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4章 第六十片龙鳞(七)

要说玲珑入宫后谁的日子最不好过, 那非卢贵妃莫属。

其他嫔妃一开始也不习惯这样规规矩矩的过日子,可时间一久, 这好处就出来了, 至少无宠的嫔妃们再也不会被克扣用度, 只要不犯错,小日子过得还是蛮舒心的。而像卢贵妃这样之前大权在握宛如皇后的, 等有了真正的皇后, 那就是束手束脚,不仅是自己的耳目被拔的一干二净, 就连用度规制也缩减成了贵妃该有的。

最重要的是, 她不能再一怒之下打杀宫人了!

其实早在开国时,便有各宫主子不得任意打杀宫人的宫规,只是形如虚设, 根本没什么在乎, 主子们在外头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了气,回来无处可撒,伺候的宫人便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纰漏惹得主子不快从而丢了小命。

卢贵妃掌管后宫时, 几乎能够一手遮天,她也并不是个傻子, 在官家面前自然不会如此,可借着自己手头便利为难为难刚承宠的妃子,或是随意勾掉个人……可谓是相当的简单。她原以为自己就是最受官家宠爱的人,不曾想小皇后入了宫, 自己便成了无人问津的,几次三番去请官家,官家要么是不来,要么是来了连杯茶都不喝,说了连句话便走,卢贵妃心高气傲,如何能忍?

最让她难受的便是自己生不出孩子,她看着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的生,心里的羡慕嫉妒,真是无法言喻。

小皇后虽然受宠,肚子却不争气,偏偏那梅嫔,不过是在小皇后入宫前侍奉了官家一回,便又怀上了!

卢贵妃性情愈发暴躁,如今她最看不顺眼的就是玲珑跟梅嫔,这两人在她心里简直宛如肉中钉眼中刺,不除不快!

明明在玲珑这不知吃了多少亏,可卢贵妃就是不长记性,还是要挑刺儿,还是要阴阳怪气地说话,尤其是梅嫔被禁足,她瞧不着梅嫔不能冷嘲热讽后,这炮口一致对准了玲珑,非要刺玲珑两句,非要催孕不可。

玲珑寻思着,自己娘是死得早了,若是到现在还活着,估计都没有卢贵妃对她的肚子怨念深。

她真的真的真的没想过给官家生孩子,这人怎么就不信呢?非得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死皮赖脸哭着求着怀上龙种却怀不上,有人陪着她心里才舒坦?

这一日,卢贵妃安分了没多久又开始说起怀孕一事,眼珠子还盯着玲珑的肚皮来回地看,像是要看出朵花一样,“……娘娘这个月的平安脉可请了?可有消息?”

众妃一听,头皮发麻,又来了!她们不想继续待,神仙打架关她们啥事儿啊,能不能放她们走?可想皇后娘娘没发话,谁也不敢动。

玲珑看卢贵妃眼底那抹疯狂之色,怜悯没有,却觉得她可笑至极。大家都是一样的,难不成你入宫是为了爱情?那如果是,你得不到,还泥足深陷不肯清醒,着实是愚蠢过了头,这卢贵妃生了个恋爱脑,就不想想自己的家世还有性格,到底哪一点能讨人喜欢?若非生了张艳丽的容颜,怕是进宫都要受冷待。

她小手一挥,善心大发地让其他人先退下,众妃一听,如释重负,立时,就只剩下玲珑与卢贵妃两人了。

玲珑把玩着自己的甲套,过了片刻,卢贵妃略有忐忑戒备时才慢悠悠开口:“贵妃觉得在宫中,过得不快活?”

卢贵妃愣了一下:“娘娘何出此言?”

“我是这么觉得的,瞧你,整天红着眼睛嫉妒这个愤恨那个的,我觉得你过得应该不怎么快活。”

卢贵妃脸色顿时涨红:“娘娘慎言!本宫有什么不快活的——”

“是啊,有什么不快活的呢?”玲珑眯着眼睛想,“有吃有喝地位崇高,我这个皇后,只要你不来惹事儿,我便不会为难,你有什么不快活的?进了宫,做了官家的女人,明知自己是三宫六院其中一个,享着皇家待遇,却又痴心想要民间一样的夫妻恩爱……你不快活,是因为太贪心,又太没本事。”

她说话可算是极不客气,字字句句都戳在卢贵妃痛处上,使卢贵妃面色狰狞:“你小小年纪,你懂什么!你现在得宠,才说出这些话——”

“我可不需要男人宠着,便是官家冷落我,我照样能过得好。可是,他凭什么不心悦我?”

