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第三十七片龙鳞(六)

十七娘上前一步抓住尤大夫人的手, 冷冰冰地说:“放肆!”

尤大夫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的使唤了,手被十七娘拉开,她还是傻傻的呆呆的看着玲珑,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她本就瘦弱的过分, 面容苍白带着病气, 这样一哭, 便更是可怜。

玲珑摸了把十七娘的脸, “没事儿,疼倒是不疼。”

十七娘被摸的戾气尽散,她并不是个无情的人, 只是玲珑在她心中太过重要, 看到尤大夫人失控便忍不住上前。“大人小心。”

玲珑张嘴准备说话,又被地上那群被揍成猪头的尤家人吵的耳膜疼,“再吵就把他们舌头一条一条割下来!”

十七娘与红姑同时亮出武器,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尤二娘始终搀扶着尤大夫人,用颤抖的手为母亲倒了杯热水,尤大夫人哪里有心思去喝?一个母亲,听说自己的女儿死了, 那是锥心刺骨的痛, 瞬间就像是苍老了二十岁,连眼神都透出了灰蒙蒙的绝望。

“人都会死,你也不用太奇怪。至于她是怎么死的……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尤大夫人一听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无法停止哭泣,那个孩子,她用最刻薄最冷酷的语言将她赶走,希望她能在外头好好活着,可她却死了,女儿死了,自己却还活着……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尤家两姐妹也都咬着牙流眼泪,尤大娘子本就身体孱弱,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对她而言可不算好事,几次三番险些昏过去,都自己撑了过来。“这位……大人,我们想知道。”

玲珑又看向尤二娘,见她也点头,便叹了口气,“你们虽是闺中女子,却也应当知道,我是从潍州一路打过来的。”

“自数年前起,饥荒越发严重,百姓交不起赋税,活活饿死的比比皆是,有些心狠的,便做起了抢人吃人的勾当。”

点到为止,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尤二娘失魂落魄地问:“所以……是连、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玲珑点了下头。

三个女人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疯狂上涌的悲伤与痛苦,嚎啕大哭起来。玲珑看着她们哭,并不觉得烦,红姑被哭得也难受,眼圈儿泛红,惟独十七娘看了玲珑一眼。

大人必然是没有将话说完全。若那流落在外的尤家姑娘被土匪捉了吃了,那么吃之前,必定是遭受了极大的强暴折磨。这些话,不让她的亲人知道才是最好的。

玲珑想了想,“她求我照顾你们,你们可愿意听我的话,接受我的安排?”

尤大夫人流着泪说:“……我这个做娘的对不住她,也无颜面对她,大人,若是可以,请您带走我的两个女儿,许我长女与西江侯府和离,我的次女二娘聪慧伶俐,您给她条活路,我便十分感激了。”

玲珑却说:“那可不行,她求我照顾的是你们三个人,少了谁都不行。”

说完,她才想起自己有些话没说,“她知道你们是为了她好才对她无情,她挂念你们,一如你们挂念她。”

此言一出,母女三人更是痛到极致!玲珑给十七娘使了个眼色,十七娘便领命,很快便进来数名英姿挺拔的侍卫,红姑将尤大娘子抱到担架上,十七娘又让尤二娘扶着尤大夫人出去,尤二娘对尤家毫无眷恋,只要姐姐跟母亲能好,她根本不在乎这家人的死活。只是她们一起身,地上的人就又开始想要抗议,被红姑一脚一脚踩了下去。

那尤家老太太仅剩的几颗牙都吐了出来,房间里一片血腥味儿。玲珑打量了下这位老太太,见她很有些年纪,生得是尖嘴猴腮一副刻薄到极点的面相,便可以想象尤家母女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她懒得跟这些人掰扯,起身:“杀了。”

尤家人顿时面露恐惧,玲珑先一步出了房门,身后便传来惨叫与闷哼,有温热的血液溅到窗棱上。

她从来不喜欢跟人类讲道理。

她许久前种的并蒂莲最近长势一般,这些灵魂可以搓碎了拿去做花肥,虽然不算什么大补之物,但聊胜于无。

至于西江侯府,连带着那些她近日没工夫搭理的贵族与前朝臣子,按照他们所犯之刑一并处置。至于那些被迫害和贬谪的忠臣良将,她也差人前去联系,愿意效忠最好,不愿意就算,她决不强求。

