕了头,点上香,然后才开始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弄得干干净净,谢寂还从外头抱了只小狗崽子来,奶呼呼的,说是养养看家护院。
谢寂是真的发觉他们的运气变好了,自从那次捡到一只咬着野人参的兔子后,兄妹俩路上经常捡到好东西,如今谢寂买了生活用品,置办了被子桌子等等器具,又备了米面蔬菜,身上还落得两百多两银子。
坐吃山空要不得,他们如今不在路上,自然也很难再捡到好东西,凡事都得靠自己才行,十三岁的少年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想找活儿不容易,因为大部分铺子,人家找账房等需要认字的缺儿,都不会考虑乳臭未干的小孩,倒是一些铺子愿意收学徒,可学徒拿不到钱,只是学本事的,还得伺候师父一家子,谢寂不愿意。
赚不到钱怎么给妹妹买新衣服?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师父家中伺候,对谢寂来说,没有什么比妹妹更重要,他为了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他们是这世界上关系最亲密、最不可分割的两个人,他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因此半个月下来,谢寂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活儿,他隐约有些着急了,在家里也都显得心不在焉,玲珑之前让他买了十几只小鸡仔回来,兄妹两个在院子里扎了个鸡圈,玲珑每日会到菜市场去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回来,剁碎了喂给小鸡仔们,它们长得也非常快,估计邀不了多久家里便能吃上鸡蛋了。
虽然手头有钱心里不慌,可总找不到活也不是事儿,谢寂不想让妹妹担心,便谎称自己找着活儿了,是在一家点心铺子里当账房。
玲珑虽然露出了很崇拜很高兴的表情,其实心里一点都不信。
谢寂倒也不算骗她,只能说是一半一半,因为他的确找着了活儿,却不是在点心铺子当账房,而是去给人家搬货。因为身量矮年纪小,干的活跟人一样多,却只能拿到一半的钱。
怕身上的衣服被磨破叫玲珑看透,谢寂特地把先前来时的那身破衣服带出家门,藏在附近的小巷子里,一出门就换上,回来时再穿干净的衣服,就是不想让玲珑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账房,而是搬货的。
他不是怕妹妹嫌弃,而是怕她哭。
妹妹是娇弱、需要保护的,他这一生都会作为哥哥把她守护在羽翼之下,不让她收到丝毫伤害。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日,因为货多推迟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家的谢寂发现自己藏在小巷子里石头缝中用不起眼的石头盖住的干净衣服不见了!
他现在穿的是刚到丰城的那一身,又脏又怕,因为今天的活儿特别累,还沾了满身尘土,简直不像样,这回到家要怎么过关?
谢寂突然慌了,他在家门口来回迟疑,经过的隔壁老伯见他站在家门口却不进去,笑着说:“谢家小子怎么愣站在这儿?今儿你家龙儿跟我家老婆子一起出门了,回来买了不少东西,听说还给你扯了布要做新衣服呢!”
旁人并不知道谢寂是做的什么活儿,只知道他并不闲着,玲珑也不会主动吹嘘,那样的话,被揭穿时哥哥得多丢人啊!啊,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妹妹!
最终,谢寂还是硬着头皮回家了,一进家门就看到院子里晾着的熟悉的衣服……可不就是他天天穿出门的那一身吗……
妹妹正坐在正屋门槛上撸着小奶狗,小奶狗比先前大了一些,结果却冲谢寂汪汪汪叫起来,玲珑抬起眼睛:“哥哥回来啦,你看,豆包都不认得你了。”
豆包是小奶狗的名字。
谢寂浑身脏兮兮灰扑扑,自觉理亏哪里敢应声?玲珑很自然道:“锅里烧了热水,饭菜也温着,衣服都放好在哥哥屋里了,先洗澡吃饭吧。”
谢寂乖乖哦了一声,朝灶房走去,走一步偷看妹妹一眼,见妹妹还在跟豆包玩,好像压根没生气,才悄悄吐了口气。
他洗完澡,自己把洗澡水泼在院子里,又把浴桶扛回屋子里放好,赁的这个院子不算大,一共有三间屋,一间正屋一间东屋一间西屋,此外还有一间灶房,以及与灶房连在一起的小房间,那里放着些日常用具,院子则被一分为二,除却正屋到门口的石头路外,两边都还是泥地,一边改成了鸡圈与狗窝,另一边则种了些菜。
谢寂住西屋,玲珑住东屋,兄妹俩都爱干净,便为了洗澡买了个浴桶,不过每回都是谢寂回家才烧水,今天的确是他回来晚了。
晚饭是玲珑做的,谁叫他们现在穷得没人伺候只能自己动手呢?谢寂万分安静地吃完了饭,总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最终他没辙了,“龙儿,哥哥可以解释。”
“那哥哥可以开始了。”
谢寂突然就被噎住,半天没想出来该怎么说,玲珑平静道:“今天隔壁朱大娘找我出去,我心想哥哥总给我买布,自己却两套衣服来回穿,便想给哥哥也扯块布回来做衣裳,不曾想抄近道时有几块石头掉下来,一抬头便瞧见了哥哥的衣服,当时我还以为哥哥人没了,险些要去报官。”
谢寂低头不敢说话。
“哥哥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谢寂当然有!他连忙道:“哥哥真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怕你担心……”
“哥哥真怕我担心,便听我的,不要再去找活儿了。”
这事儿其实之前玲珑便说过,与其去找个活儿,倒不如趁着手上还有钱,去衙门疏通一番,弄个户籍在丰城正式落户,然后去读书。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读书更好、更快、更容易出头的途径了,尤其谢寂聪明绝顶,几乎过目不忘,正是读书的好料子。
可谢寂不同意。
读书多花钱啊!不说束脩,光是笔墨纸砚便是一笔开销,是,他们现在是还有二百多两银子,可这银子怎么有够花的时候?衣食住行要钱,生病房租要钱,什么都要钱!谢寂真去读书,这二百两银子撑不了多久就叫嚯嚯完了,更别提妹妹年纪逐渐大了,手头没有银子怎么能行?