卢贵妃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身着皇后宫装的少女,那样美丽、自信、神秘,有着令人痴迷的魅力,就连说出的话都格外有底气。

“好歹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民间如你这样年纪,做祖母的都有,怎么脑子还是如此不清醒?”玲珑真想让丁岚帮忙剖开卢贵妃的脑壳看一看,是不是她的脑子里跟别人不一样,全是水。“我相信打你入宫之前,你的家人应该就叮嘱过你,入宫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你出身武将之家,兄长手下有数十万大军,你觉得,你适合有孩子么?官家能容忍你有孩子么?”

这一连串问话,问得卢贵妃呆了。她这些年为了求子真是快要疯魔,然而她从不敢在官家面前表露,只以为是自己身子有问题,可现在小皇后却说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她没有孩子,不是因为身体问题,而是因为……她有个手握重权的哥哥……

“如今皇子们大多长成,再给你个孩子,倒也无可厚非,只可惜,我用过的男人,哪怕是我不要,也不分给别人,因此,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以后快快活活过日子,再当个颐享天年的贵太妃不也挺好?你是真心喜欢孩子么?不见得吧?”

玲珑可太了解这位卢贵妃了,她自幼对人心便格外敏锐,“你掐尖要强,什么都要比别人好,非要把别人踩在脚下才肯罢手,我且不说这些年你手里有多少条人命,就说这孩子,你若是生了个公主,怕也是不高兴的,你不过是想要个能争抢皇位的皇子,最好日后能登上太后之位,继续高高在上,没有孩子你就没有筹码没有武器,所以省省吧,你这样的人,还是别生孩子比较好。”

卢贵妃恼羞成怒:“本宫比你多活了这么些年,不需你来教本宫!天天将规矩挂在嘴边,你日日夜夜霸占官家,本宫怎么生孩子!”

玲珑沉默了几秒,跟身边的生金说:“看到没?这就是那种不管什么都是别人错的奇葩,现在她生不出孩子,已经成我的错了。”

卢贵妃怎么可能肯听玲珑的!她觉得玲珑就是包藏祸心!再说了,她决不可能坦然承认玲珑话里那个贪婪的女人是自己,她不过是想做母亲而已,不过是这样而已!

是皇后在恶意揣测自己!

卢贵妃拂袖而去,玲珑撇撇嘴,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是能消停些了,她怕自己再听到卢贵妃逼逼叨叨的时候,会忍不住手痒想要揍人。

“唉,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就那么难么?”玲珑老人般长长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人类总是这样,明明渴求甚多,却喜欢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装自己,好似那样就会比较高尚,无论做了什么事都能被原谅。

卢贵妃想要孩子,跟那些被她杖毙的宫人,被她打压的嫔妃,被她害死的胎儿有什么关系?叫玲珑看,卢贵妃一点都不可怜,反倒是讨人厌得很。

时间匆匆过去,一眨眼已是暮夏,金秋将至,郁郁葱葱的御花园顿时换了身颜色,天气也逐渐变冷,玲珑的肚子却始终没有消息。

她自己不着急,官家却有些急了。

他虽然让玲珑喝了避子汤,但这避子汤却是经由御医院调配,对女子身体无甚影响的,按理说停了之后,稍加调养便能顺利孕育龙种,可每月请两次平安脉,都未曾有消息。

官家怀疑是不是避子汤有问题,但给卢贵妃请脉的御医却说,卢贵妃身体康健,她可比玲珑多喝了十几年的避子汤,只要一断,便能有孕,为何玲珑却不能?

御医们也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试探着给官家答案,说是这人的体质各有不同,兴许是皇后娘娘便不耐这避子汤的药性……导致服用后哪怕断药也迟迟不能有孕。

官家脸都要黑了。

他对朝堂之事看得十分清楚,当年纳卢贵妃入宫,自己正值青年,卢家势大,自然是不可能让卢贵妃有孕,可他也不至于毁了一个女人的身子,避子汤是要喝的,却经过他吩咐,对人体不会有害,卢贵妃喝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怎么小皇后喝了就不能有孕了?官家觉得,这必不可能是自己的错!

