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这碗汤,大多数人是扶着出去的。
倒不是因为有哪里不舒服,众人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气息流转变得更加平稳有力了,证实这碗汤的功效着实喜人。只是觉得若不扶着墙走,对不起这碗汤的威力。
逐晨深深担忧,这一波背刺可能吓得魔修们以后都不敢来酒楼吃饭了,那可是一大笔损失。
微霰一脸幸灾乐祸,安慰说:“敢的。只是不敢与你一起吃饭而已。”
听完这话逐晨更心酸了。
如果受苦的人只有她一个,她更愿意将这份心意与众人分享。
小师弟被一顿饭伤得太深,不敢再跟着逐晨乱逛,借口说学校要上课,拍拍屁股跑了。
逐晨独自坐在街边,回味着那碗汤药,顺道整理今天的笔记。
这一番巡查,叫逐晨发现朝闻的能人还是有很多的,背后意义比实际收获要更加深刻一点。
目前城市里最缺的是什么?应该是人文吧。前期的高速发展,导致朝闻的街道、楼房,以及整体的风貌,都显得粗糙又直白。
虽然凝聚了一些现代化的风格与审美,但总觉得缺少一笔点睛的灵魂。
作为一座刚刚兴建起来的城镇,的确没什么历史底蕴可说,但只要将那些有文化积淀的人吸引过来,宣传起来,不也是种传承吗?
像今天那位木匠,让他在街上给娃娃雕木头摆件,简直是宝玉蒙尘。人才就应该要尊重,凭那位大爷的水平跟年龄,在现代,早可以开班授课了。
逐晨决定慢慢将他引回正途,培养成一个朝闻的代表性文艺工作者。
等逐晨将计划书补充完,那阵恶心的冲动也终于过去。
她找来张识文,将自己的工作日志向他说明。吩咐完后,又去办事中心,请里头的员工做个预算表出来,明日开始召集百姓,准备修路。
逐晨把手头的工作交代清楚,身边又无人跟随,这才沿着主路,去找风不夜。
她路上问了几人,都说今日没有见到仙尊,更不知他何时会回来。
风不夜来去向来无踪,不在朝闻的话,一般都在魔界深处修炼。逐晨不敢贸然前往找寻,怕惹怒他后要先挨一顿揍。可他若有心躲闪,逐晨在朝闻怕是等不到他。
她拿出瀚虚剑,想叫这把法宝自己过去寻人,犹豫之际,想起大魔来。
魔叔如此神通,找人应当不在话下吧。
逐晨往大魔常摆的几个流动摊子走去,找了一圈,顺利见到人影。也不用问了,风不夜正在他边上站着。
不知是不是风不夜的缘故,大魔今日的生意看起来更萧条了。朝闻两尊镇场子的大神默然坐在一起,无端有种苦大仇深的味道。
“师父!”
逐晨远远挥了挥手。风不夜理应早早发现她了,非等她出声呼喊,才将视线调转过来。
大魔已催促着道:“走吧走吧。”声音与姿态满是嫌弃。
逐晨见风不夜已起身,便站在原地没有过去,不想叫大魔听到他二人谈话。
结果只是短短一程而已,风不夜脚下跟生了铁似的,迈得沉重又拖沓,硬生生走出了千里路途的架势。
逐晨从未见过他这般纠结的模样,已能想象得出他心中那像十多团毛线纠缠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不像是来会面的,倒像是来上刑的。
……不至于吧?
等风不夜真走到跟前来,逐晨已不知该如何措词。
“怎么了?”他问得平静,仿佛万事无恙,只是眼神状似无意地从她身上避开。
逐晨敛下疑惑,从袖中把先前那剑穗摸了出来,问道:“师父,送出去的礼物再还回来,这样不大好吧?您这连个说法都没有,是不喜欢了?”
风不夜视线在她手上略一停留,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头思索,还半晌才道:“收得糊涂,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我一番心意?”逐晨晕头转向地道,“您还给我更辜负我的一番心意啊!”
大魔在远处整理着自己的摊子。将一块砚台从左边摆到右边,用袖子擦了擦桌面,又将它放回左边。而后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只耳朵竖得越来越高,一脸兴味地偏向前方。
风不夜说:“你先收着吧。”
逐晨见手上东西跟刺他眼似的,就先收了起来,止不住满心的莫名其妙,追问道:“为何啊?师父你昨天半夜来找我,就为了还我这礼物?”
风不夜半夜过去寻她,自然不是为了这事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大约只有在深夜,才能见到她,又不必想该跟她说什么。后来心方寸一乱,想撇清这缕杂绪,就将东西留了下来。
此时逐晨站在他面前,逼着他去捋这份前因后果,他却觉得更混乱了些。
“没什么。”风不夜语气生硬起来,“你先收着吧。”
大魔摩挲着下巴,摇了摇头,发现视线与逐晨交错对上,游离地转开,没有焦距地乱瞟,宛如变成了一个瞎子。
若不是因为聋子不好装,他的演技或许能自在一点。
逐晨没顾上他,又问了一句:“为何?”
风不夜实难启齿,遇到了个解答不出又没有方向的问题,苦恼于她的刨根究底,想叫她自己放弃。
他不说话,这样近的距离,却叫逐晨隐约听到了他的心念,大约是什么“情人结”之类的词。
逐晨愣了愣,再一细思当时的场景与寻山那隐晦的神态,倏地明白过来,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人结,我也不知道它的来历!是寻山道人骗我编的,还叫我送过来!你说他这人,年纪一大把了,到老都没个正行,整天想些不能宣道的龌龊事,过来坑害我!我居然还帮他呢,早知道就该把他放出去,让他被教训一把,以后才知道收敛!”