见谢寂面露不赞同,玲珑知道他是不答应的,她也不说话,也不生气,反正就是开始掉金豆子,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砸,宛如断了线的珍珠,可怜又可爱,鼻头也因此变得红通通的,看得谢寂心疼死了!
他连忙过来把妹妹搂在怀里安慰,可任他如何说玲珑都不肯停止哭泣,最终谢寂在这眼泪攻势中败下阵来:“明天,明天哥哥就去报名!哥哥发誓!”
玲珑吸吸鼻子,带着哭腔说:“那哥哥不许假装自己什么都不会。”
“当然。”谢寂点头,“哥哥答应你了,就决不会反悔。”
玲珑想了想,又提出要求:“那我也要一起去。”
她必须亲眼看着才能防止哥哥阳奉阴违,这家伙脑袋瓜转得那么快,玲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会诓她,说不定去报名读书,就是在人家私塾门口转一圈回来,然后跟她说先生不收徒。
怎么可能!
像谢寂这样的学生,哪个先生不抢着收?他头脑灵活不迂腐,能随机应变又思维敏捷,无论是创造力想象力还是思维能力都远超常人,更别提他还过目不忘,这样的人不去读书去搬货,也不怕暴殄天物!
谢寂:……
他深深叹了口气:“好好好,都听龙儿的,所以龙儿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得哥哥心都碎了。”
她的眼泪就是最好的武器,谢寂心中本有无数道理想跟她讲,结果妹妹这眼泪一掉,他便瞬间偃旗息鼓,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想事事依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听。
妹妹陪着一起去报名的话,那肯定是不能装笨蛋了,但真去读书吗?他们哪有那么多的银子?他便是再聪明,也需要用功刻苦,那样的话便没时间做活儿,赚不到钱又该如何是好?
谢寂心里为难,玲珑朝他怀里拱了拱,让他把她抱着,仰起头说:“哥哥这么聪明,以后肯定能考状元,当大官!为了日后的好日子,现在苦一些也没什么,而且娘亲从前教过我女红,我也可以在家中绣帕子衣裳赚钱,只要我们节省一些,哥哥就可以去读书了!我相信哥哥,哥哥也不要妄自菲薄。”
难道谢寂不想去读书吗?他当然也知道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难道要他就这样认命,忍下这口气,不去管幕后黑手,这样忍辱吞声过一辈子?
不,他不愿意。
难道要他不闻不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他不愿意,他要找到那个男人,把娘亲的骨灰带过去,娘亲临终前除却担心他们兄妹二人,便遗憾再不能见那个男人一面,是那人欠娘亲的,他必须还。
是谁在害他们?是谁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是谁让他们背井离乡艰难度日?
谢寂不仅不大度,还相当记仇。
第二日一早,玲珑早早便起来了,不过没有谢寂起得早,平日只要谢寂在家,她什么活都不用做,于是皮肤也逐渐养好,显得又白又嫩,身上有了肉,五官也愈发精致美丽,谢寂有这样一个妹妹,更是不敢叫她随意出门见到旁人,他现在还太过弱小,不够强大,还没有办法把她保护的滴水不漏。
平时玲珑也很乖在家里不怎么出门,便是出门也是跟相熟的邻居一道,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送哥哥去上学,她要是不跟着去监督,谢寂绝对会到私塾转一圈就回来,然后搪塞她说先生看不上或是带的钱不够云云。
他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