于是他开始努力找原因,最后把目标定在裴相的妾室管氏身上。

据他所知,当年裴相娶了一笑先生之女,夫妻两人琴瑟和鸣,没多久裴夫人便有了身孕,而后裴相就纳了妾,也就是他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妹管氏,再之后,裴夫人产下小皇后不久,撒手人寰,而管氏也有了身孕……官家觉得,一个能在裴相妻子怀孕时与裴相勾搭成奸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好人!

说什么情不自禁,实在是令人作呕。官家这些年来,宠幸过许多美人,也从未有过怦然心动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女人们相当慷慨,甚至称得上宽厚,可设身处地的想想,倘若如今玲珑不是他的皇后,而是臣妻,他便是再喜欢,也做不出有悖道德的事来,虽说管氏所为不算犯法,但着实是令人恶心。官家甚至开始阴谋论,觉得裴夫人之所以生了小皇后不久便死了,是不是也跟管氏有关系?

至于裴相……他这位重臣,在朝政上绝对称得上是睿智沉稳,有倾世之才,虽然私事有些问题,但那是人家自个儿的,与官家无关,可谁叫官家如今要找害小皇后无子的源头呢?

反正不可能是他的错,必须是别人的错!

他悄悄使人去查管氏,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真的吓一跳。

所谓的凤命之女,居然不是小皇后,而是裴相庶女裴宝珠!

官家心里风起云涌,怒不可遏,是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犯下欺君之罪?!

他是不信什么凤女之说的,只是不想让自己儿子们对着个女人抢来抢去,但眼下得知玲珑并非凤女,心里只有把火在烧,他只想知道,这般瞒天过海,裴相可知情?!

若是知情,将所谓的凤女留在家中,迄今未有婚配,是不是在想他的儿子们?他尚未立储君,裴相就开始要站队了?!

不得不说,官家的脑补非常厉害,他已经从小皇后不孕,直接联想到裴相是否有不臣之心,那所谓的凤女裴宝珠又是何打算。最可恨的是,裴相口口声声疼爱女儿,却为了庶女将嫡女送入宫中——哪怕自己疼爱小皇后,官家也不得不承认,入宫并不是个好选择,玲珑入宫前,谁能保证他会独宠于她?不让她独守空闺守一辈子的活寡?

裴相明知道,却还是这样做了,又是为何?只是因为对妾室与庶女的疼爱?那他与裴夫人之间的情谊又何存?置玲珑这个嫡女于何地?

得亏玲珑不知道官家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了,必然会可惜他不是女人,没有生在后宫,否则跟那群一天到晚瞎鸡儿想的女人们勾心斗角,多有看头啊!

官家不高兴了,照他看,也不必继续查下去了,皇后不孕,必然与幼时在相府长大的经历有关,他很自然地就把管氏当作罪魁祸首,至于那个凤女,官家一开始还想着纳入宫中,当然,就是纯粹做个摆设恶心人,后来他转念一想,他恶心的是裴相跟管氏啊,还是自己跟小皇后?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不能干。

但这裴宝珠,想嫁皇子,也绝无可能。

官家的儿子大多已成家,尚未婚配的仅剩下七皇子、八皇子以及因为体弱一直深居简出的二皇子,官家当下就决定,要小皇后举办一场宫宴,他要给他的儿子们挑皇妃!按照规制,每个皇子可有一位正妃三位侧妃,官家就要趁着这次机会给他们挑满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凤女要如何翱翔九天!

玲珑不知道官家打什么主意,只听他说设宴邀请女眷,尤其是要邀请那些家里有适龄女儿的,登时就皱起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官家满肚子坏水,见玲珑表情不好看,才意识到她可能是误会了,连忙解释:“朕不是为了自己。”

玲珑撇撇嘴,很不相信。

因她不能有孕,官家命人瞒着不许叫她知道,寻尽了珍稀药材,只为给她调理身体,对她疼到极点,更是一点脾气都不舍得发的。不过,他不知道她是否知晓凤女一事,也不想因为这个两人起了隔阂,便都瞒着,只说:“老七老八还有老二,三个年纪都到了,朕想给他们相看相看,真不是为了自己,朕有了你,不要旁人了。”

玲珑点点头:“这倒是,官家祸害我一个就成了,别的小姑娘犯了什么错呢?”

官家:……

他恨恨地咬了咬她粉嘟嘟的脸蛋儿,又心疼地揉了揉,怕给她留下牙印。

而后官家假装不经意地问:“梓童在相府时,过得可开心?”

