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的时候异常安静。
江络看了周围一圈:“你们家没人过来?”
“老太太应该把消息先瞒着了。”宿容面上淡淡的, 但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些。
宿家到底是大集团,当家的倒下去,要是传出去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后果。江络对宿家那位老太太有点印象, 之前在沈老爷子的寿宴上还说过几句, 就记得是个满头银白,慈眉善目的老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果然能在高位上坐久的,都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少爷。”
刚接近ICU所在楼层, 宿家的管家就迎了上来。宿容不怎么习惯这个好像上世纪穿越过来一样的称呼,略微皱了下眉,但事态紧急, 也没多说什么:“人怎么样?”
管家叹了口气:“性命倒是无虞, 但是右手已经不大好使了,大夫说如果以后再这么连轴转, 下次倒下去, 就不一定还能站起来了。”
宿家主做实业,近两年新兴科技起来,发展确实困难。
宿原年轻时候也是制霸一方的人物, 但是现在到底年纪上来了。
人醒过来之后就转去了普通病房,透过玻璃看见叶有初在旁边陪着,给宿原削着个苹果。
她若有所觉地回过头,看到宿容的时候脸上一僵, 温婉的笑容差点挂不住。
江络冷眼旁观, 总觉得叶有初这反应不对,只是考虑到她是继母,也没多想,对宿容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宿原眼前还有些模糊。
看到宿容的时候, 却立马就认清了人。
宿容上前,淡淡地叫了声:“父亲。”
“你来了。”
宿原鼻尖有点发涩,但很快被他压了回去。他最不擅长寒暄,于是直入主题道:“有初,你出去一趟,我有话单独跟他说。”
叶有初听到这话,脸色更僵了。
勉强地笑了一下,温和地叮嘱两句,才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门被轻轻碰上,宿容似有点不能理解:“有什么话是要单独和我说的?”
他被这位父亲找回去这么久,从不曾有过什么私密话。
宿原似乎想笑一下,但最终也没成功笑出来。他深呼吸一口气,道:“宿容,我老了。”
就算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宿家的产业,我想着,也该让你接手了。”
宿容微微蹙眉。
脸上闪过一丝愣怔,但被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宿原心里有点打鼓,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没看懂过这个儿子,要是他不乐意要呢?他直直地看着宿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宿容好像侧过脸,往外看了一眼,只是他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看的是什么。
如果放在以前,宿容是不乐意要父亲的任何东西的。
但是现在——江络可是沈家的女儿,况且她看着冷淡,其实内里娇气得很,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
养她贵的很。
他揉了揉鼻梁上端,正想说什么,病房门忽然被推开。
这回浩浩荡荡进来了一群人,其中几个宿容见过,是宿氏的董事。
叶有初站在最前面,连温婉的表情都懒得装了,声音尖利地道:“你要把产业给这个小杂种,也要问问我和董事会同不同意!”
叶有初掐着手心,眼睛里几乎要滴血。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笑话,经营了这么久的一切,都比不上楚夏那个贱人生下的这个小杂种。
宿容他凭什么,他配吗?
后面几个董事也纷纷应和。
“宿董,您可不能一时冲动啊,宿容他到底年轻,你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他,是不是太早了点?”
“是啊是啊,照我说,不如让宿容从下面的位置做起,至于上面呢,有我们帮他盯着——”
若是宿原还康健,他们是断不敢这般撕破脸皮的,但现在大概是觉得宿原起不来了,披着羊皮的狼都露出了真正的嘴脸。
宿原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
这群老家伙说得好听,不就是趁人之危,想要夺权么?
宿原心里一狠,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病房门再次被打开,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过来:“老宿,你们家这群老头怎么连点素质都不讲,不知道医院不能喧哗么?”
看见沈长安,董事们下意识地警惕了一下。
这老狐狸怎么会在这?