但是那种求贤若渴三顾茅庐的事儿玲珑做不来,反正就是爱来来不来拉倒,这个世界最后是好是坏跟她关系都不大,她玩够了自己就算了。

回到宫中一边吃坚果一边听红姑他们禀报,说是西江侯府那一大家子听说要伏法受诛,一个个吓得腿直哆嗦,狂喊要尤家大娘子救命——尤家被诛杀,可尤家大房母女三人被接到皇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家家户户都知道了。

红姑禀报完就问:“大人,您为何对尤家母女另眼相待?还有您说的那个被抱错的姑娘又是谁啊?我问过了,尤大夫人确实就只生了两个女儿啊!”

十七娘也想知道,但她不会给大人添麻烦,只是用一双眼睛盯着玲珑。

玲珑朝她们招招手,推了两个坐垫在地毯上:“来,坐,吃。”

两人也不客气,席地而坐,红姑抓了一把瓜子咔嚓咔嚓的嗑,十七娘则是剥好了瓜子送到玲珑面前,还贴心地倒了一杯茶。她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尤家,素来颇有清誉,说好听点儿,叫有孔孟之风,说难听点,纯粹就是些欺负女人的混球。你看二房三房只有儿子,他们就没有过女儿?”

“那、那二房三房的女儿哪去了?”

“二房的女儿在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二夫人爱女心切便请了大夫,谁知他们家三位老爷一回家,见那大夫是男的,便说此女失岁数不小见了外男有失闺誉,将人家大夫赶了出去,还不许用家里给熬药,五岁大的女孩儿,就这么没了。”

红姑瞠目结舌,这、这人干事?她生得丑又吃得多,可捡了她的爹娘对她却是百般疼爱照料,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父亲?!

“三房的女儿就更有意思,出生的那日,尤家老太太正巧生病,尤家三位老爷便认为这姑娘与他们亲娘相冲,是不祥之人,直接给摁在马桶里淹死了。”

红姑:“……尤家大娘子跟二娘子能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

“她俩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十七娘冷冷地说。“那尤大娘子十五岁嫁人,是她父亲给找的人家,嫁过去后当年就怀了身孕,只可惜一连三胎生得都是女儿!西江侯府的人认为是她命不好,便想转运,不知从哪儿听了个说法,说是把家里的女儿给溺死,再来的便是儿子了。可连那三个小姑娘,最大的才三岁,便被自家祖母给害死。尤大娘子每年都怀孕,每年都生不出儿子,身子彻底坏了,方才红姑你也看见了,她连路都走不动,就这,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这些人不是很高贵很讲究吗?他们、他们还是人吗?!”红姑不敢置信。

“女子地位向来地下,尤其是近些年,对女子束缚越发严重,这尤家与西江侯府便是其中号召女子三从四德的领头人,自然对自家的女眷下手狠。横竖加害不到身为男子的他们身上,有什么可在乎的?”

“那那个被抱错的姑娘……”

“尤大夫人怀第二胎时是在寺庙中,尤家人对女子苛刻,不许叫男大夫,稳婆又不在,便活生生忍着疼生了下来,阴差阳错,与一对前来京城谋生路的夫妻抱错了。那对夫妻在京城过了没多久,觉着艰难,便又回了老家,过了些年,他们发觉女儿与谁都不像,便疑心是抱错了,想起数年前寺庙一事,便带着女儿再来京城。”

“只可惜,这亲人是找到了,尤家人却不肯认。”

红姑傻傻地问:“为何不肯?”

十七娘弹她一个脑瓜崩:“你傻呀!这尤家,因为老太太生了病就能把女娃活活溺死,那被抱错的姑娘,生于民间,相貌谈吐先不说,不知见了多少外男,怕不是也是个被掐死的命!他们怕丢人,自然不肯认。”

“这你就错了。”玲珑对她摇摇手指头。

“嗯?”

“不肯认的不是尤家男人,而是尤大夫人母女三人。她们心善,先一步发现了真正的尤二娘。”

十七娘突然想起先前尤大夫人说的话:“……尤家母女不想她回去尤家,所以故意赶她走?”