风不夜面露狐疑,没有打断她,只静静看着她在那里大声唾骂寻山道人的无耻。
她骂得激动,让风不夜又想起寻山那篇不知所谓的文章来。
前半篇寥寥无几的几句描述,与他前半生不尽相似,看似辉煌,其实并没什么值得挂怀说道。因为各界修士看第一眼,也觉得是他。
后面的进展虽然诡异无常,又存着一种奇妙的呼应,千丝百缕地连在他身上,仿佛是从他身上蔓延出去的第二种人生。逐晨与修士都说不是,只他自己知道,既生为人,皆有私欲,纵然是他也摆脱不掉。寻山写人性之恶,不过是他心中最惊恐又厌恶的一面。
逐晨说到一半,见风不夜全无反应,慢慢回过神来,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这个词分明是她自己在明面上提起来的,偏偏还表现得那么激动,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分别?
可要是她说,她能听到别人心里所想,风不夜能相信吗?只怕会觉得她更可怜了吧,疯得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逐晨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懊丧地捂住眼睛,叹息道:“不是的……”
三个字风不夜听出了些惆怅,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实,让一张原本就冷清的脸,变得更加冷酷起来。他顺着逐晨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那老道做事路数不合常理,喜欢看别人笑话。”
逐晨不知道他是真信还是假信,只知道他此时应该是想让自己装得与别的徒弟一样,哪怕是自欺欺人的虚伪他亦不在乎。又感觉他话里那“笑话”两个字像巴掌一样抽打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叫她瞬间清醒了。
她抬眸去看对方的眼睛,那对漆黑的瞳孔里透不出半点光,似在告诉她,就是如此。
她张了张嘴,几要脱口而出,再问一句“为什么”,大魔不知何时不看戏了,飘到她身边,嬉皮笑脸地说:“他既不敢收,你可以先放在我这里。你瞧我全身上下一通黑,就差个红色的小物件赠点彩。我保管将它带在腰间,每日带着出门游逛,不叫的这心意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蒙尘。等你什么时候想要了,我可以还给你,不稀罕占我东西。”
逐晨听他奚落,有了个发泄的由头,跳脚道:“呸!你怎么不去抢寥寥云的红衣服呢?”
“要不得,不可哟。”大魔夸张地摇着手,“她的衣服是她的本体,不过一片云而已,到手就消散了,去偷一片才不值得珍惜。可若是她愿意送给我,那我就会想办法将一片云给留下来。像我这种浮沉飘荡跟无根柳絮一样的人,得别人一点真心可不容易,当然得好好保存。”
风不夜平素正经冷傲,逐晨没觉得他像个老父亲。倒是大魔,一身混蛋似的懒散,整日开着玩笑,逐晨却觉得身上有点长辈的样子。听他明一句暗一句地说话,眼眶都热了起来。
这时,魔界界碑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连带着地面都开始微微震颤,将她吓得一个哆嗦,还未酝酿出来的眼泪跟着憋了回去。
她偏头一望,浓浓的烟尘向上扬起,天幕犹如被一座土墙隔断,彻底遮挡了视线,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逐晨勃然大怒道:“谁!谁啊!搞得那么大灰尘,是不是瞧不起我朝闻!”
她纵身飞去,要找人算账。
大魔在后头咋舌:“真是暴躁。这样的脾气,你徒儿没当场手撕了你,看来是个孝顺的人。”
风不夜斜了他一眼。逐晨不在,他没有顾忌,眼神冷得像把凝霜的利刀,声音更是发寒:“不要说叫她误会的话。”
大魔无辜道:“那你不要做会叫她误会的事。你都不能,我自然也不能。”
风不夜将低垂着的手背到身后,衣袖遮住指尖,也遮住了他青筋狰狞外突的手背。他沉吟许久,才极轻地说道:“她喜怒都很分明。恨不会长久,怒不会长久。”
大魔说:“却不代表她悲伤不会长久,难过不会长久。”
风不夜却觉得,再不长久,也比不过自己不在的日子长了。
浮游朝生暮死,不见晨昏,没有哪里可悲。可知晓天地广阔、生死定数之后,他方觉得自己也不过是长河中随处可见,只能睹一朝风云的浮游,留恋最是无用,还是不要留下什么好。
大魔干笑一声,说:“唉,我才不关心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天道都不关心,我为何要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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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界碑裂了。准确来说也没那么严重,只是多出了一小条缝而已。
打裂界碑的那个魔修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只用了一分功力不到,不知何时有了这种神力。
周围黄沙漫天,只有绰绰黑影在不远处快速跑动。
方才还在喧哗吵闹的人群,见着骤然黯淡下去的界碑,变得乖顺安静起来,脚下步伐放得轻缓,生怕惊动了什么。
梁鸿落的厉吼声还是同他们预料中的响起:“怎么回事!你们在做什么!”
一众魔修感觉灭顶之灾悬在头顶,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梁鸿落找不到罪魁祸首,抖开长袖展臂一挥,将天空中那些碍眼的沙子尽数挥了下去。
浑浊沙砾向下沉淀,周遭空气转瞬变得清澈,露出一个个灰头土脸,正怂得跟鹌鹑一样的魔修,中间还有根松垮了的绳子。
梁鸿落怒不可遏,咬着牙半晌找不出一个能对得起他们的脏话,森然冷笑着指了夜倾道:“说!”
夜倾舔舔嘴唇,尝到干涩的土味,低眉顺眼地说:“这怪不得我们吧?我们哪有这样的本事……它是自己裂的。”
梁鸿落冲着他的脸用力咆哮,拽紧他的衣襟质问道:“我的魔兽呢!”
夜倾两眼发晕,心虚不已道:“就……我能找回来,你给我等一点时间!”