他觉着……应当是开心的,甚至,应当是知道凤女一事的。

派出去的暗卫回来禀报,说小皇后幼时,相府中馈由管氏把持,可她小小年纪便崭露头角,冰雪聪明,五岁的时候就把管家之权抢了过来,一次亏也没吃过,反倒是管氏母女要在她手下讨生活,那对母女不得她喜欢,但只要不惹她,不包藏祸心,玲珑便不搭理,也不会去害她们。这样聪明的姑娘,在凤女的消息传遍天下时,耳聪目明的她能不知道?

她知道,却还是肯入宫,是不是说明……她是自愿的,而非被迫的?

此时单方面陷入爱河的官家已经彻底忘了玲珑从前说在相府无聊想换个地儿待的话了,他被他自己的脑补感动的不要不要,搂着玲珑就用力亲了一口,搞得玲珑莫名其妙,“还行吧,开心说不上,不开心也说不上。”

不过官家还算好,最让玲珑觉得莫名其妙的无非是她那宝珠妹妹,几年前落水后醒来,突然就变横了,以前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蔫儿坏,都是背地里出主意搞她,这几年是明目张胆地瞧不起她,玲珑到现在都没搞懂,裴宝珠到底为什么那么恨她,又为什么瞧不起她。

她是相府嫡女,如今又是皇后,裴宝珠为什么老是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把她当可怜虫?

“那……朕要是给你的庶妹赐婚,你可会生气?”

玲珑懒洋洋答道:“只要官家不把她接进宫来继续跟我做姐妹,我就不生气。”

官家清清嗓子,假装忘掉自己还真这么想过的事儿。

“官家是什么打算?”

“工部尚书叶芝家有一幼子,正值婚配之年,头脑灵活读书也不错,朕有意为他和你庶妹赐婚。”

玲珑想了想,觉得甚好,“那叶公子为人若是太好,就别害人了。”

“怎么会害人呢。”官家一本正经道,“那叶公子不过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只可惜小表妹家世飘零,暂住在尚书府,叶芝一直为幼子的婚事头疼,朕是皇帝,叶卿又一直勤勤恳恳为朕分忧,朕少不得也得帮帮他。”

闻言,玲珑顿时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官家看,心想这老家伙可真坏,肯定是知道什么了,这明显是打击报复。“……官家知道我不是凤女了?”

她不遮掩,坦坦荡荡,官家听着也高兴,拥着她亲个不停:“朕不信这个,可裴相敢哄朕,朕还是要教训他的。”

“您随意,不用跟我客气。”玲珑笑嘻嘻的,难得觉得官家顺眼,捧着他的俊脸回吻,“相府庶女配尚书嫡子,也不算辱没她。”

头脑灵活才好呢,头脑灵活至少被骗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不是?

虽然官家没说,但玲珑能感觉得出来,官家不如以往器重裴相,甚至心中生出了不满。毕竟裴相这一出骚操作实在是太过分,他为人臣子,本该忠诚,却因为管氏哀求,舍不得把幼女送入宫中,用她来李代桃僵,管他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隐情,在官家来看,都是违逆。更何况,官家虽不信什么凤女之说,可他不信,跟臣子不忠,那完全是两码子事。

没有迁怒到自己身上,已经很不错了。

玲珑笑意盈盈:“官家可别觉着自己亏了,我比那劳什子的凤女,可珍贵千百倍。”

官家眸光柔和:“这是自然,山鸡焉能与你相比?你是皇后,你便是凤女。”

玲珑把脸埋进他胸口吃吃的笑,笑裴相谨慎小心一生,仍旧因为管氏失了圣心。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报复心的,裴相不珍惜她,拿她做裴宝珠的替代,玲珑心中怎么可能不怨?她本就是睚眦必报的人,别人拿她当筏子使,也得看看她愿不愿意,也得看看他们承不承受得起后果不是?

裴相的报应要来了。

“我又想起我娘了。”玲珑喃喃地说,“她真不该嫁给我爹。”

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仍然记得那被温柔抱着亲吻的感觉,女人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玲珑都记得,那份爱……让她觉得很喜欢。

而辜负那份爱的人,总得受到惩罚不是吗?

官家抚着她的发,“但她嫁了你爹,才生下你,朕才能遇见你。”

玲珑蹭了蹭他,没再说话,呼吸绵长平稳,像是睡着一样。

她开始渐渐喜欢他的靠近,总觉得,他像是她喜欢吃的食物一样,散发着越来越浓郁好闻的香味,跟最初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可是玲珑觉得,还不够。

他可以,再为她奉献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