“不错。”玲珑想起那个悲泣的灵魂,所有的遗憾居然不是要给自己报仇,而是担心只有一面之缘的母亲与姐姐。“自己的枕边人与婆母什么德性,尤大夫人最清楚,她不舍得让这个女儿也过像自己那样的日子,再加上那对小夫妻不是坏人,她便偷偷差人送去银两,希望他们能带着孩子早日返回家乡。”

“至于尤二娘,得知自己被抱错,也没有怨恨,她自愿留在尤家。若不是她,就尤大夫人那性子,早教磋磨死了。”

这一家子,生不出儿子的尤大夫人生活在食物链最底层,尤大娘子继承了母亲的柔弱与温顺,只有一个尤二娘,骨子里没有流淌尤家的血,果敢坚毅又大胆,在家里护着母亲与姐姐。只可惜后来姐姐出嫁,她再有本事,也不能把手伸到西江侯府。

尤家母女三人,都希望被抱错的这个孩子不要回来,因此面对找上她们对她们充满渴望与孺慕之情的孩子,用尽了一生的刻薄与嘲讽,说了无数难听的话,才总算让她哭着离开。

尤家就像是一个坟墓,进来的人都会麻木地死去。

二房跟三房的太太,在承受了丧女之痛后,非但没有选择与大房的女人们站在一起,反而跟着老太太和男人们一起欺辱尤大夫人母女三人。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到死,谁知道,京城被破,皇帝被腰斩,她们终于从那个奢华又沉重的府邸被赶了出来。就算是要大冬天的洗衣服做饭,被当做下人一样使唤,也比继续生活在原来的地方好。

“她们把真正的尤二娘赶走,就不怕尤二娘恨她们吗?”

玲珑朝嘴里倒了一把瓜子仁,“那谁知道呢?真正的尤二娘的养父母想送她回来享福,谁知道人家不肯认,便想带着孩子回老家,谁知道路上就出了事,一家三口全死了。”

“我觉着……他们也察觉到什么了,否则不会离开的那么着急。”十七娘说,“若是再不走,很有可能被尤家男人发现,那样的话,想走都晚了。”

玲珑轻笑,“行了,茶话会到此结束,去把尤二娘给我叫来。”

红姑领命而去,尤二娘很快就来了,她今年刚好及笄,只可惜尤家大爷还没在她的婚事上动脑筋,就已经凉透了。

十五岁的少女,看起来非常的瘦小,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坚韧的光芒。她见了玲珑,先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十七娘喜欢对大人毕恭毕敬的人,看尤二娘的眼神也友善许多。

“我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以后,是想嫁人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尤二娘一怔,她不由地看向玲珑,又看向玲珑身边的十七娘与红姑。她在尤家生活了十五年,日日夜夜都是压抑和绝望的,在尤家,说话不能大声,走路不能太快,女人不能读书,要跪着迎接父亲回来,还要伺候以折磨她们为乐的老太太。如果没有她护着母亲,母亲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不想嫁人。”她咬着嘴唇,“我、我……”

玲珑看向她攥起来的拳头,轻笑:“我们有扫盲班,你愿不愿意去上?”

尤二娘满脸疑问,显然不懂扫盲班是什么。十七娘便给她解释:“许多人是不识字不会数数的,扫盲班与着重打基础的学堂不同,是给成人快速教学的地方,主要就是教人认字跟一些简易的数学。”

尤二娘想都没想就点头:“我愿意!”

“那就去。”

闻言,她呆呆地看着玲珑,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境遇。玲珑冲她嫣然一笑,“记得把你妹妹的人生一起活下去,她比你晚出生片刻,当认你做姐姐。”

即便是真正的尤二娘回来,也不一定有如今的尤二娘做得好。她实在是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在尤家这样的人间地狱,不顾一切保护着柔弱的母亲与姐姐,也正是因为有她,尤大夫人与尤大娘子才能坚持这么久。

互相扶持的羁绊,不需要血缘。

“对了红姑,你杀尤家人之前,阉了他们吗?”

红姑得意一笑:“我太了解大人你了!不用您说,我先把他们命根子给割了才动的手!那老太太,还不干不净的用那没牙的嘴骂我呢!叫我把舌头给割了,吓得在地上乱窜磕头求我饶她狗命!”

玲珑嗤笑,“尸体都给我烧了,不然不卫生,骨灰随便洒洒,别留着碍眼。”

“是!”

尤二娘没说,尤大夫人跟尤大娘子就还有活下去的信念——她们相信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不再受制于人。可是……玲珑划拉着面前的瓜子,真正的尤二娘与养父母刚出京城不久就遭遇追杀,是谁动的手呢?

