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 大长公主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极了, 可她身为母亲, 总要为女儿的以后考虑。 如今她已是上了年纪,不知道什么时候, 这条命就会叫老天爷收回去, 玲珑是她唯一的孩子, 她是一定要保她荣耀一生快乐一生的。
于是大长公主摸了摸女儿柔嫩的脸蛋, 告诉她:“你喜欢谁, 娘就让谁娶你,只要我儿喜欢。”
大长公主这辈子都没能任性过, 她为了皇帝为了这个天下不知道付出了多少, 但是对于这仅有的女儿, 她是百依百顺事事纵容, 玲珑喜欢皇帝,大长公主便要皇帝娶她,而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皇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每次见到玲珑都很亲昵, 难道不是对玲珑也有爱意么?
可那个小太监, 大长公主也上了心。
按照大长公主这性格,玲珑没必要跟她拐弯抹角,直接说就是了, 可原主的性子跟玲珑简直是天壤之别, 能委婉地说出小太监的事儿是玲珑心中疑窦, 可要是再把驸马爷的事儿直接说出来,怕不是大长公主相信她的同时,还会以为她是被鬼迷了。因此玲珑决定先等大长公主弄明白那小太监的事儿之后,“受到刺激”从此性情大变,这就很自然了吧?
哎呀,这样说的话,她还是应该表现的很喜欢皇帝的,毕竟喜欢才能被伤害,被伤害了才能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全天下最有权势也最厉害还最爱她的女人就站在她身后,玲珑当然怎么舒服怎么来,谁都别想她受委屈,谁都别想攻略她!
正巧驸马爷也进来了,看到母女俩抱在一起,面上带着笑,调侃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可别把女儿给带坏了。”
这话不是驸马爷头一回说,大长公主都习惯了,玲珑觉得原主也受到了父亲的话的影响,母亲是什么样子,她就按照相反的方向去成长,其实大长公主敢爱敢恨当机立断,特别合玲珑的胃口。
于是自打女儿会说话来,驸马爷头一回听到那细声细气的嗓子反驳自己:“父亲这说的什么话,娘又美丽又勇敢,冰雪聪明又厉害,怎么会把女儿带坏,女儿倒是应该多跟娘学学。”
驸马爷眉头拧的更紧:“姑娘家学那么厉害做什么?你娘当初那样是情势所迫,如今你有爹娘照料,自然无需那般辛苦。”
玲珑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风雨:“父亲的意思是,当初娘以一介女儿身上战场保家卫国,又为了皇帝表哥出生入死,不是出于对朝廷社稷的担忧,不是基于百姓的疾苦,而是情势所迫?那天底下那么多女子,为何只有我娘能做到?她身为公主,担当得起这个身份。”
话说得慢条斯理,非常讲道理,连驸马爷都微微怔住。他一直觉得妻子太过强势霸道,在她身上找不到柔情似水四个字,因此夫妻多年,最初的爱火燃烧的一干二净后,他便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旁人。只是身为驸马,这事儿是不能为人所知的,唯一与心上人在一起的可能,那就是大长公主倒下。
他本就是为人同情娶了个这样女人的驸马爷,不是么?
玲珑吞噬掉了灵魂,自然也得到了对方全部的记忆,驸马爷在大长公主死后重回官场平步青云,又娶了年轻自己一轮的娇妻,不到一年就有了喜讯,来年便得了个宝贝儿子,至于他的发妻,他的女儿——那是谁啊,不认识。
也许午夜梦回偶尔会惆怅怀念,甚至每年清明中元会去给妻女上个坟烧点纸,可那之后呢?伤心不过泪两滴,毫无意义。
大长公主眼眶发热,她自然知道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评价自己的,他们不敢光明正大的说,背地里没少嚼舌根,就连她生的女儿都是那袅袅娜娜的模样,甚至与自己颇为疏远。大长公主又是个不会说软话的性子,虽然爱极了女儿,可母女之间到底生疏了不少,不敌驸马爷跟女儿亲。
可那又如何?
面对荣华富贵,她的女儿选择饮鸩自杀,也不肯给大长公主丢人。
玲珑看着驸马爷那痴痴出神的样子,很讨厌这样的人,喜欢你的时候,觉得你雷厉风行干脆利落,不喜欢你了,便觉得你不够柔情毫无女人味,喜恶都在一瞬间。
他要是真能为了那女子跟大长公主和离,玲珑倒也高看他一眼,偏偏他选择跟皇帝合作扳倒大长公主,从而换取自己的新生——那可是他的发妻,救过他性命,为他怀过骨肉,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发妻。
“父亲这是怎么了,总是让我不要学娘,害我以为娘坏得很,都不喜欢跟她亲近。”玲珑像只小羊羔扑在大长公主怀中,“娘又漂亮又厉害,这世上她最爱的人就是我,对不对?”