沈长安一双狭长的凤眼在宿原身上停了一下。昔日好友变成这种狼狈样子,心里到底是有点戚戚然的,他懒散地笑了一下,道:“陪内人来体检,结果我家闺女都被你们这吵闹惊到了。”
沈长安今天过来还真是碰巧,本来听说宿原出了事想过来看一眼,但是焦令媛因为楚夏的事,对宿原意见很大,正想作罢,没想到路过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宝贝闺女。
江络看见爸妈的时候也有点意外。
但下意识的,就提了一嘴里面的事。
“沈长安,”董事里面一个年长的站出来,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沈长安,“这是我们宿家的事,你别多管闲事。”
叶有初到底有点怕沈长安,挂上了笑,解释道:“沈先生,让您见笑了。我实话跟您说,宿容他这么多年没和家里联系,这偌大家产一下子给半个外人——”
“什么叫这么多年没和家里联系?”
焦令媛皱眉:“不是你们那一直不回信,这些年也不曾传点消息过来?”
楚夏当年发现自己怀孕之后,犹豫之下给宿原写过两封信,但那边一直没有回音。她性子烈,不是能舍得下面子的人,觉得宿原是下定主意抛弃她了,就没再联系。
这也是为什么焦令媛一直对宿原敬谢不敏。
她心里一直觉得,楚夏之所以早逝,大半都是因为这个抛妻弃子的没良心。
“楚夏……她什么时候给我寄过信?”
焦令媛回头,宿原不知什么时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了。
焦令媛看他这反应,直觉有些不对:“宿容出生前一封,三四岁时又一封——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她也不知道你电话。”
宿原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为什么他一封都没有收到?
为什么焦令媛说楚夏没有接到过他的消息?
分明——知道宿容出生后,他也让人送过去不少东西。
那些东西都去了哪?
“咚。”
拐杖敲在地上,沉重的一声。
“老太太?”
一个董事讶异地喊了一句,宿家的老太太,一个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的老人从病房门外走进来。
之前在寿宴上看到老太太,她还精神百倍,一点看不出来已经是近七十的人,但现在,面上竟显出颓然的老态来。
“小申。”她叫了一句管家的名字,管家从后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箱子。看见那箱子的时候,叶有初的脸色一下子白成了纸。
老太太看向叶有初:“你觉得你这些小动作,我会不知道么?”
箱子里是些杂七杂八东西,信件,红包,支票,甚至还有些小玩具。中间夹着几封信封秀气的,因为年份太久,封口没有粘性,一张宿容小时候的照片从里面落了出来,已经发黄变脆。
宿原用发抖的手拿起那张照片:“母亲,您既然知道——”
“为什么不跟你说?”
老太太看了一眼散乱的盒子,又看了一眼宿容,苦笑一下:“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倒是好了。”
她活了这么久,最讲究面子,当初想着家和万事兴,对叶有初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到头来——
老太太想起从前和沈老爷子说话,老爷子说起当年,只觉得自己长了个榆木脑袋,干什么就一定要掺和小孩子们的事呢?
但就算再后悔,事已成定局。
叶有初敢带着人来闹,不过是仗着宿原心里觉得对她多有亏欠,不会太为难她,但现在,别说老太太,宿原心里最狠的,头一个就是她。
她站在旁边,摇摇欲坠。
老太太冷冷地看她一眼,人心能吞象的东西,他们宿家是不能留了,挥了挥手,直接让管家把人架了出去。
病房重归寂静,宿原的身体有点撑不住,护士过来赶人。
出去前,宿容往里面看了一眼。
宿原面上一如既往冷硬,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几乎要被管子淹没,他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的怨怼,终于散掉了点。
当年的事,说不清谁对谁错。
只能说阴差阳错而已。
江络轻声问:“她会被赶出宿家么?”
焦令媛摸摸闺女的头,说:“宿家老太太可不是好糊弄的,她大概会被从上流社会社交圈除名。”
对于叶有初这样好面子,一生都在为了钱权经营的人来说的人来说,这是最残忍的惩罚了。
焦令媛顿了顿,转而看向宿容。
“你母亲,”焦令媛说,“去世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那时候精神状态不大好,好在护士帮忙录下来,前段时间整理的时候我找出来了。”
她之前没敢见宿容。
但现在看来,他的眉眼,和楚夏分明是相似的。
宿容微怔。
楚夏病重已久,走得也突然,那时候宿容人在飞机上,连最后一句话都不曾听见。却没想到,楚夏的遗言,托付给了她多年的朋友。
录音的最开始,是浅浅的“沙沙”声。
像是落叶落下。
然后楚夏温和的声音响起——
“小容,答应妈妈,千万别怪自己。”
“做你想做的事,要一直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