尤家女人被看管的很严,她们几次三番与外人见面,瞒不过男人们的眼睛。得知抱错了人,尤家男人想都没想就要把那抱错的在外面丢人现眼的女儿给杀了,以保自家名誉。养父母拼死护着真正的尤二娘逃离,可尤二娘才多大,即便逃了,又能一个人生活多久?她慢慢明白母亲与姐姐的真心,只可惜,没等到她去解救她们,自己便死在土匪手中。

而尤家的这个尤二娘,骨子里没有流着尤家的血……看似光风霁月实则藏污纳垢的尤家男子,尤其是那几个岁数不大正是对女人有兴趣的堂哥,碍于所谓的家风,不敢动家中奴婢,不敢出门喝花酒,便将主意打在了年幼貌美又毫无血缘关系的堂妹身上。

尤家大爷发现了,可一个没血缘的女儿如何比得上亲侄子重要?

倘若当初没抱错,也许真正的尤二娘早就在尤家被磋磨死,也许如今的尤二娘正与父母艰难挣扎的活着或是早早被饿死——到底哪一种人生会更好一些呢?

玲珑突然后悔了,她觉得应该叫尤家人死得更折磨些才对,这样干脆利落地杀了太便宜了。

真是让人看着不爽极了。

她又去看了尤家大娘子,尤大娘子已是油尽灯枯的状态,偏偏肚子里还揣着个孩子,她不敢死,她怕自己死了,孩子也没了。这些年生下的女儿她一个也保不住,可如今她不再是西江侯府的人,不用再被他们折磨,那么这个孩子,她就一定要生下来。

她曾经以为嫁了人,就可以离开尤家,就可以帮助母亲和妹妹,可哪里知道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窝,比起尤家,西江侯府也不遑多让!她艰难地活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她还不到二十岁,就快要死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们尤家的女人一生苦命,被牢牢束缚在礼教之中,看着表面清明下的一团肮脏,不欲与之为伍,却无法逃脱。

怎么逃呢?

她目不识丁,只知道服从、温顺、听话、贤惠——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仿佛不是个服从、温顺、听话、贤惠的女子,便要被溺死,被掐死,被丢弃。女子就应该如此吗?

她没嫁人前,家里连大门都不让她迈,偶尔出去上香,也必然要蒙着面不能四处走动。嫁了人后更是房门都不怎么出的去,她只要躺在床上,等她的夫君回来,然后努力给他生儿子就好了。

生不出来,就继续生。一连生了好些女儿,便是她没有生儿子的命,把前头的女儿都掐死,儿子便会来了……尤大娘子觉得这是不对的,可她不能提,因为她提了,就是叛逆,是反抗,是对男人的不敬与挑衅,是要被浸猪笼的!

多好啊……

她迷离着眼睛凝视玲珑,多好的姑娘啊,鲜活、任性、骄纵,又无比的强大,她能做到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她能让所有人都听她的话。

多让人羡慕啊!

还有十七娘。英姿飒爽,又有本事,又有勇气。

她的妹妹也可以的,如果不是有她拖累。

“大人……”尤大娘子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人了,她胡乱摩挲着,直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了她的。“大人……大人看着二娘……看着我母亲……不要让她们……”

最后这句话终究没说完,便断了气。

红姑抹了把眼泪,说:“咱潍州军可有许多有情有义又顶天立地的汉子,你咋就走了呢,等你好起来,你就知道啥叫好男人了!尤家那群畜生,根本就不算男人!”

玲珑摸了下尤大娘子的肚子,“愣着干什么,叫大夫来,她死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死!”

十七娘反应灵敏,立刻转身而去。

一个时辰后,浑身发紫满是血污的胎儿被取了出来,已是没了心跳,仍是个女娃。玲珑看着那孩子,不嫌脏污接到手中,轻轻一拂,孩子便有了气息,微弱的哭起来。

她把孩子交给边上的大夫,让人为尤大娘子收殓。

她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不该这样骨瘦如柴的躺在这里,没有声息。

尤大夫人得知长女已死,痛不欲生,可她还有一个女儿,她不能撒手,她要是也走了,世上就只有二娘孤零零一个了。

再说了,还有一个小外孙女儿。

哭声微弱如小猫的小女娃激起了尤大夫人的斗志,她每天按时喝药运动,还跟着女儿去扫盲班一起学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