大长公主轻笑,点了下头,锐利的凤眼满是爱怜地凝视着小小的女儿。随后,她看了驸马一眼,这一眼很淡然,却让驸马心中一凛。
当年亲王叛乱,他一介书生险些葬身马蹄之下,正是大长公主救了他,此后两人便结为夫妻,这么多年驸马都忘了这个已经安心待在公主府的女人曾经是如何的杀伐决断令人畏惧。他心中不平,觉得自己满腔才华抱负却因为尚了公主不得施展,可玲珑却想,当初大长公主也没逼你呀,更没扒了你的裤子强迫你睡觉,怎么你心里头还自己演起来了?
戏再多也没影帝可以拿,何必呢。
玲珑撒完娇就走了,把场子留给大长公主跟驸马爷,她半点不担心大长公主会跟一些女人一样无条件原谅,只要让她查到驸马爷在外面有女人,哪怕只是精神出轨,她也绝对会及时止损。
驸马爷可能没弄明白一点,虽然很多人在背地里议论大长公主,可谁都不能否认,她是一个强大的女人,驸马爷的荣光来自于谁,他心里怎么没有一点数?
世人同情他,是因为他是驸马爷,如果他不是,那他又是谁?这么多年,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谁见了他不是称呼一声驸马爷?
玲珑激动地搓手手,已经迫不及待给大长公主洗脑天下美人千千万不行咱就天天换的观念了,这种时代,大权在握你不纵情享受,难道还要等死了得个贞节牌坊?那有什么用呀!既然人人都觉得她身为女人离经叛道为人不喜,那就做得更过分一点呀!最好让更多的人都明白,人活了这么一遭,无需委曲求全,无需忍气吞声,更无需做谁的附属品,及时行乐。
她回到自己院子没多久,大长公主那边就来了人,把玲珑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换掉了。本来窝在郡主院子里享福的下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几个贴身伺候的,跪在玲珑面前提泪横流求郡主开恩。
玲珑身边的人其实都是大长公主精挑细选的,可架不住这个女儿被驸马爷各种洗脑,变得懦弱软和又好欺负,可能是因为出身民间的缘故,驸马爷经常教育女儿不要瞧不起下人,人人都是爹生娘养,要学会换位思考体谅他人——去他的冬瓜皮!
她为什么要去体谅下人?!
既然驸马爷自己明白人人都是爹生娘养要学会换位思考体谅他人,那他凭什么还要教导他的女儿去做一个典型的封建社会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熟读女戒不能有丝毫出格?看着对下人的思想倒是挺前卫,到了女儿这就成老学究了了。
他对大长公主不敢如此要求,便这样教育大长公主的女儿,是不是骨子里也会生出刺激和快感?觉得你心爱的女儿,还不是最亲我最听我的话?
玲珑想想都觉得脑瓜子疼,她挥挥手,示意新来的下人:“太吵了,想个法子堵住他们的嘴。”
大长公主做事素来如此,女儿身边的人不行,就要彻查再一一处置,她不是心软之人,便绑了那几个做得过火的,让公主府的下人都跪在边上看着。大长公主并不草菅人命,对待这样偷奸耍滑甚至因为郡主性格好便拿捏的下人,每个人都赏了五十个板子施以黥刑发卖出府。
驸马爷也在观刑,看得出来他对妻子这样的做法非常不赞同,可他并没有阻止,而是在事后特地来找玲珑,怕女儿看了,会跟妻子学,从而长歪了。
玲珑听他说一堆大道理,基本上左耳听右耳冒,顺便单手托腮胳膊肘支在桌子上。
这姿势又让驸马爷不高兴了:“玲珑,你身为大家闺秀,如何能这般不讲姿态?”
玲珑打断他的话:“父亲,既然人人生而平等,我怎么就不能这般?我看许多人都这样,而且这个姿势很舒服。”
她没好意思说你自己就出身平凡,还不许她单手托腮,驸马爷自己不也要放屁吐痰拉粑粑,她可不用。
她优雅多了。
驸马爷神色不愉:“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那真是个美丽的东方姑娘。
有着小雏菊一般清新纯洁的美丽,头发黑的如乌墨,唇瓣嫣红柔软,还有一双星子般的眼睛,干净又明亮。当她用那双眼睛凝视他的时候,约瑟夫感觉如同看见了林间一只无辜懵懂的小鹿,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无声地彰显自己的美丽与纯白。
但是美丽,会消退。
纯白,会被染黑。
惟独画笔能够记录她惊人的美,能让这天使的羽翼在划过夜空时留下飞翔的痕迹。
她刚出车站,周围都是金发碧眼的英格兰人,这使得她的黑头发黑眼睛还有娇小的个子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粉蓝色的小箱子拎在她手中,显得那双小手愈发脆弱纤细。如果稍微用力一点——他是说稍微,也许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
不过作为一名优雅的绅士,约瑟夫还拥有着属于贵族的骄傲。他自然不会对一位如此美丽的东方淑女做如此不礼貌不温柔的事,他只是站起身,推开面前喝了一半的红茶,走到那可怜可爱的迷途小鹿面前,温和询问:“你还好吗,女士?”
东方人保守而内敛,约瑟夫保持了很好的距离,没有去亲吻她白嫩的手背,也没有孟浪的让她受惊。
近看的话,小鹿的眼睛黑白分明,让他更想永久保存下来了。
少女看着眼前优雅英俊的绅士,他有一头颜色浅淡的卷发,衬的面容十分精致,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贵女,为躲战乱不远千里来到英格兰,家里人送她搭了轮船出国,辗转反侧来到英格兰,是为投奔一位远亲,不过她是第一次搭火车,弄丢了地址,也不知要如何与远亲联系,站在出站口不知所措。
她的洋文说得还不错,可以与人交流,这位先生看起来又如此让人有好感,便将自己的窘状告知。
约瑟夫便低头一笑,“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帮助你。”
少女没有拒绝——她本来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约瑟夫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一栋郊外的房子里,他的家和他一样很体面,少女告诉他自己叫做琉璃,是一种美丽而易碎的珍贵物品,约瑟夫想,人如其名,她看起来的确美丽,且易碎。
琉璃自然找不到她的远亲,她只能在约瑟夫的宅邸住下来,她心灵手巧,越是与他接触,约瑟夫越想挽留这种终将消逝的美好。
这样鲜活、动人的生命,假设有一天,她将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一般闭上眼睛停止呼吸不再言语——那将是一场什么样的人间惨剧啊!约瑟夫认为他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琉璃的美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留住她,不仅仅是孤独的空白的无谓的影像,他更想,更想储藏她的灵魂。
琉璃在国内也见过相机,甚至于她被送走前,家里还特地拍了一张全家福,因此对于约瑟夫的相机,她是很有兴趣的,当他提出请求她作为他的模特儿的时候,琉璃只有一些面对镜头的害羞,却并不曾拒绝。
约瑟夫擅长绘画,他先是在画布上描绘琉璃的神态动作,这个他第一眼看见就迫切想要留住的天使,他不能容许她终将消失于这个世界,他要像留住他的双胞胎兄弟一样,永远留下她的倩影。当她告别人世的那一刻,他希望她能永远活在他的照片之中。
可惜约瑟夫浪费了无数胶卷,也无法真实记录她的动人。照片上呈现的少女永远都是个死物,不能说话,不能动,随着时间的流逝,照片会泛黄,胶卷会曝光,而琉璃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改变。
她在融入英格兰。
可同时她也失去了那种令约瑟夫心动的东方的婉约的美。
她脱下旗袍,穿上洋装。
她放下发髻,卷出波浪。
她不再沉溺于古筝围棋,开始好奇天文物理。
不行啊。
这样怎么可以呢?
他还没有留住她全部的生命,没有记录她的灵魂,她怎么就能将她自己改变?
在又一次的拍摄失败后,约瑟夫不再说话。
琉璃靠近他,看到他拍下的照片,却说他拍的很好。
很好?
根本就是死的,不会动的,是虚假的死板的令人作呕的,哪里称得上好?
面前少女的面容突然开始扭曲,约瑟夫再也想不到那只林间清晨奔跑的,有一双湿漉漉纯洁眼眸的小鹿,他觉得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只魔鬼,能够磨灭他的意识毁灭他的梦想,带走他全部美好的魔鬼!
当他清醒过来,琉璃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而他的相机中,终于永远留下了她的灵魂。他洗出来的照片能看到她的畏惧、恐慌、不安还有疑惑,当然,也许还有爱。
约瑟夫想,他终于找到了挽留灵魂的最美好的方法。他逐渐开始振作起来,他将宅邸改成了拍照的工作室,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他们都永远留在了他的照片之中。
他从优雅英俊的年轻绅士到垂垂老矣,约瑟夫终于发现了一件令他无法解决的事,他无法记录自己,他无法保留自己的灵魂。
一封神秘的邀请函寄到了他手中。
来自一个悠久的庄园主,听说在这个庄园,每个完成游戏,获得游戏胜利的人都能得偿所愿。
约瑟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工作室,他最后亲吻了那个东方少女的照片,那是他最爱的灵魂。
恐慌的人们举着火把冲入约瑟夫的工作室时,只剩下墙壁上活灵活现的肖像照,那上面有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也许还有他们徘徊不去的灵魂。
庄园的铁门上映照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啊。
他想。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